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陳穹等候的這個房間不大,看起來像是一個會客室。領事館的人把陳穹送進來之後就出去了,陳穹也沒在意。現在到處都亂成一團,沒人接待他也很正常,陳穹也不覺得自己應該被區別對待。


    他四下看了看,就挑了個沙發坐下來,然後摸出手機,有些生疏地從電話簿裏翻查出一串數字,然後很認真地迴憶了一會,添加了國際接入碼之後才拔了出去。


    很多臨時出國的人都會買本地電話卡,不過陳穹屬於公派,出國前公司就替他辦好了國際漫遊手續,倒不是怕他打不迴電話,主要怕需要的時候找不著他。


    鈴聲響了一會之後才被接通,陳穹聽著電話裏傳來的聲音,張了張嘴,突然想不起說什麽了。


    在最初的幾次輪迴裏,每一次他都會打電話迴家。尤其是在知道了災難會擴散到全球之後,基本上他動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渠道向國內示警,然而可惜的是,他遇到了所有災難小說主角都需要麵臨的問題——那就是沒人相信他。


    大多數人都覺得他瘋了,父親倒是相信了他,但是唯一能做的也隻是報警——結果警察不信!


    這裏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就是陳穹發現自己的每一次輪迴當中,經曆的事情都並不一樣,最早的變化甚至會發生在地庫裏。


    根據逐漸積累起來的經驗,陳穹推測這些變化應該和他的參與度有關,他在地庫裏蘇醒後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想法都會對那一次的輪迴造成影響。


    從這個理論上來說,他把電話打迴國內,肯定也會對接到電話的人造成影響,隻不過他能打電話的人層次太低,所以這種影響傳遞效率也很低,他甚至都等不到明顯的反饋。


    因為即使是情況最好的一次輪迴裏,城市通訊設施也僅僅堅持了不到一個月,而每一次最先中斷的都是國際通訊,也就是說,最好的情況下,他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和國內聯係,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各種聯係手段也越來越不穩定。


    而在最壞的情況下,災難發生後幾天,北美大陸就變成了信息孤島,就算是身在美國的人,都沒辦法知道離自己幾十公裏外發生過什麽事。


    在數次努力甚至和父母親人生離死別之後,陳穹的心已經冷了,他不再給國內打電話,既然無論怎麽努力都不會變好,那至少他可以讓事情不會變差。


    直到剛才見到了領事館外飄揚的國旗,他才突然不可遏製地想思念起了遠在另一片大陸上的父母。


    也許是陳穹沉默的時間太長了,所以電話對麵的母親感覺到了不安,她大聲說道:“穹啊,你是不是把電話碰出來了?”


    “把電話碰出來”指的是在沒有想打電話的時候誤拔電話號碼,不過陳穹做事一向小心,他的手機從來都使用那種帶蓋的保護套,打完電話關上保護蓋才會收起來,所以理論上他不可能誤撥。


    顯然母親的經驗不是來自於他。


    這些念頭在陳穹的腦海裏一閃而沒,他輕聲說道:“媽……”


    “你這死孩子,嚇我一跳。”聽到迴應之後,母親的聲音立刻就正常起來,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很少有危機意識,隻要有可能,總會往好的方向上去想像。


    她問道:“你剛才幹什麽呢?怎麽這麽半天不說話?”


    “有點事和同事交代。”陳穹說道:“我爸呢?”


    “他還沒下班呢,你也不看看現在才幾點。”母親的聲音很輕鬆地說道:“你又出差了?這次迴不迴來?”


    陳穹的業務範圍遍布全國,通常隻要在東北內蒙一帶出差,他就會找機會迴家待上幾天,公司家大業大,也不差這幾天出差費。


    所以看到兒子打電話迴來,母親就猜他又要迴家騙補貼了。


    陳穹強笑了一下,想了想說道:“是要出差,不過這次先不迴家。”


    他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說道:“你兒子現在了不得了,進了國家一個保密項目,大概要三個月到半年時間,這段時間不能迴家也不能打電話,所以先告訴你們一聲。”


    “你?”母親顯然對自己兒子的能力有著很清醒的認識,她疑惑地說道:“國家有錢沒地方花了?”


    “你說什麽呢?”陳穹不樂意了,他說道:“就算跑腿傳話,那也得有個人不是?”


    於是母親就被說服了,很輕鬆地說道:“那你去吧。對了,那地方是國家單位吧?有沒有和你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啊?”


    “媽,”陳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延續從前的風格,於是輕笑著說道:“人家是保密單位,你受得了好幾年才見一次兒媳婦啊?”


    “那可不行。”母親瞬間跳反,果斷說道:“你也老實點,別瞎撩女孩子,不娶不許撩,我跟你說,隔壁樓那個小峰子又換女朋友了,你都不知道大家怎麽說他!”


    “媽你又去跳廣場舞了?”


    被老媽罵了一頓之後,陳穹感覺自己慢慢找迴了從前的感覺,身體也自然放鬆了下來,他向後靠到沙發上,和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說,心裏估計老媽應該沒發現自己打的是國際長途,否則的話早掛電話了。


    他坐在沙發上打電話的時候,總領事快步走進監控室,向正戴著耳機坐在一台監視器前的青年說道:“小顏,我來了。”


    然後他低頭看了一眼監視器裏那個穿著美國警察防彈背心,正在打電話的人,不滿地說道:“這又是哪家的公子王孫?”


    說實在的,怕死的人他見過不少,不過怕死到穿著防彈背心跑領事館的人還真不多。


    紐約總領事這個職位是副部級,放到國內也算是一方大員了,但是在紐約這個地界,來往接觸的很多人背後都是比他官大的人物,如果要辦的事真不合規矩還好辦一些,可以直接拒絕,不是直接領導,得罪一下他也不在乎,偏偏很多時候這些人抗著牌子隻是來找他行個方便,並不涉及原則問題,讓總領事先生沒辦法理直氣壯地拒絕,簡直不勝其煩。


    他麵前這個姓顏的年青人並不是領事館的人,而是來自駐華盛頓的中國大使官,是駐美武官派來的,來之前沒說是什麽事。所以聽說他請自己過來,又在看著監視器,總領事就猜這又是哪一家的世子跑來給自己找麻煩,大使館不放心,竟然還派了個監工過來,隻怕這件事不好辦,尤其還是在這種時候,簡直就是填亂。


    所以他現在語氣雖然親熱,心情卻不怎麽好。


    沒想到小顏搖了搖頭,摘下耳機,卻並沒有放下,而是舉在一側耳邊繼續聽,又指了指桌子上的另一幅耳機,示意總領事聽一下,然後才說道:“我不認識他。小侯說他是一個美國警察送過來的,開的是一輛民用車,車輛有明顯撞擊過的痕跡,那女警以為他是我國特工。”


    總領事拿起耳機的手一頓,看著小顏說道:“你先等會啊,我有點亂,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所以我才讓人把他帶到這裏來。”小顏說道:“他在打電話,給他媽媽,國內的電話。”


    總領事疑惑地看了小顏一眼,把耳機戴到腦袋上聽了一會,皺眉說道:“這不是很正常的電話嗎?”


    “是很正常,但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提到現在紐約正在發生的事。”小顏盯著監視器說道:“他告訴他媽媽,自己參加了一個國家保密項目,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裏不能迴家不能打電話。”


    總領事愣了一下,猶豫著說道:“他在騙他媽媽?”


    小顏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說道:“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有時候去參加危險任務,也會這麽跟家裏說。”


    他輕聲說道:“如果我迴不來,在說好的時限裏家裏也應該接到死亡通知書了。”


    還有一句話他留在了心裏沒說出來,那就是監視器裏這個人為什麽會給出三個月到半年這個時限,難道他知道紐約的混亂在半年後會平息?


    於是他向總領事說道:“我去見他,麻煩您在這裏盯著點。”


    正和老媽聊得高興的陳穹看到推門進來的小顏之後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向他點了點頭,又和母親聊了幾句之後,才借口同事叫他,依依不舍地掛斷了電話。


    小顏趁著陳穹和母親告別的機會,先去飲水機給陳穹接了一杯水放在茶幾上,然後自己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看著陳穹收起手機,正想開口,就聽到陳穹說道:“竟然是你?”


    他說道:“你怎麽會在紐約?”


    小顏一愣,皺眉說道:“你認識我?”


    “你不是顏華冷嗎?北大生物化學博士。”陳穹說道。


    顏華冷本來很沉著的臉色變得精彩起來,他猶豫了一下,說道:“是碩士,博士在讀。”


    陳穹一愣,脫口說道:“你吹牛了?”


    “啊?”顏華冷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進門時的思路都被打斷了。看起來對方很熟悉自己,但是天地良心,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更別說自己從沒吹牛說自己是博士,哪怕就是在人均博士的某唿,他也都沒這麽說過。


    沒想到陳穹根本沒有解釋的意思,他揮手說道:“既然你在這裏就更好了,我這也算物歸原主。”


    說完之後,他向顏華冷揮手說道:“給我拿幾張白紙來,還要一支筆。”


    “我有些東西要寫出來。”


    要說起來,顏華冷受過專門的訓練,沒那麽容易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不過這次他真是被陳穹打了個措手不及,從對方的表現上看起來,他是真認識自己,畢竟他的專業背景就連大使館的同事都沒幾個知道的。


    所以他隻是猶豫了一下,就起身出門找紙筆去了,順便還拐進隔壁的監視室,果然總領事看他的眼光都不對了。


    “你同事?”總領事說道。


    顏華冷搖了搖頭,苦笑道:“我現在也不明白了。”


    他拿了一疊白紙和一支中性筆迴到會客室,遞給陳穹問道:“這些紙夠嗎?”


    陳穹抬頭看了他一眼,“總夠了。”他說道:“其實一張就夠……多要幾張是怕我寫錯了。”


    然後他就拿起毛在攤開的打印紙上書寫起來。


    因為他沒要求自己迴避,所以顏華冷光明正大地站在旁邊看,很快就輕輕咦了一聲,說道:“這是個分子式?”


    “沒錯。”陳穹頭都不抬一下,一麵寫一麵說道:“有沒有覺得眼熟?”


    於是顏華冷皺起眉毛擺酷,同時在腦海裏苦苦思索能和陳穹寫出來的這個分子式搭邊的內容。


    可惜還沒等他想出來,陳穹已經畫完了,他拿著筆仔細檢查了一下,指著一個符號問道:“這個畫得對吧?”


    “我怎麽知道?”顏華冷都震驚了,“這不是你寫出來的嗎?”


    這家夥花了一分多鍾寫出一個複雜無比的分子式,然後問自己寫得對不對?要不是還記得自己身在何方,他都覺得這家夥是導師派來打擊自己的學長了。


    沒想到陳穹表現得比顏華冷還要震驚,他吃驚地抬頭看了一眼顏華冷一眼,理直氣壯地說道:“我一個學機械的,怎麽可能知道這是什麽玩意?”


    說完之後,他又低頭盯著麵前的打印紙想了想,很幹脆地放下手裏的筆說道:“就這個吧,反正大差不差,有錯的地方讓國內那幫專家提建議吧。”


    然後他伸手拿起寫出來的分子式,起身遞給顏華冷說道:“把這個發迴國去,就說和現在的混亂有關。”


    顏華冷下意識地接過打印紙,然後莫名其妙地和陳穹握了握手,這才反應過來,他問道:“這是哪來的?”


    “我要說是你給我的你信嗎?”陳穹問道。


    顏華冷愣了一下,猶豫著說道:“我應該信嗎?”


    他當然不信,畢竟他都看不懂陳穹寫的是什麽,但是陳穹的話讓他想起了一些傳說,隱秘戰線上,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留下名字。


    果然陳穹笑了一下,並沒有迴答這個問題,向他點頭示意之後,就拉開房門準備出去。


    顏華冷脫口問道:“你去哪?”


    陳穹猶豫了一下,淡淡說道:“我還沒決定,隨便走走吧。”


    顏華冷以為他不願意說,於是又問道:“至少告訴我你是誰吧。”


    “有個人對我說過,像我們這樣的人,不需要在曆史上留下名字。”陳穹揮手說道。


    顏華冷一愣,快步追出門外,看著大廳裏喧囂的人群,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迴去,順口問道:“誰說的?”


    陳穹迴頭深深看了他一眼,點頭說道:“保重!”


    說完就頭也不迴地走出了領事館。


    災難爆發後,國內要求在美國的情報人員收集災難信息,這個命令隨著文明的崩潰沒有了後續,但是顏華冷卻利用自己的專業背景堅持到了十年後,在生存的壓力下克服種種困難弄清了生化災難的原理機製,然後一心想著把得到的情報送迴國內,即使別人提醒他,他的祖國已經不可能存在了也不肯放棄,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


    陳穹是在攻陷了一個幸存者聚集點之後才見到顏華冷的,當時被當成奴隸折磨了半年的顏華冷已經不行了,最後的執念就是把這個分子式傳遞下去——雖然就算是他,也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麽。


    事實證明他找對了人,於是陳穹重啟了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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