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符玨也認識那鮫人,陸舟很心大的趁熟人敘舊的空當,帶著幾小隻也巡查起了方圓井水的水質。


    他蹲下身,蔥白的指尖拂起一串串漣漪透明的水珠,夜晚的水清涼而澄澈,沒有被汙染過的痕跡。


    然燈有話便直接問了,“為何隻有這裏的水是幹淨的?”


    興許是因為流羽表現太熱切,泡泡魚沒有任何避嫌的想法,他抓了抓腦門,遲鈍而緩慢地迴答,“這口井不是普通的井。”


    “它也是通往深海的渠道。”


    陸舟若有所思地道:“莫非是障眼法…?”


    “對。”泡泡魚又道:“方圓井是連接海與陸地的唯一根基,是所有水的初始源頭。”


    其實仔細一想,方圓這個名字也很有意思。


    畢竟天圓地方是人們的普遍認知。


    “你們放心,隻要我們殿下在,方圓井便不會被徹底汙染。”說完,泡泡魚拍著胸膛保證,神態分明是自豪。


    “可他瞧著年齡不大。”然燈抱臂,對其將希望押給一人的想法感到不切實際而荒唐。


    哪怕被質疑,泡泡魚脾氣仍舊很好,它不慌不忙。


    “沒越過龍門也沒事,隻要完成加冕儀式,流羽殿下就會成為新的王。”


    遲鳶:“你們的加冕儀式是什麽時候?”


    “三天後。”


    君翩翩隻覺得她的腦子裏有個不成型的想法誕生了,小心翼翼的問:“可三天後,不是青州的祭雨慶典嗎?”


    到這個時候了,他們還以為泡泡魚口中的殿下隻是鮫人族的王族嗎?


    泡泡魚那張憨厚的表情上流露出了疑惑而不解,


    “對啊,他們供奉的雨神,水神,都是鮫人,或者說,是我們流羽殿下,深海唯一的王族。”


    蛟龍掌控天氣與水象,換掉全部水源也不在話下。


    聽完他的敘述,君翩翩傻眼了,“原來青州人說的雨神真的存在啊?”


    “鳶啊,你怎麽認識到這種人物的?”江懸突然扭頭,他的印象裏,遲鳶壓根沒怎麽出過宗門。


    “就是我在思過崖第一次被卷進秘境,不小心撞到了。”遲鳶含糊了事件的過程,因為一開始並不愉快,她覺得沒有說的必要。


    迴想起思過崖的烏龍事件,某種程度上是幫兇的江懸便悄悄摸了一下鼻子,他尷尬地笑了笑,此事便被揭了過去。


    “隻是一個稱唿而已。”


    “受了他們多年供奉,如今也到了償還的時刻。”


    泡泡魚說:“所以你們沒來也沒事,三天後,我們仍然會解決危機。”


    君翩翩弱弱的看向陸師兄,“現在怎麽個事兒,我們這是白跑一趟了?”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的。”本就是被抓來做苦役的江懸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神色,他老早就想迴去休息了。


    “……鮫珠要還迴去嗎?”越九青老實地發問。


    “還?”陸舟神情堅定不移,“還是不可能還的,他們之前下手那麽狠,還沒給東西呢,就當我們符玨和遲鳶的醫藥費了。”


    幾人震撼於他的心性,征服於他的口才,紛紛對陸舟豎起大拇指。


    *


    在鬆樹林裏談話的二人氣氛卻並不能算得上佳。


    夜風習習吹過,卷起一片翠綠的鬆海。每一根鬆針都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銀光,閃閃發亮。


    符玨手裏正握住一個粗糙的鬆果,宛如盤核桃那般把玩,語氣淡然。“想說什麽,便在此處說了罷。”


    他這副榮辱不驚的神情,反而讓流羽心中冒起火氣了。


    鮫人少年已經收起了美麗的魚尾,化作人形,赤足站在草地上,他的聲音裏藏著深深的敵意,“你裝什麽,明明和我差不多,還故作清高。”


    符玨止住動作,抬眸看他,“我還是要勸告你一句。”


    “第一,遲鳶尚未行笄禮。第二,她沒有時間,也不願意談所謂的兒女私情。”


    符玨的眼神漆黑深沉,上上下下打量著流羽,然後繼續說道“你這樣的行為隻會把她越推越遠。”


    “因為她不會也不該成為所謂競爭的勝利品,更不會被無聊的感情困住。”


    被戳得體無完膚,流羽卻嘴硬,“那你呢?你以為你比我好到哪裏去了?”


    少年的麵容被盡數隱沒在了月色與鬆海中,明明暗暗。


    “我是我,她是她,我喜歡她不需要迴應,也不希望她被打擾。”


    終於承認了,流羽自覺找到了反駁點,他冷哼了聲,“可你的感情,本身就是一種打擾!!”


    少年啪的一聲合了早已複原的骨扇,聲音清冷平靜,如高山泉水。


    “所以我才不會如你一般大張旗鼓,便是眼盲之人也能看出你的意圖。”


    “優秀的人吸引再多的蜂蝶都是正常的,我不會做那狂蜂浪蝶。”


    流羽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麽狂蜂浪蝶,他以正宮自居,卻還是無法理解符玨的思想。“就這麽看著,難道不甘心?”


    “我有何不甘?”符玨並不著急,反問他。


    “一堆話說來說去,還不是你自己的私心,不過是不想讓我接近她。”道理是這個道理,流羽還是忍不住刺他。


    “是,我不希望你擾亂她的心境,現狀很好,你最好少生是非。”


    符玨的這番話,是勸誡也是警告。


    “喜歡便一定要讓她知道?”他仰著下巴,表情是溫潤外表從未出現於人前的譏諷,“說了又如何,隻會給她帶來無盡的麻煩與困擾,一無是處。”


    “於我而言,能一起和遲鳶攀登到達勝利的終點,見過最高處的風光,便已足夠。”


    一時不察,流羽竟是發現自己被他的氣勢所鎮住了,符玨此人...簡直清醒得可怕。


    但流羽有自己的想法,雖然動容,鮫人的性格注定不會讓他退讓,“我沒你那麽無私。”


    “我不會幹擾到她修行,不過,我也不是膽小鬼。”


    膽小鬼。


    此言一出,符玨指節泛了白,他垂下眼睫。


    明明有很多種反駁的話,此刻都顯得無力。


    眼見成功扳迴一城,流羽得意的勾唇,狹長的眸裏掀起星海的漣漪,


    開玩笑,叫他放棄?還沒開始呢,絕不可能。


    在流羽看來,放棄,就是放棄贏的資格。


    二人談話時間過長,已經聽見了遠處的腳步聲。


    符玨看他一眼,話不投機半句多。自然毫無流連的心思。流羽哼了一聲,他率先走出去。


    好巧不巧,撞見了遲鳶。


    天色不早了,遲鳶解釋道:“既然沒事,我們就要先走了。”


    流羽也不急於一時,“來日方長,路上注意安全。”


    而後,他像是想起來什麽,從懷裏掏出了那顆鮫珠,“對了,物歸原主。”


    遲鳶猶豫著,覺得他比自己更需要鮫珠,“還是算了吧——”


    見遲鳶有推脫的征兆,流羽便強硬地塞進少女溫熱的手心。


    頂著風鳴宗一眾危險到化為實質的視線,他眨了眨眼,銀睫流過淡淡光暈。


    少年眸中的深情似水,那顆蕩漾的春心如應季綻放的花朵,瘋狂釋放信號。


    他說:“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迴來的道理?”


    遲鳶盯著他抽搐的眼睛看了好半晌,有些一言難盡。


    雖然奇怪,但慣性讓她委婉勸醫:“你眼睛一直這樣嗎?”


    “…”


    魅惑眾生的鮫人卻魅惑不了遲鳶,還讓她覺得自己有病。


    一直是族中容貌最盛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簡直要被遲鳶氣笑了,他利落道:“對,進水了。”


    媚眼拋給瞎子看,難怪符玨一點都不擔心。


    值得安慰的事情是,至少遲鳶收下鮫珠了。


    風鳴宗的同伴們唿喚的聲音順著風傳了過來,他們正站在山坳中,“遲鳶,走了!”


    眼見頭頂月光暗淡無光,遲鳶的同伴也在叫她迴去。


    二人都來不及多聊。


    身為正規的王族,流羽更是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做。


    他收斂了撩撥的姿態,嚴肅的對遲鳶正式告別。


    “三日後,祭雨慶典見。”


    *


    三更夜半,露水深重。


    從那偏僻的荒郊野嶺趕到城中,再等迴到客棧時,已近天明。


    風塵仆仆的遲鳶滿心疲倦,但還沒忘了一件事。


    關上房門,遲鳶將手心翻轉過來,閉上眼睛。


    金色的光芒籠罩著她的全身,鬥轉星移一般,頃刻,環境轉換。


    遲鳶落入熟悉純白的空間。


    入目便是生機勃勃的花海與靈木,三個黑色的團子就癱在花蕊中央唿唿大睡,宛如美好可愛的花精靈。


    若是放到往日,她定然會欣喜估算起了它們的價值,此刻卻無暇顧及這些。


    已經半個月未曾見過前輩,遲鳶還惦記著他的眼傷。


    “前輩,我迴來了。”


    少女空靈的聲音迴蕩在偌大的空間,就像被吹開的風鈴,清脆悅耳。


    片刻後,月出現在她三步之外。


    他隻說了一個字:“嗯。”


    青年一如既往地冷漠,似乎對親手教出來的後輩一切都不盡關心。


    隻要人還在,遲鳶並不在乎他的反應,於是她想說什麽便說了。


    “我贏了比賽,拿了第一名,雖然隻是初賽,但我突破到金丹期了,目前應該還是遙遙領先的。對了,奉天大會你知道嗎,這是修真界最頂級的賽事…”


    麵對熟悉的前輩,哪怕是撲克臉,遲鳶也能喋喋不休地說下去。


    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髒逐漸安定下來。


    說了許久,她突然意識到了某個違和之處。


    少女猛然抬頭,極為不禮貌的直視著前輩的麵容。


    月靜靜地聽著,直到遲鳶停頓過久,他的語氣中有微微的詫異,“怎麽不繼續說下去?”


    好半晌,遲鳶怔怔的看他的臉,一抹詭異的感覺浮上心頭,“你…你怎的不係白綾了?”


    出於安全考慮,神獸的麵目從不輕易示人。


    這樣毫無保留的露出全貌,她還是第一次見。


    月仍然閉著眼睛,肌膚毫無血色,白得透明。


    那些斑駁的疤痕在遲鳶看來並不可怕,反而宛如振翅欲飛的蝴蝶,親吻流連於他的眼尾。


    青年的語氣輕柔,“係與不係,沒有區別。”他的聲音支離破碎,沒有分量。


    遲鳶慢慢睜大了眸子。


    因為她驚恐地發現,每多說一句話,他的身形就越發透明淡薄。


    仿佛繚繞盤旋山野的朦朧雲霧,隨時都會被風吹散了去。


    遲鳶默不作聲地攥緊了手心,這一次她的語氣比之前要急促上許多。


    隻因為想起柳熏,遲鳶靈光一閃,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倉促中難掩艱澀。“…我已經聯係到了一品煉丹師,柳前輩她一定能——”


    “遲鳶。”月忽然開口。


    遲鳶聽話的停住了,她的心髒卻與之相反地驀然一跳,就像是一條即將死在淺灘的魚,失重感緩緩將其淹沒。


    在此之前,注意禮節與分寸的月從來不會中途打斷別人的話。


    月今天,總是做著與他行為舉止不符合,出乎意料的事情。


    “大陸有四方守護。”


    “月為神鹿,護佑九州;星為玄鳳,天空尊使;朝為蛟龍,海底之首;暮為鬼狐,長於幽冥。”


    這些話,他之前從未跟她提起。遲鳶卻發自內心的不願聽。


    青年的聲音很是動聽,如一曲起奏便無法停止的清音,有著洗淨凡塵的力量。


    “我聽聞,三天後青州有節日。”


    遲鳶沒出聲,青州的確是有祭雨典禮,雖然遲鳶從未說過和他此事。


    月慢慢別過頭,目光悠遠,像是在看遲鳶,征詢她的意見。


    “待在這裏已經數千年,難免也會感到枯燥。帶我去看看,可以嗎?”


    可是他的眼睛都盲了,又如何能看得見。


    不知何時,三隻黑球已經醒來,躲在金燦燦的花海裏,此刻靜悄悄的,一聲不吭。


    “好。”遲鳶聽見了自己幹澀哽咽的聲音。


    “前輩,我會帶你出去的。”


    神獸擁有強大的力量,崇高無比的地位,萬人敬仰。


    交換的代價是被責任束縛,也是甘之如飴的束縛。


    臨到終了,他的一生都困於這小小一方枯槁之地,數千年過去。


    就算看不見,聽聽外界街市的喧囂,親自踏過青石板,聞得到空氣裏的花香,總是做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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