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寧念簡單答應一聲,轉而低頭研究起那個木俑。


    很難想象,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當得知自己的父親曾遭受如此罹難時,他是如何做到如此平靜的,就好像這件事本就與他無關,到頭來還不如手中那塊木俑更吸引他的注意。


    周老頭麵帶譏諷,忽然問道:“你認識那上麵的東西?”


    寧念抬頭看看周老頭,立馬會意,笑著說道:“不認識。”


    周老頭似乎很不喜歡站著,轉身坐迴桌前一邊擇草藥,一邊問道:“認不認識字?”


    寧念也不管周老頭看不看得見,臉上笑容燦爛:“認識的不多。”


    周老頭嘿嘿一樂,隨即調侃一句:“就是那苦讀十年的舉人秀才,想要學會我這身本事,沒個三五年的功夫都入不了門,你小子大字不認識幾個,倒是幹脆。”


    寧念神色鄭重,很認真的迴了一句:“我會用心學的。”


    老人很清楚少年心思,搖搖頭並不看好,當然這個不看好,並非他敝帚自珍不願教,而是由於一些不可說的原因,就算他教了也是竹籃打水,白費功夫。


    少年望著老人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何搖頭,難道學他這身本事比小時候獨自上山砍柴還要難嗎?


    廂房內一時安靜下來。


    周老頭半晌聽不到動靜,將草藥歸類好後,扭過頭見寧念盯著自己怔怔出神,忽然說道:“你要是餓了,就吩咐內衙去夥房幫你找點吃的,但不能多食,三分飽剛好。”


    少年心思如雲似霧,輕飄飄無根無腳,他好似沒聽見,怔怔地望著周老頭忽然問道:“周爺爺,您剛才說那二品是什麽意思?”


    周老頭眉頭一挑,有點不耐煩,隨口迴了一句:“還能是什麽,當然是武道境界,你生在大周不會連這點東西都不知道吧。”


    寧念搖搖頭。


    老人望著少年那清澈的眼神,不似撒謊。


    少年卻一時來了興致,追問一句:“什麽是武道境界?”


    周老頭瞪了少年一眼,明顯有些不快:“老頭子我是救死扶傷的大夫,不是那些總愛比劃拳腳,爭強好勝的粗魯莽夫,你要想知道,等你傷好了自己找人去問。”


    寧念察覺到老人心中有些不快,可還是開口問道:“周爺爺,那我爹是幾品?”


    此言一出,周老頭明顯怔了一下,語氣也緩和了幾分:“六品上階,距離那七品恐怕也就是臨門一腳的事。”,少年越聽越興奮,接連追問:“那我爹是不是很厲害?”


    周老頭臉色一冷輕蔑道:“厲害個屁,他要真那麽厲害,還能在南……還能被人揍成那個德行!”


    寧念聽得很認真,自然聽出老人言語有些含糊其辭,心中一動,察覺到眼前老人似乎對當年之事有些了解,便急不可耐的追問道:“您知道我爹當年是怎麽受的傷?”


    周老頭望著床上少年,眼神中盡是嘲諷之意,不冷不熱的說道:“你與其有時間猜想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不如靜下心來好好研究一下那個木俑。”


    寧念仍不死心,望著那老人,眼神越發明亮。


    當年寧念還小,他隻記得有一年寧元山突然接到一封敕令,急匆匆就出了遠門,迴來之後便一病不起,至於他到底去了什麽地方,又遭遇了一些什麽事,誰都不知道。


    後來,小時候寧念也經常問他爹,到底是誰把他害成這副模樣,但寧元山對此事絕口不提,所以這件事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少年心中的一個執念。


    周老頭看透少年心思。


    不過關於寧元山的事,老人不想說,也沒必要說,岔開話題問道:“你在吉祥街上任不足兩年,怎麽突然和那個吳老頭關係這麽要好了?”


    寧念心頭如同被澆了一盆涼水,那絲熱切蕩然無存,似乎所有知曉這件事的人都對他守口如瓶,就是不肯將原因告訴給他。


    他暗中使勁握了握那塊木俑,內心少有的歎息一聲,沉默半晌才說道:“昨晚有人將我困住,當時是吳爺向那人承諾,以命擔保,承諾我不會踏出驛館半步,後來泰祥街出了事,我出了驛館。”


    周老頭目光有些麻木,稍作沉思,淡淡說道:“你完全可以明哲保身,順從那人,那樣你既不會受傷,吳老頭也不會死。”


    趨吉避兇是為君子。


    道理誰都懂,奈何少年心中有執念。


    他低下頭認真想了想,說道:“您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您的本分,我是衙役,巡街治安那是我的天職。”


    周老頭臉上輕蔑神色越發強烈,譏諷一句:“你也要有那個本事才行。”


    寧念抬頭,目光灼灼,問道:“若沒有本事那就不管了?”


    周老頭臉色冰冷,眼神麻木,緩緩道:“出身卑微,命自然就是那麽的賤。”


    寧念搖搖頭不敢苟同,認真說道:“人命就是人命,豈能因為出身高低就分出個貴賤,就像我,能活下來就已經很不容易,怎麽能讓人輕易糟踐。”


    周老頭看向少年,不等他開口,少年接著說道:“京兆府內上到府尹主薄,下到巡街小差,但凡有人受傷生病,您從來沒有因為那人身份地位不同就厚此薄彼,哪怕有人得罪了您又或者身上掏不出一分錢,您還不是照樣給那人抓藥、看病。”


    老人突然沉默,並非因少年那番話而自詡清高,沾沾自喜。


    他沉默許久,少有的語氣平緩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世間困苦如滄海一粟,先不提那些街坊,就說這吳老頭,你覺得他因你而死,可你日後若遇上個人就感情用事,那你的這份善心未免也太廉價了點。”


    寧念望著老人緩緩說道:“這並非是感情用事,我娘從小就告訴我做人要知恩圖報,知錯要改,吳爺的死,因我而起,但根卻在黑虎幫那。”


    老人看向少年忽然無言以對,思忖片刻後問道:“等你傷好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這次寧念沒有迴答對方,他麵色平靜,沉默不語。


    有時,無言便是一種態度。


    周老頭瞬時明白了寧念心中所想,暗自歎息一聲,起身走出了廂房。


    天色漸暗。


    周老頭走後,廂房內歸於寂靜。


    “砰砰砰!”


    不多時,房門突然被砸響。


    寧念艱難起身,打開房門後見是一位內衙小哥,提著一個簡陋食盒,臉上不情不願,一把塞進寧念懷中,扭頭就走。


    寧念猝不及防,一個踉蹌差點被那人推倒,好在他及時抱住了食盒,無奈苦笑一聲,關好房門後慢慢走迴到床前。


    打開食盒,裏麵食物不多,兩根鹹菜,一角麵餅。


    寧念五髒受損,不敢吃的太快,一小塊麵餅愣是吃了半個時辰。


    廂房內爐內火光透過縫隙映在房頂,一閃一閃,宛若繁星。


    由於寧念最近兩年常值夜差,再加上白日裏睡了一天,這會天色越晚他反而越發清醒,躺在床上直到後半夜時方才有了一絲困意。


    屋外萬籟俱靜,屋內落針可聞。


    “沙……沙。”


    迷迷糊糊中,寧念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很輕微的異響,就像他小時候上山砍柴,困乏時躺在草地裏,耳旁有蟲蟻在草莖上爬過。


    那聲響輕微、細小,令人聽了耳朵發癢。


    寧念以為床上被褥許久沒人清洗長了蟲虱,想及此處有些忍無可忍,睜開眼朝聲響處瞧去,一看之下,猛然驚醒。


    少年雙眼直直的盯著枕邊。


    廂房裏一片漆黑,爐內炭火漸熄,零星射出幾道光點。


    借著餘光,寧念清楚看到枕邊那塊木俑,獨自站了起來,活靈活現,就如同一個巴掌大的小人,先是伸展一下腰肢,悄悄往後退了兩步,突然又側過身朝寧念看了一眼。


    寧念盯著那木俑,黑暗中那清澈的雙眼,燦若繁星。


    木俑猝不及防,似是受到驚嚇一般猛地朝前跑去,一躍跳到地麵上,最後爬上藥匣,揭開一道縫隙,滋溜一下鑽了進去。


    寧念將這一切看在眼中,震撼不已,他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事,盯著那藥匣,從床上緩緩坐起。


    半晌過後,藥匣內始終沒有動靜,寧念直接起身來到近前。


    他圍著那藥匣仔細觀察一番,嚐試著伸手抬了一下,發現那藥匣紋絲不動,又揭揭匣蓋,發現就連那蓋子都不能打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踏淵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羊村小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羊村小二並收藏踏淵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