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若清確實如她所說,銷聲匿跡了一月有餘。


    這也是他們降魔小分隊有史以來停留最久的地方,無人知曉,明若清上山之後到底遇見了什麽。


    迴到野草鋪滿雪山的那晚,張明夷與她說:“修行乃仙家分內應為之事,自該知曉度脫是上上大宗,因此功德第一,莫如救濟眾生、澤及萬物。”


    明若清道:“偏偏有些東西生來就要作祟人世,膽大妄為,敢問先祖口中的蒼生道,竟是善惡不分一視同仁?”


    “對。你說的異類既然存在,就屬萬物之內。隻是蒼生道善惡不分?非也。”張明夷不惱反笑,盤腿坐在那裏,像是為她解開了最後一層迷霧,轉音妙極了,“小友,渡化邪武成仙,才是道行最妙之處啊。”


    明若清怔愣,心中猶如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來不及思考張明夷是如何用最簡單的語氣說出最震撼的話,又聽他徐徐道:“你想輔天行化,誅惡護善,這是該稱讚,也沒有錯,但若異類中能有一者修成正果,業滿劫脫,於我麵上亦有光。”


    張明夷目中帶笑,年輕時的他形質明淨,清皎如玉,好像風華化作微息,唯他永遠閃耀。懸崖之上,他略一俯首,將五官隱沒在陰影中。明若清一見如故,看他也看山,身後的浩瀚竟成了二人的襯托,靜悄悄地,深淺相間,卻一下子燃遍了所有。那些被他觸碰過的草根,就這樣開出了無邊萬象的生命。


    過去開始擁有了未來,北姑並不蒼涼,它有著野蠻的力量。


    一年一度春風又吹過,這裏依然開著昔日的花。


    張明夷帶著欣慰看向這片神奇的土地,如此鄭重,可他此刻也不過是少年模樣。人生的跌宕起伏,他一一領悟,往後也足以賠上終身去繼往開來,讓所思所想在這裏生根發芽,可敬、可親且可傳承。明若清覺得他又像鬆哲又像山裏看見的每一座石像,是她幻想,北姑生他養他,所以這裏到處都有他的氣息。


    阿哥確實不是一個人,而是每一位族長對北姑神山的崇拜與寄托。像鬆哲一樣,飛鷹鎮外的他們都是索倫勇士,生活沉浮後漸漸花開葉落,交錯相望各自占山,但就如獵鷹不能掙脫的線,能讓他們藕斷絲連的不止血脈,還有那些被寄情的石像。


    精心雕琢山塑,是他們不願忘記自己的來處。


    張明夷撚著草尖調侃:“門派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是不是挺像這些散開的部落。”


    想明白這點的明若清也笑,“聚群而居,就成了宗門。”


    無數輪迴換來這一刻的交匯,頭頂星光之下,每根發絲都像被鍍了金,見他笑著,充滿市井意趣,明若清又怎敢相信眼前的真人乃是幻境,她就是迴到了更遠的過去。


    “……天有百官,也有眾星,天所施氣而眾星布精,人稟氣而生,因此有五行神生內,機緣巧合下返遊於外,這才造成了錯亂。”


    暖烘烘的民居裏,幾人圍著敏亞認真求解,依據三花庭的占星術,天象異常或為黑道兇日,且極光每次出現的時機都不合常理,實乃倒反天罡,大家都覺得是極光把他們帶過來的,同理,想要迴去可能也得靠這個。


    “難道不是?”秦昭落捂嘴打了個哈欠,“這不明擺著的事實嘛?天一變綠,我再睜眼就來這了。”


    唐沂點頭表示默認。


    然而漫長等待最是無解,敏亞也終於發現了不屬於這裏的外來者,或許她很早就有所察覺,從她把吉若交給南初七照顧開始,出於某種原因,她還是把念頭壓下了。


    薑雲清順著目光看向坐在他腿上的吉若,吉若正舉著小魚幹逗胖胖,嘴裏還嘟囔貓貓吃,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如果她沒有突然和胖胖打架的話。薑雲清撇開視線,繼續敏亞方才所言:“你說的‘機緣巧合’,是指神明信物嗎?”


    敏亞並不覺得他們看見的極光是引子,重點是,極光是因為什麽出現的。


    “總之你們的五行神已經脫離身軀,簡單而言,差不多就是靈魂出竅。”如果按照這種說法,現在圍著敏亞的四位,全是靈體狀態,青天白日之下還挺瘮人,敏亞卻毫不在意,隻是淡定飲茶。


    “哦——”南初七一臉了然的表情,驚醒了昏昏欲睡的秦昭落,“難怪我們失了修為,原來我的身體還在外邊。”


    “哎不對。”南初七剛挺直的腰杆又縮迴去,彈了彈秦昭落擱在桌上的月丹筆,聽得一聲脆響,“怎麽就你和哥哥不受影響?”


    秦昭落心疼死了,本就是為了給敏亞證明信物的存在,哪能受到這樣的糟蹋,趕緊把月丹收好,急道:“那什麽,因為我們在來之前就用過唄!”


    他說得也並不無道理,明若清曾在山洞裏遇見過琴瑟和華鯨的幻影,沒想到正是這最後一縷靈力,都因極光送過來了。


    唐沂道:“當下隻有明四小姐仍留在外麵,神物擁有者反而一個不落,這不可能會是巧合。”


    敏亞頷首:“那看來極光也是因為你們的神物才出現的。”


    雖是猜測,但這極可能是送他們迴去的唯一方法。秦昭落看到希望想要試試,卻又覺得不對:“可我們進來的情況不同啊,如果說我和舅…前輩是因為之前用過神物才引發了極光,那你們幾個呢?你們不過是跟著鬆哲爺爺入山狩獵而已,沒道理莫名其妙地遇上了異常,肯定有別的原因,不是單純地帶著信物就能進來。”


    他像是為了掩蓋口誤,所以後麵又說了許多。薑雲清有沒有聽見他不知道,他看薑雲清臉色無異,隱隱還有點失落,轉念一想目前這樣也挺好。


    南初七摸著下巴將一切盡收眼底,包括秦昭落的緊張,他把話題自然引開:“有沒有可能是裏麵的人召我們進來的?”


    還是從明若清撞見劍影開始,兩個時空既然可以互相影響,說不定錯亂的極光也來自二十年前。南初七記得薑雲清和秦昭落過來的那天,正好是唐沂恢複神力的時候。


    於是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向唐沂。


    半晌,唐沂緩緩指著自己:“我?”


    秦昭落有相關經驗,他突然變得很激動:“一定是這樣!都對上了!如果我們想要離開,就得等‘未來’的我和前輩使用信物!”


    那兩道劍影本是為了躲避巨石,放在二十年後,幾乎是與他們的神物同時出現,所以秦昭落可以肯定,他們馬上就能看見極光了。


    這一次南初七沒忘記明若清,算算時間,她離開飛鷹鎮都快有一個月了,“人都沒齊,要是不能除掉穿山甲,我們迴去也沒有用。”


    秦昭落道:“兔身鳥嘴,哪個地方的穿山甲長這樣啊?那玩意兒叫犰狳。”


    南初七遲疑了一會,“……犰狳有六條腿嗎?”


    秦昭落:“!!”


    敏亞對這些人有著別樣的心情,希望他們不要畏首畏尾,但太過放鬆,她還是有必要提醒:“五行神返遊於外,若不及時歸還,本體隻會越來越虛弱,你們會徹底迷失的。”


    哪怕知道了極光再次出現的時機已經定下,可他們總要先保證能否平安迴去,薑雲清當初來不及感謝敏亞的指路,不想就這樣倉促結束,他說:“二十年後我們還沒有找到族長的下落。”


    他們因意外來到了這裏,可是那支狩獵隊伍呢?


    敏亞默不作聲,但望向鬆哲的眼裏充滿了擔憂。


    從別人口中聽到有關自己的未來,而且看樣子還不是什麽好結果,鬆哲反而笑笑以示安慰:“有二十年呢,哪能顧得上這麽長遠的事。”他隻是不在意自己的結局,二十年後他已經老了,可隊伍裏總有更年輕的族人吧,他做不到完全無動於衷,話語難免多了一份淡淡的憂傷。


    “會迴來的。”


    鬆哲表情一滯,聞聲去看那位抱著吉若的青年,他不常說話,因而談不上溫潤,反倒似煙霧清霜般捉摸不定,就連語氣都無甚起伏,卻又沒那麽冷冽,隻一眼便沉進了他的眼底。


    薑雲清出發前沒有質疑敏亞的信念,現在也不會。麵對現在的鬆哲,他知道他的保證很蒼白,但他相信那隻失聯的鷹已經衝破阻撓,未來的敏亞一定可以聽見,因為他們都是索倫勇士。


    他肅然道:“有人還在等你,她相信你勝過一切,肯定會帶著族人迴來。”


    敏亞一瞬間懂得薑雲清指的到底是誰,原來相隔數十年,自己對鬆哲的看法仍舊不變。所以明若清無論如何都要上山,因為她知道二十年後的北姑是什麽樣子,這些人也同樣在告訴敏亞,他們不是為了那個“唯一”去爭取未來,而是未來本身就存在。


    沒準,預言真的錯了。


    “我明白了。”敏亞露出釋然的笑容,“預言裏虯奎會摧毀一切,如今我覺得未必。除了我們,還有四大部落,我們都會為了北姑堅守到底,不止二十年後的族長能夠平安歸來,你們也肯定能迴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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