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徐子玉,愛過林向冬。


    2003年夏天,16歲的我,乘坐長途汽車到南陽的小姨家過暑假,小姨為了愛情,多年前奔赴從福建嫁去南陽。


    到了才知道,小姨過得並不如意,在偏遠的鄉下,門前是一望無際的稻田。


    小姨隔壁住著一戶人家,矮矮的牆上,種滿了仙人掌。


    有天,我在尋仙人掌晚開的小花,院牆裏突然出現半個頭,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來,我嚇了一跳,他卻遞給我一顆仙人掌的果實,告訴我這個可以吃。


    他說的是跟小姨父一樣的河南話,但卻格外動聽。


    我半信半疑地接下來,小心翼翼地剝了皮,清甜絲絲入口,我對他說謝謝,他沒說話,消失在院牆裏。


    晚飯時,我跟小姨打聽這家人,才知道他叫林向冬,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每年春節才迴家,他隻念了高中。


    小姨還誇他孝順,如果不是放心不下爺奶,他也早就出門去闖蕩了,現在隻能在鎮上做點零工。


    晚上睡前,我閉上眼總想起他那一雙眼睛來。


    我沒想過,有朝一日,我會愛上他。


    而且,愛了很多很多年。


    ·【2】


    我到的第三天,鎮上恰逢集市,清晨一大早,小姨父騎摩托車載我和小姨去趕集。


    走到半路,遇到林向冬,他騎著自行車,騎得飛快,路過他時,我們飛快對視了一眼。


    第一次見識河南的集市,和福建的完全不同,賣什麽的都有,還有像臉一樣大的饃,特別有意思,集市很大,人也很多,我逛著逛著就跟小姨走散了。


    遇到林向冬時,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說閩南語,他說河南話,但我們溝通毫無障礙,我們在集市裏東走西逛,走兩步他就迴頭看我在不在。


    他買了老年人愛吃的東西,想必是給爺奶買的。


    逛到最後,我們也沒找到小姨,他問我要不要坐他自行車迴去,我別無選擇,他騎的是老式的二八單杠,我坐在他身後,聞見他衣服上薄薄的汗味。


    我們一路上也沒說話,臨近中午太陽大,走到半路遇到一片藕塘,他停住跑下去摘了一個大荷葉給我,讓我頂在頭上。


    我頂著荷葉,鼻尖嗅到荷葉特有的香氣,望著眼前緩緩掠過的稻田,鄉間小路的顛簸,以及對小姨嫁到這裏的失望,都一下子隨風散去了。


    年少的喜歡,是一瞬間迸發的。


    即使後來過了很多年,我仍始終覺得,我和林向冬,是注定要有一段故事的,哪怕隻淪為彼此人生往事的底色,也甘之如飴。


    那日是快到家時,小姨父才騎著摩托車追上了我們,我說明原委,小姨為了道謝,邀請林向冬一起吃午飯。


    林向冬執拗地拒絕了,我看著他走進了自家那扇被歲月腐蝕的木門,他已經高到門楣,需要弓身才能進去。


    小姨歎道:“自尊心太強了。”


    這天之後,我跟林向冬算是認識了,雖然我們年紀相仿,但初懂男女有別,所以也沒有進一步了解。


    小姨家附近,也沒有別的同齡玩伴,所以我還是會去找他搭個話,比如他每天騎車去集市,我找他幫我捎個發夾,捎個小零食,有時候傍晚,都在門口的大皂莢樹下乘涼。


    有一迴,村裏放映露天電影,我才知道這個年代,還有下鄉放電影的。


    小姨父說,馬上就是建黨節,每年都要放幾迴,給老百姓看的。


    我跑去湊熱鬧,天色漸漸暗下來,電影開始了,是一部老的抗日片《舉起手來》,逗得大家哈哈笑。


    我看了一半,有人拍我的背,我迴頭借著光看是林向冬,他遞給我一張凳子。


    我道謝坐下來,他也順勢坐在我身邊,後半段電影很精彩,但我不知道為何,心不在焉了,餘光總是有意無意瞥見林向冬。


    電影放完,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他收起凳子,跟我一道往迴走。


    稻田裏蛙聲陣陣,樹梢上蟬聲響徹,抬頭看是滿天星光閃爍,我們一前一後,沉默寡言,但走得極慢極慢。


    到了門前,誰也沒說話,各自進了屋。


    ·【3】


    逢雙是集,我一個集都不曾落,每次都早早起床去趕集,十有八九都能碰到林向冬,而我也故意走丟了三四迴,讓林向冬送我迴來。


    每迴走到荷塘,他都停下來給我摘一個荷葉,熟了之後,我們聊得也多了。


    他問我福建是什麽樣子,我說,有山也有海,還有很多的海鮮。


    我教他說幾句閩南語,他學的一點也不像。


    他說,不公平,你說閩南語我聽不懂,我說話,你都聽得懂。


    我笑個不停,給他唱閩南童謠。


    但每次到了村口,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沉著臉不說話了,我想,他應該是不想讓人看見吧。


    可是,有什麽好怕的呢?


    我來的一個月後,小姨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也從姑姑家迴來了。


    他剛滿11歲,每天纏著我玩,去趕集也纏著我,害我都沒空去找林向冬了,隻能等沒什麽人的時候,去他門口轉轉,遇到了說兩句話。


    有一迴,正在吃飯,小表弟突然說,“媽,姐姐在跟林向冬談戀愛。”


    我忙說沒有,臉卻迅速紅了。


    小姨卻沒質問我,還跟我講了,她也是這個年紀認識的小姨父,兩人一見如故,如何動心,如何違背姥姥姥爺,嫁到了河南。


    那晚,我滿腦子都是小姨和小姨父的故事,隻感覺蕩氣迴腸。


    小姨說,戀愛是好事,但是要保護好自己,為此還給我創造了很多機會,比如他們一家三口要去走親戚,就把我托付給林向冬。


    我16歲,他也16歲,何來“托付”?我明白過來小姨的心意,臉紅到說話都結巴了。


    林向冬還真把我當個小孩,把我照顧得妥妥帖帖。


    晚上,我在他家看他給爺奶做飯,洗碗,爺奶身體都不好,極少出門,看到我,倒是很客氣。


    爺奶說,他剛滿一歲,父母就出去打工了,有時候一兩年迴來一次,說了諸多林向冬小時候的不容易。


    迴去的路上,我們沉默了一路,到皂莢樹下時,夜深露濃,我鼓起勇氣抱了他一下。


    他整個人僵住,等他反應過來,我已經鬆開了手。


    ·【4】


    八月中旬,我要迴福建了。


    我拖到最後一天,才買了車票,走前我去跟林向冬辭行,他站在門口,對我說一路順風,我心裏一痛,眼淚就掉下來了。


    小姨父騎車送我去的長途汽車站,提前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我進站後,小姨父就迴去了。


    我沒想到,林向冬會來送我。


    就在快要發車的時候,他突然出現,給了我一袋零食,我問他怎麽來的,他說,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還好趕上了,他買了送站票。


    離別的悲痛還沒緩過來,我們即將麵臨第二次分離,司機已經開始催促發車了。


    在所有人都上車後,我跑過去抱了抱林向冬。


    這一次,他反應很快,擁抱住了我,雖然隻有短短幾秒鍾,但已經足夠我在漫漫長路上迴味。


    上車前,我說,“我明年夏天再來。”


    上車後,我又折返迴來對他用閩南語說了一句,“林向冬,我喜歡你。”


    車一發動,我就哭了,眼淚怎麽也忍不住,他騎車跟著大巴車送我,一直到再也看不見。


    走到中途,我很想很想下車折返,心痛得像是被人挖了個大洞,但我又知道,我不得不迴去了。


    迴到福建後,我立刻給小姨打電話報平安,讓她幫我轉達給林向冬。


    可小姨告訴我,林向冬不在,他把爺奶送到城裏姑姑家去了,而他出去打工了。


    沒兩天,我就開學了,但我一有空就會給小姨打電話,可林向冬始終沒有再迴來過,我真的很後悔,當時隻顧著離別,忘了留家裏的電話給他。


    高二的暑假,我也沒能去小姨家,因為小姨和小姨父在鬧離婚了,我媽不讓我去,讓我補習,將來考個好大學。


    一年後,我參加完高考,決定去河南,但小姨卻告訴我,她跟小姨父已正式離婚,她要迴福建了。


    我沒有理由再去河南,我跟小姨打聽林向冬,小姨說,“林向冬去年夏天迴來過,聽說你來不了,他待了兩天就走了。”


    我問,“那你把我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他了嗎?”


    小姨說,“我忘了……”


    我的心,頓時跌入穀底。


    不久後,小姨帶著小表弟迴來了,14歲的小表弟,突然變得害羞內向,見了我也不說話了。


    我問他林向冬的事,他也沉默以對。


    ·【5】


    九月,我要去福州讀大學了。


    一切都是新的開始,隻是偶爾,我還是會想起林向冬,想起那個漫長綿密又迅速淪為往事的夏天。


    大一寒假,我偷偷從小姨的手機裏,找到了小姨父的號碼,偶爾會給他打個電話,拐著彎問林向冬。


    他說,“前陣子迴來過一次,好像是爺爺去世了。”


    我說,“下迴遇到他,幫我要一下他的手機號碼。”


    小姨父爽快答應了。


    可是我遲遲沒有等到小姨父的來電,我打過幾個電話,他都告訴我,他沒再遇到林向冬。


    大一的五一小長假,我瞞著家裏人,去了一趟河南,這一次是坐火車,麥田一望無際。


    我沒告訴姨父,自己找了車去鄉下,林向冬家的院牆已經倒了一半,七零八落的仙人掌,卻開著繁盛的花。


    歲月如梭,上次來已是三年前,村裏還有人記得我。


    我問起林向冬,有人說,前陣子他奶奶也去世了,他爸媽又生了個孩子,在外地定居了,沒準林向冬是去廣東了。


    我的心裏,突然沉甸甸的。


    這就意味著,他有可能再也不迴來了。


    我徹底了斷了這個念頭,迴到福建後,漸漸地,我也很少想起林向冬了。


    小姨這些年一直住我們家,現在要再嫁了,聊天時,說到了我那次暑假去河南的事,提到了林向冬。


    小姨問我,“你還沒忘記他啊。”


    我說,“為什麽要忘記?”


    小姨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和你說,其實他沒去廣東找他爸媽,是來福建了,而且一直在福建,他還給你打過電話,是找你小姨父要的電話,我讓他明天再打過來,他說好,結果沒兩天,你家座機就拆了……”


    我心裏一緊,天旋地轉,“什麽時候的事?”


    小姨說,“你大三那年吧,我當時忘了,後來想起來覺得沒必要,就沒跟你說。”


    我呆了好久,才哭出聲來。


    ·【6】


    畢業第二年,我在廈門找到了工作,定居了。


    有一迴,在廈門打車時,司機跟朋友發語言,說的是河南話,我心裏一沉,跟司機聊了會兒天,才知道原來廈門的出租車司機,百分之八十左右都是河南人。


    我說,很多年前,我也去過河南,我們聊起熱鬧的集市,聊起一望無際的麥田。


    後來,每次打車,我都要問一句,師傅,你也是河南的嗎?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我很想問,師傅你是南陽的嗎?你認識一個叫林向冬的人嗎?


    但也隻是想想罷了。


    司機還給我推薦了一家河南燴麵,說特別好吃,在廈門的河南人都知道。


    我坐了一個小時的公交車找到那家燴麵館,連續吃了幾個月的燴麵,可人潮擁擠裏,沒有我想遇到的人。


    總有人說這世界太小,充滿緣分的故事,也比比皆是,可為什麽有的人,就再也見不到了呢?


    就這樣成了心裏的遺憾。


    2015年夏天,公司派我到河南鄭州出差,開完會,我一個人租了一輛網約車,往鄉下開。


    路兩旁是青青稻田,路過一片藕塘時,我下車摘了一片荷葉,頂在頭上,望著眼前這一片天地。


    如今,又是一年夏天,知了,蛙鳴,微風都如故,卻已不是那個夏天了。


    我愛過的少年啊,你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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