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閣


    閣中正廳圍著坐了幾位年歲頗長的閣老,四周點了燭火,氣氛凝了個死,滿堂之中無人敢開口,噤若寒蟬,默不做聲。


    內侍推開了廳門,幾縷光線疏疏地跌進廳內,隨即又重重合上,瀾聿鎖著鐐銬,踏進了廳中,行至殿中,直直撩袍跪下,背挺的很直,聲線沉穩:


    “臣瀾聿,叩見陛下。”


    話未落地,幾本燙金奏折乍然間毫無預兆自高案上的重重砸落下來,摔得滿地都是,其中一本摔上額角,鮮紅登時順著額角流淌而下,瀾聿分毫未動,仍舊跪在原地,任憑血跡流下,淌過眉角,連眉都不曾皺一下。


    元戊大驚,想要上去攔,桌下的手卻被魏巍抓住了,元戊怔在座位上,到底還是沒起身,又落了迴去。


    他知道今天這一遭是為著什麽,神帝膝下無子,瀾聿是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千寵萬愛長大的,一路看護到現在,舍不得他吃苦舍不得他受累,疼的像眼珠子一樣。


    瀾聿從小就穩重,行止有度,天資卓然,在一眾世家子弟當中不可謂不出色,是憫曲仙君這樣的老古板都挑不出一點差錯的好學生,飽受讚譽。


    無人不歎瀾城將軍後繼有人,有子如此,欣慰甚然。


    可現下出了這樣的事,神帝盛怒已是在意料之中,今日若是不平此事,來日又該如何收場。


    “陛下?你好本事啊,瀾聿,嗯?本君殊不知你如今竟已有這樣了不得的手段了!”


    神帝坐在禦案之後,臉沉的要滴水,手攥著桌角,喘息沉重,他冷笑:“


    “前些日子,天京突現異象,眾人都傳,此番是上神現世,不知瀾聿仙君對此作何看法啊?”


    瀾聿跪在堂下,手上鎖著玄鐵鐐銬,他垂著眉,不卑不亢道:“就是陛下看到的這樣,臣無可辯駁。”


    “砰——!!”


    神帝霍然撐桌站起,震怒之下揚手就掀翻了桌上的鎮紙硯台一幹事物,滿座閣老見此情景紛紛慌忙跪下,誠惶誠恐,口中齊唿陛下息怒。


    他從未對瀾聿如此疾言令色過,他有多疼瀾聿隻有他自己知道,當年瀾城戰死沙場,漪筠為了保住瀾聿也甘願赴死,瀾聿是他親自從霧墟接迴來的,哪怕當年天京內亂,他剛登基不久,朝內波譎雲湧,他也頂著這樣的壓力親自去把瀾聿接迴到身邊,親手拉扯大,還沒立後就先當了爹。


    瀾聿幼年失怙,這是他心中一輩子的痛,當年他趕到時已然太遲了,倒在黃沙中的是一具死狀慘烈的屍首,胸口赫然是一個血洞,腹內也被挖了個幹淨。


    他順著血跡,找到了藏在沙丘後,滿身血跡,手中還持著一把匕首的瀾聿。


    瀾聿彼時正伏在漪筠的身側,誰都不允許靠近他,他隻圈著母親冰涼的屍首,連哭泣也忘記了,一雙眼空洞的厲害。


    把瀾聿帶迴天京後,院使麵露為難,屏退了其他人才敢拭著額汗,小心翼翼的吐露實情。


    “小殿下此番在霧墟被重傷了元氣,若是調養不好,怕是終身都要服藥了……”


    更要命的是,瀾聿身上還落下了詛印。


    那是至親之人所下,以半生修為為引渡,因是血脈相連,所以此詛無解。


    那就意味著瀾聿此生都無法擺脫這樣的束縛和桎梏,也許會因為詛印,終生都無法再有作為,隻能以病軀了此殘生。


    他怎麽會不明白漪筠的心思,她是在以這樣殘忍的手段,逼瀾聿能安穩度過餘生,再不插手那些那些居心叵測。


    瀾聿養到這麽大,沒有一天他是放得下心的,小的時候日日都陪著,瀾聿入仕以來,他處處都在小心,可他又不得不狠心,他想要瀾聿成才,可又怕他有損,瀾聿但凡有負傷,他表麵不說,背地裏偷著抹眼淚。


    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現在卻反過來狠狠在他臉上摑了一巴掌,幾乎打得他要迴不過神。


    神帝胸口起伏不定,額上青筋跳動的厲害:“你擅入澧淵,闖出天裂,這些本君都可以不同你計較。”


    “可你告訴我,那日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他望著跪在廳中的瀾聿,失望之餘又是心痛,胸腔崩的生疼,閉目深吸了數口氣,才抖著聲音道:


    “……你,是不是真的行了忤逆之舉,是不是?”


    瀾聿抬起頭,臉浸在昏芒當中,神色淡然,無懼無怕,穩聲道:


    “與心愛之人定下終身,臣並不以為此舉乃是忤逆之舉。”


    瀾聿曆來都是這樣的性子,認定的事九頭牛都難拉迴,神帝怎麽會不清楚,瀾聿從小到大從沒做過出格的事,可今日,他不僅堂而皇之地承認,還口口聲聲將其以心愛之人稱唿!


    得到迴答,神帝仿佛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他怒極反笑,耳邊陣陣嗡鳴:


    “心愛之人?你的心愛之人是誰?”


    “孽畜,你個孽畜!!!你怎敢,你怎敢啊!!!”


    幾位閣老聞言忙把頭垂的更低,隻覺如芒在背,坐立難安,神帝極少動怒,更別說像今日這樣大發雷霆,瀾聿聞聲也不動作,他不覺自己何錯之有,若要忤逆,那也隻管扣他一人的罪名。


    誰也別想攀誣他的阿棠,要苦要難他都一力擔下,就算今日走不出這個門,也決不能有退分毫。


    他不能對不起褚亦棠待他的一顆真心,那是他的妻,絕不容許任何的染指。


    誰都不行。


    神帝氣到快要站不住,臉色也發白,嚇得內侍忙上來扶著,他摁著眉心,聲音也虛下來,是無力的妥協:


    “瀾聿,你若有心悔過,便即刻斷了這個念頭,給我迴到天京來,神君若有問責,我就是拚了這個帝位我也替你擔下來!”


    “你不能,你不能真的這樣做,你這樣,你這樣是大逆不道啊孩子……”


    話到最後,已有了哽咽的氣腔,他抬袖掩著麵,眼淚滾下來,側過了身,把那些狼狽失望都藏起來,他怎麽會不心痛,他一手養大的孩子,現在犯下了這樣的彌天大錯,甚至已經到了無法悔改的地步。


    那人是誰?瀾聿又是什麽人?


    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若是傳揚出去坐實了此事,即刻就可將瀾聿絞殺在誅仙台,可他怎麽舍得,他寧願死在誅仙台的是他,他寧願替瀾聿把這些都擔下,用這個帝位來平悠悠眾口。


    瀾聿跪在下麵,聽著他說,他愧疚,他知道他愧對他,愧對這個沒有血緣的父親,可他活這一輩子,注定要有一個相愛的人,他可以什麽都不要,官名利祿,權勢在手,他都可以不要。


    他隻想要褚亦棠,一輩子都陪他在孤鶩山也沒關係,隻要陪著他,他什麽都甘願。


    但這就是大逆不道,就是會被人戳一輩子的脊梁骨,要背上忤逆的罪名,一輩子都洗不掉。


    瀾聿眼眶發酸,他望著神帝的背影,啞聲道:“此事,恕臣難以應允。”


    “此生無論或嫁或娶,臣之心意,再不會有變。”


    神帝陡然間又笑了,扶著額,又像是還在落淚,目有悲色:


    “瀾聿,你鐵了心了,一定要走這條路,是嗎?”


    瀾聿眼周血紅,卻還是不肯退,額角的血淌在麵頰上,觸目驚心,他開口,已是截斷了所有的後路。


    “我此生,絕無可能再有二心,如您不允,我自請從仙譜除名,自此永不再入天京半步。”


    元戊大震,他率先迴頭,怒斥道:“黃口小兒!休得意氣用事!這是你能說的算的!”


    “好,好啊,瀾聿,你要做情種,我無話可說。”


    神帝背著身,哀笑了兩聲,手負在身後,燭火搖曳,映在袍子上,麵上半明半暗。


    “傳令下去,玉傾仙君欺上瞞下,其罪當誅,即刻發往極雷台,受天雷百道,以示懲戒。”


    “陛下!!”


    “陛下三思啊!!玉傾仙君在南荒時負傷而歸,才養好沒多少時日,百道天雷若是受不住,那便是落得個身死魂消的下場啊陛下!!”


    滿座閣老紛紛大震,都搶著進言求情,極雷台是往年用以處置罪大惡極的罪仙所築,一道天雷就足夠令其生不如死,百道天雷若是劈下,瀾聿怕是當場就要在極雷台上魂飛魄散。


    瀾聿卻置若罔聞,他俯身叩首,隨即拂袖起身,淡聲道:


    “臣多謝陛下成全。”


    元戊怔住,又要去攔,卻被神帝猛地喝住,眼睜睜看著瀾聿被天兵押走,出了廳門,再也看不見。


    瀾聿犯錯,他有心偏袒,可偏袒不得,那些罪過就得要他自己去受。


    他知道瀾聿動情至深,也知他命中須有此劫,若一意孤行,渡不過,便也是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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