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極地館的工作人員發布尋人廣播後,周亮等了許久,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媽方向感很差,看不懂地圖,當下已在極地館走丟,一時半會兒怎麽可能找到遊客服務站?


    想到此,他心急如焚,忙慌慌走出去。


    彭慧推著孩子等在外麵,見他出來,說道:“我在這裏等著,你還是再去找找。”


    周亮點頭,腦海中浮現出老太太在某個犄角旮旯孤零零徘徊的場麵,不禁有些哽咽:“也不知道手機是丟了還是沒電了,一直關機,唉!早知道不帶她來了,原本她也不想來。”


    彭慧自責地低下頭:“我一直以為媽不想來,是不舍得多花門票錢。我尋思咱們都出來玩,把她一人扔家裏不好,這才堅持讓她來,都怪我。”


    周亮:“怪你幹什麽,要怪就怪我。如果我不提出玩這個迷宮屋,她會一直跟咱們在一起。她說她眼暈先出去,我也該囑咐一句讓她在原地等著。


    唉,算了,這時候怪誰都沒用,我還是去找找吧。”


    周亮甩開步子穿梭於極地館各處景點,時不時喊幾嗓子他媽的大名“曹淑敏”。


    但趕上節假日,遊客實在太多,處處嘈雜喧鬧,他的唿喚就像掉入湖麵的一片葉子,隻引得周圍幾個人的側目,沒有收到一聲迴響。


    周亮心中越發不安,很害怕下一秒在某個地方看到昏厥的老媽。


    他又想起七歲那年,曹淑敏帶他進城串親戚。


    那是他第一次進城,見什麽都覺得新奇,一路蹦蹦跳跳、到處亂竄,曹淑敏在後麵追他,大喊不要亂跑,他哪裏肯聽,也就是拐個彎兒的工夫,他再迴頭,便找不到人了。


    麵對陌生的人群和環境,他嚇得哇哇大哭,他想沿著原路返迴,卻根本辨不清自己從哪裏來,於是越走越遠。


    七歲時感受到的恐懼,三十七歲時記憶猶新。


    他越想越難受,曹淑敏一定和他當初一樣,也想原路返迴,無奈越走越遠,此刻必定深陷恐慌。


    ·【2】


    一個小時過後,周亮在北極館的動物區找到了曹淑敏。


    曹淑敏靜靜地坐在北極兔觀賞區的外圍,一動不動,周亮從側麵看到她臉上的笑意時,又安心又生氣。


    安心她沒有因為在陌生地界落單而害怕,生氣她不聲不響,害自己如此擔心。


    他大聲問道:“媽,你怎麽自己跑這兒來了?”


    曹淑敏循聲看過來,愣了下,方才品出周亮話中的指責,她騰地站起來,說道:“哎呀哎呀,我忘了。我看你們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就尋思自己溜達溜達,結果迷路了,也不知道怎麽就走到這裏了。


    我感覺這個北極兔挺有意思,長得真大,腿也長,就多看了一會兒。你咋不給我打電話?”


    周亮無奈地歎了口氣:“你關機了。”


    曹淑敏笨拙地從衣兜裏掏出手機,晃晃拍拍:“沒電了,早上忘充了。”


    周亮又問:“那你沒聽到我廣播找你啊?”


    曹淑敏有些愧疚地搖搖頭:“對不起啊兒子,這兒太吵,媽沒聽見,害你們擔心了。”


    曹淑敏的語氣讓周亮意識到自己態度很差,他緩了緩,輕聲說道:“擔心是小事,我和彭慧很怕你遇到危險。以後到了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還是要跟緊我們。”


    曹淑敏像小孩兒一樣乖巧點頭。周亮又問:“還想看北極兔嗎?我再陪你看一會兒。”


    曹淑敏趕緊擺手:“不看了不看了,趕緊去和彭慧匯合吧。”


    一家人終於聚齊,經過這番折騰,大家遊興全無,草草將剩下的景點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遍。


    在迴家的路上,曹淑敏安靜地坐在孩子的安全座椅旁,全程沒有出聲。


    等紅燈時,周亮從後視鏡看了一眼,見曹淑敏靠在後座上,緊緊閉著眼睛。


    他以為曹淑敏睡了,然而在啟動車子時,他用餘光發現曹淑敏的臉上似乎有一條淚痕。


    那一瞬間,他仿佛被什麽東西擊中心口,難受得握緊方向盤。


    他意識到這可能不是曹淑敏第一次默默流淚,他剛剛那種惡劣的態度仿佛成為習慣,說不定在無意識中,他已讓曹淑敏黯然傷心多次。


    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大概從他們皆需要小心揣測對方的時候開始。


    ·【3】


    到家後,彭慧大聲說笑,抱著孩子逗趣,刻意營造遊玩歸來的快樂氣氛,淡化突發事件的影響。


    她將孩子遞到曹淑敏的懷裏,坐下來和曹淑敏一起看手機裏的照片。曹淑敏抱著孩子,強打精神與彭慧討論。


    海底隧道真好看,北極熊真大,鯊魚真可怕,帝企鵝最可愛,鰩魚長得像個鬼……


    周亮遠遠看著,身心俱疲。


    他知道彭慧是好意,也知道曹淑敏不想拂了這番好意。他家的婆媳關係已經很好了,他無須像很多同事那樣為此煩惱,但此時此刻,他有些厭倦這樣的融洽。


    因為他知道,除了不懂事的孩子,這個家裏的每個人都很累。


    有很多次,他想提出讓曹淑敏迴老家,但話到嘴邊又咽下。


    因為這樣做太忘恩負義,太沒有良心。


    自打彭慧懷孕後,他便把曹淑敏從老家接過來,充當保姆的角色,給家裏打掃衛生,為彭慧做營養餐。曹淑敏很辛苦,但甘之如飴。


    後來孩子出生,曹淑敏身兼多職,實在忙不過來,周亮請了月嫂,她便安安靜靜退居二線,做好後勤。


    月嫂下戶後,曹淑敏一邊帶娃、一邊抽空做家務,周亮提了三次請個保姆皆被她拒絕。


    她說如果請了保姆,她還有什麽用處?還不如讓她迴老家。


    從那個時候開始,周亮就有些摸不準曹淑敏的真實想法了。


    是真的不想請保姆還是怕花錢?那如果請保姆來幫忙,她是會感到輕鬆還是感到被嫌棄?


    如此猜下去,他能畫出一幅巨大的思維導圖,他感覺心好累,於是決定順著曹淑敏的字麵意思來。


    此後請保姆這件事便擱置下來,一家四口互相幫扶、齊心協力,總算是將最艱難的三年熬了過來。


    ·【4】


    如今孩子上了幼兒園,這個家,確實已經沒有那麽需要曹淑敏了。


    而兵荒馬亂的日子過去,有了空閑、有了空間,年輕人與老年人同在一個屋簷下的矛盾也會變得越來越明顯。


    與那種叮叮當當的矛盾不同,在他們家,這種矛盾很複雜、很神秘,他們沒有爭吵,沒有怨懟,大家互相謙讓,十分祥和。


    而矛盾的具體表現形式是全家人小心翼翼,摸索對方的心思,顧及對方的情緒,默契地互相妥協,融洽得隻剩各自的精神內耗。


    一想到這種日子可能要持續餘生,周亮就有一種濃濃的絕望感。


    他多麽希望有那麽一天,曹淑敏能主動說:兒子,我幫你們把孩子帶大了,彭慧的工作時間接娃也來得及,有我沒我都行,那我迴老家吧!我在你們家住著不舒服、不自在。


    但曹淑敏從未表露出這樣的傾向。


    她每天主動接送孩子,每天都把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總是在廚房裏和彭慧搶著幹活。


    她給人一種——一種討好的感覺,就像幼兒園的小孩,他們好好表現,是為了得到老師的讚許和小粘貼;


    而曹淑敏,她如此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會讓周亮覺得,她想要換取兒子與兒媳的認可,被準許留在小家享受天倫。


    想到此,周亮更加不忍。


    不忍心讓曹淑敏迴老家,也不忍心在同小區給曹淑敏另外租個房子,不忍心做出任何會讓曹淑敏誤會“被嫌棄”的行為。


    就這樣吧,他想,現在的日子雖說有點壓抑,但總比那些婆媳天天幹仗的家庭要好很多,他應該知足了。


    日子一天天過,7月末,周亮老家小姨的女兒收到某名牌大學錄取通知書,打電話邀請周亮全家迴去慶祝。


    擺宴前一日,周亮驅車攜一家老小趕迴小姨家。


    晚飯後,曹淑敏帶著彭慧、孩子和親戚們去外麵乘涼聊天,周亮開車帶小姨去附近的超市買煙。


    ·【5】


    在車裏,小姨忽然歎了口氣,說道:“這幾年你媽挺累吧,我瞅著老得挺快。”


    周亮:“嗯,她閑不住,又帶孩子又做家務,倒是給我和彭慧減輕了不少負擔。”


    小姨欲言又止,車子行至中途時仿佛下了決心:“周亮,要是你倆能應付過來,就讓你媽迴來唄!”


    周亮:“啊?小姨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媽願意迴來嗎?我現在讓她迴來,那不是相當於卸磨殺驢嗎?”


    小姨“嘖”了一聲:“當初你媽搬到你家之前,向街坊鄰居托付了好些東西。君子蘭在我家,大花貓和大白兔在隔壁老楊家,小黑狗子在老趙家。


    她隔三差五就在群裏念叨她的那些老寶貝,掛心得很。前些日子,那隻養了好多年的老兔子死了,你媽可難受了。”


    周亮心裏咯噔一聲,隱隱想起曹淑敏以前在老家好像養了不少動植物。


    與此同時,他又想起那日在北極館裏,曹淑敏看北極兔的神情,那麽投入,那麽慈愛,那時光影晃動、人聲嘈雜,他完全沒有感受到曹淑敏竭力隱藏的傷感。


    她的寶貝大兔子就是在那時死去的吧?


    然而他什麽都不知道。


    周亮心口悶悶的,有些語無倫次:“唉,我、我一直以為我媽願意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其實我也想過送她迴來,但我覺得那樣做太過分了。”


    小姨歎了口氣:“行吧,這事我來替你們說。”


    ·【6】


    升學宴結束後,曹淑敏沒有跟車迴去。


    在路口送別時,曹淑敏看著周亮,好像有很多話要講,但也隻是反反複複關照彭慧和孩子,再熱也別貪涼。


    孩子哭,她也哭,可她始終沒有說出那句“奶奶跟你迴家”。


    她難得把握住這個機會,終於可以擺脫謹小慎微、勞民傷財的生活,縱然再心疼孫子,也不願意迴頭了。


    周亮說道:“媽,我迴去就把你的行李收拾好快遞迴來。”


    曹淑敏抹掉眼淚:“行,用一般的快遞就行,別用貴的,不著急。”


    周亮想了想,問道:“你不願意跟我們一起住,怎麽不早說呢?”


    曹淑敏:“我以為你們還需要我這把老骨頭,那我就得硬著頭皮上啊,總不能看著你們不管。誰知道你們巴不得我迴來,其實我也巴不得早點迴來呢。”


    在老家的環境裏,曹淑敏仿佛遊入水裏的魚,十分舒展自由,連講話都格外俏皮一些,嗓門兒也亮了不少。


    周亮看著眼前的曹淑敏,看到她眼裏的光,自在的笑,終於可以確定,曹淑敏是真的願意迴老家獨居,而不是為了成全誰。


    他終於可以放下心來,終於可以不必擔心被人指責用完老媽就踢開,終於敢麵對自己的內心。


    ·【7】


    一直以來,他關心自己的名聲勝過關心老媽的心情,在考慮“是否應該送老媽迴老家生活”這個問題時,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會不會受到世俗的指責,會不會受到老媽的控訴,會不會無法心安理得。


    否則,他怎麽會忽略老媽的大花貓、大白兔、小花狗,還有那些曾被視若珍寶的花花草草?


    他曾以為自己是個無可指摘的孝子,他擁有這世上最傳統的親情和精神傳承。


    老爸病重時,他堅持治療到生命最後一秒;老媽住到自家屋簷下,他竭盡全力演好兩麵膠的角色。


    幸而彭慧與他是一樣的人,他們關心自己的口碑,勝過關心自己的心情,也勝過關心對方的心情。


    不幸的是,曹淑敏也是這樣的人。真真兒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麽人遇什麽人。


    他們都在默默地煎熬自己,且無意識地煎熬別人。


    周亮很後悔沒有早日敞開心扉,在這個家裏,他本該扮演承擔一切的角色。


    他應該早點問問曹淑敏的意見,也應該早點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不知道曹淑敏麵對北極兔寄托哀思的時候有沒有後悔過,她本該早些“重見天日”。


    次日,周亮將曹淑敏的行李打包快遞迴去。


    電話通知曹淑敏的時候,她正在公園和大家跳舞。在歡天喜地的民樂伴奏中,她應著周亮的話,周亮扯著嗓子喊:“媽!感覺身體不舒服,要和我說。”


    曹淑敏:“知道!”


    周亮又喊:“什麽時候想迴來,要和我說!”


    曹淑敏:“知道!那什麽,你們需要幫忙,也要和我說。”


    周亮:“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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