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層極光還來不及褪去,似乎摻和了慘淡的血紅,整片天空愈發高遠寥落,卻又狠狠壓著山穀,沉重得令人盡生寒意。明芃不知道該怎麽阻止賽音漸次流逝的身軀,她麻木且無助,竟單純地以為隻要捂熱她就好了。可四周混沌不堪,賽音也在失溫,無論如何都捂不暖。明芃抱著她流了好多眼淚,被朔風扯散,就成了黑暗裏斷斷續續的嗚咽。


    “我…我們要怎麽辦啊?別這樣……你別這樣,我好沒用……”


    明芃從沒獨自麵臨過生死,幾乎所有險境都是別人帶著她走出來的,覺得即使天塌下來也有師父為她兜底,拋開這些,她其實最膽小了。


    賽音想摸摸她的腦袋,叫她不要哭,但到底是力不從心,一張憔悴的麵容勉強露出笑意。至於化作透明的手掌,還是別被她看見比較好。


    風雪嚼碎了她們的輪廓,落下來竟沒多少聲息,就像兩尊雕塑,什麽也看不到,無一絲活氣可言。明芃是不認識賽音,不過兔死狐悲,隻剩她一個人坐在這,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要了她的命。


    黑龍默默蜷縮身軀,鱗鬣爪牙,曆曆可數,卻為她們守住了最後的溫暖。明芃頭靠逆魂,不說能否救濟賽音,久處嚴寒下她變得極其遲緩,竟生出了些許熱的錯覺。自嘲明明有法器在身,居然能卑微到這種地步。


    真給師父丟臉啊。


    “逆魂你知道嗎?那時在笑城碰上夢魘,我做的噩夢就是這個。”


    明芃想著她可能真的要死在大雪裏了。


    她好不甘心啊,既然夢境是預言,怎麽抱子塢的美夢就沒成真呢?


    早知道,她就該在龍眼裏好好求一番的。


    一時間想起了好多人,明芃隻能說與逆魂聽,潛意識裏,是她不願悄無聲息地走,若有逆魂替她記著,那也是極好。


    許是感應到明芃的情緒,她一緘默,逆魂就變得急躁起來,從鼻子唿出的聲音竟像小獸嗚咽,身軀也在震顫。它不斷刨著土,把腦袋深埋進去,慢慢地有濡濕流出,不知是化掉的雪還是黑龍的淚,最後都被它一口一口吞咽了。


    明芃笑它原來也會怕冷,背上那麽堅硬的龍甲都白長了。逆魂不肯抬頭,放在平時,明芃定要教訓它又往嘴裏亂塞東西的,可她實在沒有力氣了。她的眼睛有點模糊,那場大雪彌漫的夢境與現實交織,或許這就是她的結局,哪怕逆魂把雪吃掉,也不能阻止她早已涼透了的心。


    明芃笑著笑著又哭了,她覺得她也在消失,就和賽音一樣。


    “我不想死…逆魂,我不想死。”


    分不出到底是誰的淚,那份灼熱就把雪燙出了洞,時時刻刻都感覺身子在下墜,沒有支撐。明芃唯一能靠的逆魂,卻在這樣的天氣下,不知該如何求生,隻一味地刨土,想把自己埋進去。


    逆魂應是害怕,它在恐懼什麽?


    明芃有想過帶著賽音走,迴到飛鷹鎮,可即便如此,她依舊束手無策,救不了賽音。而她的師父,還有大家,都被困在山穀不知所蹤。她怕死,更怕他們都迴不來。


    那她也不要走了。


    “對不起,賽音。”潛伏的疼痛讓人無力掙紮,明芃抱緊近乎虛無的她,再沒有聲音可以擠進來,或者分開她們,“就這樣平白賠上我們倆的命,是不是很丟人?”


    這個問題得不到迴答,明芃甚至接受了將死的結局。帶著那點不甘,祈禱也許天無絕人之路,可山穀一點一點地黑下來,終究是擊碎了她的希望。


    因此她不曾發覺,其實極光在失落後有過再一次的璀璨,正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隻是這些變化被她當作了走馬燈,一個人的最終幻想罷了,不然她為什麽會在彌留之際看見大家。


    “明四——”


    這聲唿喚就來自山的另一邊,足足相隔二十年,卻要比凜風更快送到耳畔。明芃費力地扯了扯嘴角,眼皮被雪壓著睜不開,所以才讓她聽到聲音嗎?


    時間支流從不停歇,曾經因極光蘇醒的巨石兜兜轉轉,趕在星河最後一次閉合前,終於又走迴山穀。來自幾丈外,或者隔了很多年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輪迴還是宿命,一刹天光,成了永恆。


    對北姑而言,這將是一場盛大的重逢。


    明芃沒有看錯,他們確實迴來了。


    極光如利刃撕扯著兩個時空的臨界點,風聲、咆哮聲貫穿而出,耳中轟然鳴響,幾乎要掀翻整顆頭顱。明芃眼前一白,再看去時,山體止不住地起伏劇震。比他們先到場的竟是一次無處躲藏的雪崩,那些裂縫裹挾著驚人的力量猝然爆發,沒過樹梢,沒過山穀,所有事物都在雪流的衝擊下消失不見,也遲早會把明芃吞噬掉。


    她錯愕,一時不得動彈。再遠些的地方,明明天空是那樣高,卻在視野的盡頭裏與雪地縫合,看起來隻剩一條長線。那處臨界點已是十分混亂,像是要扭轉什麽,長線平白撕裂出一道虛無的大門,不止是山峰掀起的雪浪有一部分被吸了去,裏麵的東西也想衝破這層屏障。


    晝夜更迭已不存在,整個世界都在分崩離析。衍生出的光粒橫亙在彼此之間,模糊了邊緣,也切割了本該交疊的峰叢,如摧枯拉朽般,一切都變得詭譎。但在後麵,又一座新山碰撞而來,地震頻頻,雪浪不休,於半空中激起層層漣漪,徹底撕開了這條通道。


    兇神咆哮聲仿若近在咫尺,明芃強撐著逆魂起身,不用想都能知道那邊究竟有什麽可怕的怪物。她心有預感,為了那一聲唿喚,她必須得去阻止。


    偏偏極光閃爍的時機極其短暫,很快的,窟窿將要再次上下閉合,容不得半點懈怠,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了。彼時雪塵後閃過幾道身影,唐沂拽著秦昭落飛奔而出,有隻貓貓也極快地撲來,和雪色融為一體,旋即又被唐沂拎住。他問:“其他人呢?”


    所有人都不敢想如果極光消失會發生什麽,危急關頭,竟是一把木杖抵住了不斷縮小的窟窿眼,讓這條通道有過片刻的停歇。仍覺程度不夠,緊接著,明若清手托天壁,將“頂天立地”具象化,硬生生撐開裂縫,為後麵的人爭取時間。她咬牙斥道:“快走!”


    他們等了許久的極光竟與虯奎同時出現,或許這早就有過隱喻,天下有魚與熊掌之不相得者,在迴去和解救北姑之間,總要選一個吧。


    大家都把極光看作是最後一次機會,裂痕終要被抹平,不屬於這裏的人不該留下,一切都會迴到正軌,哪裏能管明若清在想什麽,也幸好他們沒有管。


    不然這多掃興。


    明若清幹脆什麽都不說,至於後麵能不能再迴去,她竟從未考慮過。


    隻是南初七溫吞如龜讓她很不高興,也許妨了她做救世主,也許她就快撐不住,總之都去他媽的。明若清破口大罵:“你想死啊還不走?!”


    “你兇什麽!”南初七也支棱起來,他推了一把薑雲清,全然不顧對方有何表情,隻管能夠把人平安送出去。他站在那裏遲遲未動,胸有驚雷而麵如平湖,像極了要以身殉道,毫無征兆,毫無理由,連薑雲清都抓不住他。


    明若清明顯一怔,手上力氣鬆了些,覺得他真的很討厭。


    明明都能走出去的,偏偏他猜中了她的心思。


    南初七道:“憑什麽擋在我們麵前呢?大義凜然地去送死,被你的血濺了一身,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所以太過熟悉就是不好,總能先一步知道對方在想什麽,顯得那些自以為是的隱瞞格外可笑。明若清再度擎起裂縫,無語淚先流,瘋一般地質問他:“你他媽就不能讓我也輝煌一次嗎?該死,你這條命都是我頂著的!你敢丟下它試試?”


    最可笑的是,南初七和她有著一樣的想法。


    倘若他真的因此迴不來了,確實很對不起薑雲清。


    可很多時候,人就是需要一點毫無理由的衝動。


    他不能預知將來,他隻是在當時,做了自認為最正確的決定。


    最後迴過頭來,赫然發現人生從此變了一個模樣。


    二十年前放走一隻鷹,當它振翅時,足以掀起驚濤駭浪,也會在二十年後,或者就在不遠處,讓賽音睜開了眼睛。


    現實與明若清所想背道而馳,燃生的勇氣被灌了一盆冷水,從頭至尾涼得徹底。她覺得自己太卑劣,換作她看著南初七離開,背影竟是那樣的殘忍。不論他能否迴來,她都會記恨他一輩子。


    裂縫即將關閉,明若清原本抱著必死的決心裏多了一個南初七,她不敢賭,像是現在才發覺她的命不是她一個人的,可除了這般,她又能怎麽做。


    身側很快就有人替她重新撐起,南初七走得太快,同樣恨他的還有被他推開的薑雲清。南初七狠心到不留一句話,他便將所有怨恨都藏在了這份力氣裏,明若清卻分明瞧見他的眼角紅了。


    他不說,不代表其餘人也要沉默。唐沂萬萬沒想到南初七能衝動到這種地步,當初罵他倒是一套接一套的,冷笑一聲:“真有你們的。”


    是啊,若南初七沒有離開,恐怕明若清早就鬆了手,一個個上趕著當救世主,他們和赴死有什麽區別。


    唐沂一邊罵,一邊頂住罡風大作的裂縫。秦昭落緊隨其後,險些被風雪掀走,他努力和大家站在一塊,也說:“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別做蠢事啊!”


    唐沂道:“最蠢的事已經被南初七做完了。”


    即便內心的火焰被埋在灰燼中,但仍然沒有熄滅,還在燃燒。明若清深吸了一口氣,忽問:“你會恨我嗎?”


    薑雲清點頭,“會。如果你光想著犧牲自己的話。”


    恨就恨吧。明若清單手拭去眼淚,沉吟片刻後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迴去的機會,虯奎非要蘇醒我也沒辦法,我隻能讓你們先走。”


    “那我就替你撐著。”薑雲清扭過頭來與她對視,嗓音再也壓不住那絲慍怒,比他說恨時還要冷峭,深深刺痛了明若清的心。“算起來我是你前輩,更沒必要讓你衝在前麵,我還不至於落魄到丟下你一個人的地步。”


    所以說,對一個人產生感情到底需要什麽樣的理由才算合理。


    是一場冀州的大雨,一次昆侖虛的重逢,還是相認後的擁抱,或者更多更多,多到明若清都數不清,他的名字就已經寫滿了她整個人生。


    仰慕太遙遠,喜歡又太單薄,但敢說人間無此。明若清總算知道,她的情誼皆來自雪中送炭,就如十六年前薑雲清為她停留的那把傘,現在他又為她撐起,也幸好,他們的樣子在彼此眼中都沒怎麽變。


    明若清不願他們之間隻能用一句“多年以前”來描述,有始有終的結局才叫情意圓滿。


    “……果然白月光還是活著最好。”


    “是嗎?”薑雲清下意識順著話迴道,“別說顧全大局,隻要你想有的是辦法。”


    光靠明若清一人無法抵擋隧道關閉,可站在她左右的是和她共進退的朋友,是薑雲清說過會為她扛著,是唐沂用掌心火鑄造最堅固的後盾,也是秦昭落高喊了一聲:“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們等你迴來!”


    “還有我。”賽音站上她的位置,當手掌觸上那層屏障,似是有什麽東西正在重新燃燒。唐沂的神火覆蓋過極光,照亮了她的眼睛,這些星辰再度匯聚成她,雖虛弱,卻也堅定。她和明芃一起頂住裂縫,在逆魂的幫助下,窟窿明顯擴大了不少。


    賽音目視前方,二十年太長了,她感應自己的生命會在過去的某一刻消失,就像她見過的極光一樣轉瞬即逝;可二十年其實也很短,從這裏出發並不需要多久的時間,更來不及讓她流淚。她說她什麽都知道,所以她也知道,肯定會迴來的。


    前方有漸漸出現的身影,賽音怎麽都看不清,但她笑著點頭,盡數把淚藏下,千言萬語最後隻化作一句:“我就知道。”


    遙遙相望的一瞬間,這便是永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殺死那個江湖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蓮花清韞錦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蓮花清韞錦囊並收藏殺死那個江湖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