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街上。


    寧念和老差頭早已趕迴到驛館當中。


    老差頭倒插好門閂,兩人還未坐下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鎖鏈聲。


    老差頭立馬罵道:“狗日的雷老虎,連老子都信不過。”


    外麵有人聽到老差頭的叫罵,立即迴道:“吳爺息怒,我們幫主也是為了你好,畢竟寧小差的脾氣我們猜不透,您老不為他想,也得為自己想想不是。”


    老差頭冷哼一聲不再理會,找來兩條木凳放在火盆旁,朝寧念招招手。


    寧念坐下,無所事事。


    他盯著火盆內妖異跳躍的火苗怔怔出神。


    老差頭隨後也坐了下來,從懷中掏出小酒壺抿了一口,問道:“會不會喝酒?”


    寧念搖搖頭。


    老差頭語氣略顯失望:“大小夥子,一不會使刀,二不會喝酒,活得也忒無趣了點。”


    寧念茫然抬頭,看看刀再看看酒,沒有做出選擇。


    老差頭也不強求,又灌了一大口酒。


    寧念望著老差頭,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找點事做,於是就起身來到屋子正中央,腰背筆直,緩緩分開雙腳與肩同齊,兩腿微屈,雙掌虛握放於腰間兩側,擺了個拳法起手式。


    老差頭呆若木雞,一口酒沒咽下去不自覺流進了嗓子眼裏。


    “咳……咳咳……!”


    老差頭喝酒幾十年頭一次被嗆到,劇烈的咳嗽幾聲,枯瘦褶皺的老臉脹得通紅,一口酒水也全噴了出來,火盆猛地竄出一條火舌瞬間將酒液吞噬幹淨。


    也幸好老差頭離火盆坐的不是太近,不然這股火舌必將他的須眉燎盡。


    寧念並未停住手中動作,他身形舒展,氣息均勻,打的很認真,每招每式都盡量做到完美無瑕,揮出的每一拳都給人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煞是好看。


    這套拳法,寧念練習了不下千百遍,他一邊緩緩朝前遞拳,同時轉頭關切的問道:“吳爺,您沒事吧?”


    老差頭聲音本來就有些枯啞,這下說話就更含糊不清了,使勁清清嗓子尷尬道:“你平日裏沒事就練拳嗎?”


    寧念一邊出拳一邊迴道:“嗯,有時候白天睡不著,也會跑去瑞祥街的學塾偷偷蹭學識字。”


    老差頭很喜歡寧念這孩子,他盯著寧念看了一會,察覺出這套拳法大開大合,攻守兼備,不像是野路子,於是問道:“這拳是寧元山教你的?”


    寧念點頭,說道:“嗯,打記事起我爹就教我練這套拳,可惜小時候性子頑劣不懂得珍惜,也就沒好好學,後來知道認真學了,不過也已經晚了。”


    老差頭了解寧念的身世,知道他話中所指,喝口酒,歎口氣,盯著火盆發起了愣。


    小驛館內。


    火光搖曳。


    一老一少。


    一個喝酒。


    一個打拳。


    良久之後,老差頭終於迴神,他見寧念額頭已微微冒汗,於是說道:“寧小子。”


    寧念沒停下手中動作。


    老差頭知道寧念有在認真聽,於是接著道:“你的性子應該改一改,一直這樣下去,早晚會吃大虧的。”


    寧念身子一頓,想了想,起身收拳,直接來到火盆前坐下。


    他看看老差頭,一臉認真道:“剛才在賭坊,我很感謝您。”


    老差頭灑脫的擺擺手示意不用再提,反而接著道:“我知道你脾氣倔,可我還是想說,咱們人微言輕,很多時候做事沒必要那麽較真,這黑虎幫更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寧念知道老差頭是為自己好,點點頭也就沒說什麽。


    老差頭則接著說道:“按常理來說,一個驛館內最少也要駐紮四五個差役,可這些年來,這裏除了我,府裏再沒有派過青壯年過來,也就是你,他們看你年幼,家又住在附近,就沒把你放在心上,這才把你調了過來。”


    寧念很認真的聽著,見火盆裏火勢漸漸微弱,拿起一旁的燒火棍杵了幾下。


    老差頭同樣盯著火盆,勸說道:“盡量不要招惹黑虎幫,哪怕大周律再嚴苛,咱們也惹不起。”


    火盆裏的火勢逐漸旺。


    寧念盯著火苗忽然開口道:“以前我家住在朱雀街,我記得門前有棵歪脖老槐樹,小時候我常常央求娘把我放到樹上,那樣我就能看清遠處的熱鬧,我高興,娘也就跟著笑了。”


    火光下。


    老差頭盯著那略顯青澀的臉龐,他明白這個苦命的孩子肯向自己訴說往事,那說明他已經把自己當作了最親近的人,於是便默默地聽著。


    寧念繼續碎碎念叨著:“後來爹接到敕令,一走就是一年多,直到第二年歲末才突然迴來,可自那以後就一病不起,再也沒好過。”


    “娘為了給爹治病,把能賣的東西全賣了,最後我們也從朱雀街搬到了榕花巷,不過那時候日子雖然過得苦,但我並不難過。”


    “再後來,娘也病倒了,最終還是沒挺過那個冬天。娘在臨終前還一直在告誡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要做個好人,娘還說要多行善事,那樣福雖未至,禍已經遠離。”


    “娘走後,她說的每句話我都牢牢地記在了心裏,不敢有一絲遺忘。”


    “後來家裏隻剩下我和爹,爹躺在床上天天都在懊悔,說對不起我和娘,讓我倆跟著他吃苦受罪,我看的出他是真的很後悔,很難過。我那時候小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其實我一直想對他說,娘根本不怪他,我也不怪他。”


    “但直到爹去世,我都沒將這些話說出口。”


    “爹娘都走了以後,家裏除了一張床真的什麽也不剩了,一到晚上我就害怕,我就用被子把頭蒙起來,想爹,想娘,想他們留給我的念想,想娘講的道理,想爹教的拳法。”


    “我很珍惜這些念想,也不敢不珍惜,畢竟東西不多,要是再忘了那就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寧念神色平靜,似乎講述的事情與他無關一般。


    老差頭心尖一顫,有些難受,他這一輩子見慣了生離死別,自然能體會到寧念的感受,直到此時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麽有時候寧念的性子會如此執拗。


    原來這個苦命的孩子把他娘的教誨,他爹捕快的身份,全都當作了遺物。


    他嘴上雖然不說,但卻一直都在身體力行。


    他按照他娘說的做,他繼承他爹的捕快身份,他要攢錢買迴朱雀街上的老宅子,再爬一迴歪脖子老槐樹,看一看街道上的熱鬧……


    他……


    還有好多事要做。


    老差頭暗自歎息一聲,挪挪木凳,將酒壺強塞到少年手裏,說道:“嚐一嚐,大小夥子,不會喝酒怎麽能行。”


    寧念攥著酒壺,思忖許久,最終還是學著老差頭的樣子,猛地灌了一大口。


    劣酒入口,難以下咽。


    寧念不會喝酒,仗著年輕氣盛,強忍著那酸澀火辣的味道,一口咽了下去。


    劣酒入喉,喉嚨瞬間如刀攪一般火辣辣的疼,緊接著這股痛感順流而下,最後來到小腹迸然炸開,化作一股暖流漸漸消失。


    寧念被嗆的雙眼冒淚,強忍著咳意聲音沙啞道:“不好喝。”


    老差頭嘿嘿一笑,說道:“你懂個屁!”


    寧念也嘿嘿一笑:“感覺倒是挺舒服。”


    老差頭目光和藹,笑道:“對嘍,酒這東西,你管他好喝不好喝,喝的就是這個舒服勁兒。”


    寧念聽完點點頭卻將酒壺遞了迴去,站起身接著練拳。


    老差頭也沒有迴屋,而是接著窩進躺椅裏,蓋上被子閉目養神。


    ……


    驛館外。


    夜色已深。


    泰祥街上忙碌了一天的商販們,依稀有人收起攤鋪,關門歇息,行人也漸漸開始變少。


    街道的另一頭。


    在距離朱雀大街不遠處,此處有一家名為怡春苑的青樓。


    青樓內人聲鼎沸,攬客的風塵女子倚門揮袖,勾欄唱曲,不停地招唿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怡春苑二樓。


    一間天字號雅間裏。


    屋內裝飾精美,富麗堂皇。


    正中間一群舞女正翩翩起舞,屏風後歌女曲意綿綿。


    舞女身前,一群男女背靠矮榻,席地而坐。


    人群中兩個俊俏青年敞著衣襟袒胸漏懷,左擁右抱,好不快意。


    其中一年紀稍長的青年麵色酡紅,醉眼朦朧。他一手提著精致酒壺,一隻手肆意的在女子身上來迴遊走,女子受不得搔癢,倚在青年懷中嬌笑連連。


    另一青年神色得意,同樣提著酒壺指著年紀稍長青年侃侃道:“杜公子,那異國的女子,滋味如何?。”


    被稱作杜公子的青年收迴手,斜靠在女子懷中,將酒壺遞到嘴邊,嘬著壺嘴尖兒輕吸兩口,眼神迷離大笑道:“真是人間至美,美妙至極呀!”


    “哈哈哈……”


    年紀稍小的青年聞言肆意狂笑。


    杜公子同樣狂笑不止。


    杜公子笑著側側身躺到女子腿上,伸出左手用食指在女子臉上慢慢滑動,感歎道:“我之前怎麽就不知道城南還有這麽一家人間仙境。”


    年紀稍小的青年笑道:“長安城這麽大,你不知道不足為奇,就連我也是巧合之下才知曉此地,想到城南有這等好去處我怎麽能忘了杜大公子,今日忙完學課,我就趕緊跑出來約你來此一敘呀,哈哈哈哈。”


    杜公子狂笑一聲,說道:“知我者,陳兄也呀。”


    年紀稍小青年抬手指著杜公子附聲道:“誌同道合,誌同道合!”


    二人對視一眼,再次狂笑起來。


    隻不過那杜公子笑著笑著,突然歎了口氣。


    年紀稍小的青年不明所以,問道:“杜公子有何煩惱?”


    杜公子躺在女子的腿上,表情有些沮喪道:“陳公子有所不知,我最近都快煩死了,我爹天天把我關在家裏讀書識字,要不是今日我娘說要去白雲觀還願,我這才有機會跟著偷跑出來,不然你可就見不到我嘍。”


    年紀稍小的青年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一瞬即逝,他故作驚訝道:“不應該呀,杜公子的家風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嚴苛了?”


    杜公子打個酒嗝,長歎口氣道:“我爹嫌我每日隻顧享樂,天天說教個沒完,我聽的都頭大,前幾天忍不住,不小心反駁了兩句,沒成想直接把老爺子給氣著了,斷了我的月例銀子,兄弟我現在真是一窮二白,身無分文了。”


    陳公子翻翻白眼毫不在意道:“我當是什麽大事,不就是銀子,你要多少,本少爺別的沒有,就是錢多!”


    杜公子聞言掙紮起身,從那溫柔鄉裏爬了起來,搖搖頭說道:“借的錢總歸要還的,我爹要是停我一兩個月還好,可他真要停個一年半載,到時候我上哪弄錢還你,我得想個生錢的法子,這才是長久之計。”


    陳公子聞言閉上眼,看似在思索,其實心中竊喜,他故意停了幾瞬才睜開眼說道:“這賺錢的法子,我還真知道幾個。”


    杜公子瞬間來了精神,醉眼朦朧的看向對方道:“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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