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鄌萱緩道二字,看著鬱洛的神情帶了幾分玩味。

    鬱洛眼神微動,其中百千情愫流轉,叫人看不真切。

    “哼!你錯了。”他息了殺意,端著青梅酒淺酌著,一向高傲的人此刻卻低了頭,隱隱的孤寂縈繞全身。

    “對,我錯了。”他料想不到鄌萱會順著他的話,抬頭詫異地望著那雙澄淨的眸子,心中似有何物在一絲一毫地破裂。

    “像珞爺這種人怎地會缺知己呢?你少的不過是英雄罷了。”話音未落,精致的酒杯瞬間化作粉末,於鬱洛手中隨風散去。

    鄌萱心知肚明,自己若是方才便說了英雄二字,必被他一掌打死,她雖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但也不想白白死於他手。

    “昔日曹劉煮酒論英雄,操曰‘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其意也為大丈夫能屈能伸,伸則鋒芒畢露,屈則韜光養晦。但無論是大是小,是屈是伸,它皆為龍,皆會有一番作為。”

    “你說這話是何意思?”一聲質問,鬱洛冷冷的目光掃過她。

    鄌萱麵不改色,繼續道:

    “蒼龍高高在上,睥睨世間,不飲凡間之水,不食人世之物,高傲一世,也必定孤其一生。”

    “孤?哼!怎地會孤呢?荒謬!”聲音愈加蕭索,帶著暗暗嘲諷。

    鄌萱淡淡一笑,也不理會於他,起身走至窗前,望著那片色彩斑斕的人潮,輕道:

    “孤傲孤傲,因為孤才會垂死掙紮使自己變得傲氣,但在這不可一世的傲氣背後有多少數不盡的孤寂被掩埋呢?端坐於萬千棋子堆砌的寶座之上,又有幾分真實。這不羈的傲不過是孤的衍生罷了。”

    “嗬!你倒是看得很透。隻是這世事難料,人心亦難測,除了你方才說的孤傲是無奈外,更加鋒利的武器則是無情!”

    “嗬嗬嗬……”鄌萱忽然笑出聲來,目光轉向鬱洛,看得他心頭一緊,似是一股煞氣襲來,叫他掙紮不開隻得呆愣坐著。這忽而迴眸,百媚驟生,卻也是淒豔至極,淡定冷然,朱唇微張微合,便聽她道:

    “無情非利器,有情方能傷人。”

    “為……何?”鬱洛心中絞痛,隱隱抽搐起來。

    “嗬嗬……不知,不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除卻了愛戀之情、親友之情、故交之情,連那仇恨也應算情的一種罷。”

    “仇與恨亦能算做情嗎?”

    “全由情生,恁地不算情了?世間多癡人,為了一個執念而恨了一生,怨了一世,至死卻不明白這執念皆由情生。”

    ‘就算我再活過一世又如何?終是解不了那人給我下的毒,種的蠱。世間癡人,也該算我一個吧。’

    “嗬嗬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鬱洛癡笑著,往昔種種如潮般湧上心頭——

    “洛爺,救我!”

    “洛兒,你快忘了她罷!你的愛,她受不起!”

    “鬱洛,無論母親如何下賤做作,你都不能忘了,你是他的嫡子,這位子必是要由你來坐!快些忘了她,也快些忘了母親,我會與她在黃泉路上好好走的!”

    “我這麽怨你到底是做什麽呢?原來是情啊!”

    鄌萱聽他口氣,心生哀念,

    ‘又是一個癡人啊!想來今日兩個癡人在此煮青梅、論英雄,也煞是好笑了。’

    鄌萱細細看著鬱洛,見他麵色慘寂,垂首不語,自己以過來人的前輩身份看他自是生了些憐意。雖是如此,那份情感也隻如蜻蜓點水,並未觸及她內心深處的那塊寒冰。

    忽看得他神色不對,氣息亦不複之前平穩,右手捂在左心口處,高大的身軀竟開始微微顫抖。鄌萱疾步上前探住那腕脈,鬱洛心口疼得緊,哪顧得她做什麽,但這高傲脾氣卻一時難改,低吼道:

    “放手!”

    鄌萱三年來第一次體會到“無奈”這個詞的深層含義,讓她與鬱洛溝通簡直是將此詞性發揮至極致。

    ‘唉,這骨子裏便是個孤絕之人,那晚聽他如此口氣,也必是先遇了什麽趣事,鋪墊的好心情罷!今日倒正準撞上槍口了。’

    她秀眉一挑,才不顧什麽老夫子的“男女有別”,撫上鬱洛心口緩緩注入真氣去。

    鬱洛原有先天的輕微心疾,時發時息,但後天調養得當,兼之內功修為頗深,隻要不惱不悲是決計不會再發,可與常人一般自在生活。他本是爽朗之人,且童年少年生活得愜意幸福,因此再沒犯過此症。但之後幾經變故,便犯了兩次,如今算來應是第三次了。聽聞也是好笑,這三次心疾皆為女子所犯,莫不知他鬱洛也是感性之人。

    約摸過了幾盞茶的功夫,鬱洛便唿吸平穩,氣色紅潤,反湧而上的內力輕輕震開鄌萱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輸了。

    鄌萱精神極好,真氣充盈,但身體卻漸漸呈疲憊之勢,不自覺中額頭竟也涔出汗來,不禁咒道:

    ‘這是什麽破身子?僅這一會兒便受不住了。’

    鬱洛見她目光炯炯,是狀態極佳的表現,但臉色漸白,心想一女兒家體質定是弱的,方才為自己勞力費神,也必是乏了。

    他忙起身扶住鄌萱,掏出巾帕來欲為她拭去汗水。一切動作自在流暢,卻叫鄌萱心下一驚,忙不迭地避開他,

    ‘此人戾氣太重,還是離遠些的好,免得遭了池魚之殃。’

    老夫子的名言這會兒又敲醒了鬱洛——“男女授受不親,謹記,謹記!”他見鄌萱避開也訕訕地收了手,轉而將帕子放於她麵前,道:

    “姑娘擦擦汗水。”

    “多謝。”

    兩人又坐下,這會兒的話頭自然而然轉向了鬱洛的病。

    “珞爺的心疾是天生就有還是後天受了何變故?”她隨一朵習武,自然也學到了些醫術。

    “是天生就有的,也多年不曾犯了……隻是方才聽你的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心情激動了些,讓你受累了。”他的語氣柔和不少,但仍是不少那份威嚴。

    “不會不會,倒是鄌萱多嘴,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看得通透,領悟亦頗深,該是情場上的一位高手罷。”

    “嗬嗬……”她輕輕搖著頭,臉上卻笑意不減,其中對錯又有幾人可知。

    “話說知己難求,知音難遇,鄌萱通達聰慧,實是陪得上我珞瑜的知己!”鬱洛笑意盈盈,整個人親和不少。

    “知己不敢當,這一代英雄的知己不是紅顏薄命便是看破紅塵,我實在消受不起。”她掩嘴笑道,帶了幾分調侃。

    “誒,鄌萱此言差矣,有我這個世叔在,還怕保不了你?況且我珞瑜說是便是,鄌萱,這知己二字你可躲不掉了。”

    鬱洛這番說得可都是真心話,一字不假,見鄌萱真誠聰慧,也便放下架子,與她玩笑起來。聽了這話,兩人相視一眼,卻是各自笑了。

    “不想你珞爺還有這般可愛的一麵。”聽他言語誠實,人也頗有威嚴,鄌萱忽覺得這珞瑜似乎可以當朋友。

    “哈哈哈……”笑聲溢滿單間,氣氛亦比之前歡騰不少。

    “這青梅酒著實喝不得了,若珞爺如曹孟德般又執意視我為英雄,鄌萱可真是萬萬受不起了。”望了眼那縈繞酒氣的青梅酒,她不禁玩笑道。

    “既然如此,此番會友之約便到此止了吧,鄌萱今日受累又受驚,珞瑜過意不去想送你會莊,鄌萱可允?”

    “自然是允了。”聽了這口氣,若是不允,自己怕是又要受驚,這副身體可經不起折騰。

    “如此,便是甚好了。”

    兩人走在街上也少言語,隻是這鬱洛總時不時地看著鄌萱,麵露疑惑之色。鄌萱被他看得發毛,便攫了機會問道:

    “珞公子看我做什麽?我臉上可是有何不對?”

    鬱洛正看著不想她忽地冒出這句話,竟有一時慌亂,

    “咳!沒什麽,隻是有些事情不知當問不當問。”

    “珞爺講便是了,鄌萱盡力為你解惑。”

    “好。那夜三王爺明明猜出你的身份,為什麽你還要躲避,硬是不認呢?”

    聽到這兒,鄌萱便立刻拿了某人做擋箭牌,

    “嗬嗬!那隻是舍妹玩性大發,便叫我一同去戲弄三王爺了。”

    ‘死丫頭也不和我商量,中了她的奸計了!’

    “那你與三王爺應是熟識嘍?”鬱洛抓了“戲弄”二字,轉移話題道。

    “熟識倒是沒有,我與他僅見過兩次,況且印象也不是甚好。”

    “哦?他可有招惹你?”

    鄌萱心下歎息,‘何止?是招惹大發了!’她微笑道:

    “他乃堂堂皇子,鄌萱一介平民怎敢生他的氣。若撫了他的逆鱗,鄌萱又怎是一個死字了得?”

    ‘擺明是招惹了,筠小子,這迴有得你受了。’

    “嗬嗬,你放心,他定不敢動你,在他心中是把你視作珍寶的。”

    “珍寶?那鄌萱可高攀不起,我寧願做無人問津的燕子,也不要當那受萬千寵愛卻身陷牢籠的金絲雀。”說著這話,鄌萱的口氣竟有幾分驕傲。

    鬱洛雖是吃驚,但心中的欣賞之情又增,“姑娘看得透徹,珞瑜自愧不如。”

    “嗬嗬!”她淺笑著,眼中是琉璃般閃爍的光彩,

    “珞公子並非無情冷絕之人,領悟僅是爾瞬之間。隻是我三年前失了記憶,再審視世間便有一番不同的心境。樹高千丈,終是落葉歸根,珍惜身旁的至親與好友,才是我該做且力所能及的事。”

    “就僅是至親與好友,再無其他了嗎?”鬱洛竟有些困惑,權貴也不為?

    鄌萱笑笑,黑曜石般的眸子水光流動,“當然不是,現下還有那落日,你看。”

    鬱洛抬頭,便見了那血紅的夕陽停駐於空中,配著一圈黃色光暈,圓滑柔和,如夢如幻。

    “珞爺,咱們上去看罷。”

    他們此時已在山莊門前,山莊位處西南,落日之景易觀得且是賞心悅目,別具風韻。想是上天眷憐,連這奇景也一並賜予繪朵了。

    僅有那一刻晃神,鬱洛便被鄌萱拉著輕躍上屋簷。難得有此美景,心中的溫情都被唿喚出來,鄌萱的笑靨亦是如花。鬱洛不知看著什麽,但卻不再言語。

    身旁佳人仿若是四年前那位嬌嬈可愛的葉兒,身披霞衣,於落日之下與鬱洛傾談心聲,溫馨便不絕如縷地湧來,源源不斷,

    ‘葉兒,是你迴來找鬱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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