八月二十,中秋節後。


    夜幕中央,皎潔明月高懸,鋪撒下的月光形成一層明暗交接的薄膜,溫柔而平和地撫慰著大地。


    又是個安寧的夜晚,青廬鎮上,百姓們還在享受闔家團圓的餘韻,童聲雀語,夫朗妻柔,怡然如同天居。


    與此同時,青廬山腰,燕歸居正堂上方,一身淡青薄衫的紀來豐臥躺著。


    左手端著一隻盛有酒釀的瓷碗,送到嘴邊,輕輕抿上一口,隨後一邊咂吧著嘴,品味美酒的甘甜清冽,一邊輕鬆自在,欣賞山間月景的別致盎然。


    在酒釀的刺激下,漸漸的,心中萬千思緒萌發,在腦海中不斷交織、纏繞,幻化出無數過往的影像。


    “三年了,快三年了…”


    仿佛恰在昨日,望金峰別離時悲戚的場景、掌門師伯憔悴的容顏,逐一清晰地顯現在他的眼前。


    再是飛轎中的承諾,那支撐他在寂寥與困苦中堅持的法寶,如同之前的每個夜晚,一遍又一遍警示著他的心。


    現在,這個目標已離他越來越近了!


    紀來豐攥起拳頭,經過歲月的洗禮,他的臉龐早已別過稚嫩,多了成熟與自信的色澤。


    而令他掌握信心的源頭,便是淩樂竹、水行舟二人的許諾,另外更重要的,則是自身修為的巨大進步。


    飄雲七,是他此時的境界!


    誠然,在二十四歲的年紀,這是一個廢物的標準。但若去掉望金峰那段漫長、掙紮的歲月,兩年時間提升兩個小層次,已經達到正常修士的水平。


    若在以前,他連想不敢想,能擁有此時成就,必須歸功於月夢寒簡單的一個提議,還有為此慷慨相幫,淩懷闌所建造的靈府。


    雖說尚不清楚修為進益異常的根源,也比其他修士落後多年,但無論如何,他已被證明有機會成為一個可造之才。


    憑借這一點,往後再思念故鄉時,諸如擔憂、恐懼的念頭,已極少出來作祟了。


    不僅如此…


    紀來豐閉上眼睛,心神化成一道虛影,飛向體內淡彩色的天地,停立在黑、白大球的中央。


    與初來時相比,陽田變化不大,還是一如既往飽滿,但四周卻是脈絡叢生,條條縷直,延伸到身體各個部位。


    其中兩條最粗大的,一條連接左臂,一條連接右臂,皆是大成狀態,令他能隨心所欲控製陽元出入。


    另一邊,陰田則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曾經萎靡瘦弱、僅黑球一半左右的白球,現在已成長到了前者的六成。


    所帶來的好處是,體內陰陽趨向均衡,心煩體燥的狀況越發輕微。


    而真正令他驚喜的是,則是陰元食譜輔以沐浴月光的方法,或許正在被證明有效。


    若果真如此,再過些年,便能達到陰陽兼通、內外相諧的美妙狀態。


    對了,還有陰、陽脈。


    陰爆丹的持續練習,使得雙臂陰脈拓展至陽脈五成上下,隨之而來的是恢複力的較大提升。


    曾與吳爭、吳暇簡單切磋過幾次,因招式不如這對兄妹,虎口、掌心、胳膊不可避免受傷,卻往往不到一夜,便能輕鬆複原。


    紀來豐十分確信,若在此道上更進一步,身體的恢複力還能再快些。


    唯一的問題在於,孕陰丹實在珍稀,月夢寒無法提供更多,贈送的那枚用完後,修煉便被迫終止。


    至於陽脈,持續的“虐脖”訓練下,左臂已與右臂相當。當然也有代價,便是那股奇特的恢複力消失殆盡。為穩妥起見,也被迫終止下來。


    孕陰丹、孕陽丹的缺失,阻礙體內陰陽脈的進一步提升,但他已經很滿足了,無論修煉、生活,或是未來的希望,都在朝好的方向轉變。


    或許,這就是幸福吧...


    紀來豐睜開雙眼,凝望著夜空皎月,嘴角露出淡淡微笑。隨即,一個輕盈高潔的身影在月鏡中緩緩浮現,淩樂竹…


    一位值得敬佩的奇女子,正是由於對方的出現,方使他下定決心離開望金峰,才有了此後諸多豐厚的收獲,是他一輩子都需感激的恩人。


    可是,正如明月光輝越盛,周邊星點被襯托得越發黯淡一樣,在他一切向好之時,籠罩在淩家上空的陰霾卻遲遲不散。


    那位瘦弱的、可憐的女孩,淩樂竹的妹妹,還在遭受著苦難。


    紀來豐眼皮悲傷低垂,飲了一口碗中的酒釀,但這一次品嚐到的卻是無盡的苦味…


    兩年間,他竭力替女孩驅散雙腿冰寒,已成功化去一半陰元,將分界處推至小腿中段。正常情況下,再有兩三年,或有機會徹底根除。


    隨之而來的,病情也有顯著的改善,便是女孩懼冷的毛病大大減輕。


    再不用穿著厚實衣裳,鋪蓋粗重被褥,白天能在外停留更長時間,春秋季節不太寒冷的夜晚,甚至能短暫在院中欣賞動人的月景。


    卻不防,冰寒之症雖有減輕,但每隔一段時間,陰元仍會控製不住地爆發開來,極寒雖逐次輕微,間隔卻在縮短。


    上一次正在四天前,即是中秋節的後一天,距離前一次還不到五個月。


    同時,淩樂葵的狀態也在變差,時常感到疲憊、嗜睡,精神一日較一日萎靡。


    甚至當他手舞足蹈,講述聽來的精彩故事時,以往聚精會神、開心雀躍的女孩,竟會出現打哈欠的反常情況。


    這般的病症著實罕見,連青廬門醫術大修五長老貝溫柳,還有姹月三長老月清音,都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


    無奈他隻能在默默祈禱,希望隻是暫時的現象。可藏在心底的直覺,卻始終給出相反的預示。


    或許,待陰元完全去除之日,女孩會陷入永久無法醒轉的沉夢。


    “唉…”


    紀來豐悶悶地吐了口氣,目光轉向西側,淡薄月光衝不破濃重的夜色,也不知那一家三口,漫長夜晚該怎樣熬過。


    ……


    西側半裏,向陽居,淩懷闌坐在屋頂上,對月飲酒,喃喃自語。


    “卉芯…卉芯…”


    儒雅隨和男修的嘴中,不斷念叨著妻子的名字,已有三分醉意的臉龐,皺出多道細細的紋絲,寬闊結實的肩膀也向其中一側聳拉著。


    素日裏精明幹練的青廬門主,此刻卻是一副頹然疲累之態,恐怕也隻有無數孤單寂寥的夜晚,才會真實暴露在明月的目光中。


    這時,旁邊傳來一絲響動。


    順著聲音的方向,半截梯頭伸出,靠在屋簷上,輕輕晃蕩著,有人正向上攀爬。


    淩懷闌本能一顫,連忙收起愁容,換上一副溫和麵孔,對來人柔聲道:“阿竹,小葵睡著了嗎?”


    “父親請放心,這些時日小葵睡眠一直很好,半夜不做噩夢,也極少會被凍醒,女兒離開一會也無妨,隻不過…”說話之人立在屋簷,身穿睡衣,披著一件秋袍,正是才陪完妹妹安寢的淩樂竹。


    年輕女子神色沉鬱,但也不忘對父親的恭敬,此番來找,也是有要事相商。


    隻是想說的話方到嗓子眼,卻瞧見父親看似平靜,眼角卻有未擦幹的淚水,分明在掩飾著內心的悲傷,一時便又開不了口。


    淩懷闌知曉女兒脾性,當即招手讓她來身邊坐下,柔聲道:“阿竹,有什麽事直接說吧,你我父女之間,無需見外。”


    淩樂竹聽著,心中卻又是一痛,愧疚之意滋生,好一陣沉默後,才道:“父親,小葵病情古怪,女兒實在擔心,不如…去尋訪陰陽宗的醫師前來查看?”說罷,小心瞥向父親。


    可另一邊,淩懷闌卻似沒聽見,仰頭兀自呆望著夜空,不知在想著什麽。


    咬了咬嘴唇,她又道:“父親,若陰陽宗實在不便,不妨向姹月求助,那兒也有高明的醫師。女兒已托來豐前去問過,夢寒門主已經答應,不知您…”


    “唿…”


    深深的一道歎息,打斷了淩樂竹的話語,抬起頭,卻見自家父親使勁掐著額頭,竟是罕見的煩躁。


    心中頓時一咯噔,這般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見,每當她提出類似的請求,父親皆報以不願理睬的反應。


    且不說可能有宿怨的陰陽宗,就連向姹月求援也是多次推諉,似是…極為抗拒與陰陽一脈的修士接觸。


    但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淩樂竹猜不透,也問不出,皺著眉頭,心中苦悶難言,妹妹病情一天重似一天,她卻隻能陪在身邊幹著急…


    “阿竹,再給為父些時間想想吧…”短暫的沉默後,淩懷闌恢複了一絲清明,但那低微的語氣,卻分明有些心虛。


    不出意料,還是一成不變的迴答,淩樂竹凝視父親,嘴唇糾結蠕動著,想說些什麽,最終卻還是放棄了。


    她站起身,盡女兒的本分關心一句:“父親,秋夜寒涼,您別在外呆太久,早些迴去歇息吧!”說完,恭敬揖上一禮,轉身朝竹梯走去。


    耳聽腳步聲逐漸遠離,淩懷闌方才抬起頭,好似剛從夢魘中解脫一般,大口喘起氣來。


    但下一刻,瞥見正離去的背影,是那樣的孤單,那樣的低落,幾乎一瞬間,又墮入一個更可怕的夢魘中。


    淩樂竹,他的大女兒,自小便是本門不世出的天才,遠近聞名,天賦在整個修仙界也堪稱罕見。


    正常情況,這般的年紀,這般的修為,早該是大展拳腳,在正和大陸揚名立萬,再與一位風華正茂的年輕俊才結為伴侶,過上屬於自己的幸福生活。


    可如今,卻為了妹妹,被迫困在青廬山這一畝三分地中,但凡知曉此種內情者,誰不在背後議論,或可惜可歎,或幸災樂禍呢…


    “咳咳…咳咳…”


    過往記憶紛紛在腦海中浮現,一道而來的還有無盡的痛楚與悲傷,淩懷闌終究不堪承受,重重地咳了起來。


    醉意攜帶悲傷一同吐出,腦袋倒迴歸了一絲清明。


    其實,女兒的心思他豈能不明白,那是一個絕好的建議,淩家也無需付出多大的代價。


    更何況,即便要付出天大的代價,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隻是,麵對女兒的請求,他始終說不出“同意”二字,便是在心底深處,藏著一個另外的念想,同時也是一個極為可怕的念想。


    曾有此念想者,並不止他一人,有位值得敬仰的前輩,決心勝他百倍、千倍,並親自動手實施,隻在機緣巧合下,沒能達成目的。


    而現在,同樣的抉擇擺在他麵前,一端是可憐的小女兒,另一端卻拴著大女兒的終身幸福。


    在兩者中選擇一個,對他而言異常艱難,而讓他這個父親來做抉擇,更是世間最為殘忍之事。


    “卉芯…若是你在,會怎麽辦?”


    淩懷闌雙手合十,虔誠地向明月做起禱告,祈盼虛無之中那位親切的麵龐能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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