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若真說起來,這冰寒刺骨的天氣,對於我來說還有好處。


    以前太陽毒辣的時候,我隻敢在夜間或是早晚太陽光不強烈的時候出去晃悠。


    而現在,隻要我想,就隨時可以出去。


    如今沒有多少溫度的太陽光,已經傷害不到我。


    我不禁想,如果我一直以來都能如現在一般,可以隨時隨地地在太陽下行走,那阿妹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隻是,如果隻是如果,阿妹她也早已經不在這人世間了。


    所以現在誰死不死的,和我有什麽相幹。


    反正我還算在意的兩個人,都已化作了一抔黃土。


    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那臭道士他居然出了道觀,下山從軍去了。


    ………


    戰場上,廝殺聲不斷。


    我看著渾身浴血的他,氣到不行,恨到不行。


    上陣殺敵,那都是將軍與兵士的事。


    他一個道士,為什麽要下山?


    為什麽要來這屍山血海的戰場上?


    無法,他人來都已經來了。


    我除了留在他身邊,幫他躲過一次次的危機,我還能怎樣?


    當然,我也看出來了,隻要敵軍不退,他誓死也不會離開。


    所以我除了幫他在戰場上多殺些敵,讓他少受些傷,我還能怎麽辦?


    接下來的日子裏,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有我在幫他;


    所以他每次上陣殺敵時,都衝在最前方。


    就這樣,他殺得敵軍越來越多,官也越升越高。


    從最開始的十夫長到百夫長,直至最後的千夫長。


    而我為了幫他殺敵,為了幫他躲過敵軍一次次砍向他的刀,射向他的箭,靈魂多次受損,變得越來越虛弱。


    我想再來幾次的話,我的願望也許就真的能實現了。


    不需他動手,我就能魂飛魄散,消失在這世間。


    其實我知道,我都知道,他這些年不是不想收了我,而是沒有能力收了我。


    明明我是想魂飛魄散的;


    我是不在意他如何對我的……


    可為何?


    我想哭?


    我逼著自己咧開嘴笑,因為鬼是沒有眼淚的。


    ………


    那日,掛在高空的太陽格外地刺眼,也格外地溫暖。


    在陽光的照耀下,我躲在帳篷裏,不敢踏出一步。


    那散發出的光暈如此暖和,仿佛要將我融化。


    而總是衝在最前線的他,卻是在那一天永遠失去了拿刀的右臂,腹部也受了很嚴重的刀傷。


    被人抬迴軍帳時,他人已經昏迷不醒。


    不過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並不難過。


    當鬼的這些年,我見多了生死。


    尤其是隨他來到戰場後,看到過的死人更是數不勝數。


    而我知道,此時閉眼躺在床板上的他還有心跳,還有脈搏,他還活著。


    不管怎樣,他隻要還活著就行。


    好歹他也撿迴了一條命不是?


    反正不管他變成了什麽樣,我都不會嫌棄他。


    所以胳膊沒了一隻,那就沒了吧。


    他這一昏迷,就是八天。


    而在他昏迷的這八天裏,寒冷終是過去。


    陽光帶著久違的溫暖來了。


    就連春風也來幫忙,它吹綠了小草,吹紅了鮮花。


    至此萬物複蘇,到處都是生機與希望。


    在天災與戰爭中僥幸活下來的人,也有了舒口氣的機會。


    東明國經過大半年的戰事,總算是將敵軍擊退,迎來了慘勝。


    ………


    而我在後麵的幾天裏,每時每刻都在陪著他。


    我和他講了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我想我其實並不在乎他是否還在昏迷,我需要的隻是有個人能靜靜地聽我傾訴。


    而躺在那裏,動都不能動的他,無疑是我最好的訴說對象。


    那幾天,我對他說了許多許多話。


    我和他說,我小時候膽小懦弱,還一直因自己不是個男孩子而感到自責。


    如若我是個男孩,老虔婆就不會嫌棄我,不會因我是個女孩就對我非打即罵。


    如若我是個男孩,那男人就不會一直無視我的存在,不會用我和那一家子畜生換糧食。


    如若我是個男孩,阿娘她在那個家裏也能挺起腰杆來。


    不會因生不出兒子,天天遭受老虔婆的刁難與謾罵。


    在那男人將我拉出去和人家換糧吃時,她應該也會像保護阿妹那樣地保護我吧。


    哪怕是付出生命。


    是的。


    我的阿娘,是真的為了我的阿妹,被兩個男人毆打致死。


    我的阿娘,她是真的為了自己的孩子付出了生命,可那個孩子不是我。


    我的阿娘,在被那兩個人渣活活打死的時候,我就在距離他們不遠處的空中飄著,看著這一切發生。


    也就是從我眼睜睜看著阿娘被兩個人渣踢死的那一刻起,我無師自通,學會了如何吞噬剛死之人的靈魂。


    ………


    二妞,我的阿妹。


    她是我阿娘拚了性命保下來的阿妹。


    也是從小就跟在我身後到處跑,喊我為阿姐的阿妹。


    阿娘死了,我雖還弱,雖沒能力找仇人報仇;


    卻可以跟著阿妹,盡量護她周全。


    阿妹當時一個隻有八歲的小女孩,之所以能在災年活下來,自然也是少不了我在背後的幫襯。


    隻可惜天意弄人,我幫著阿妹挨過了饑餓,躲過了官匪、流民、豺狼與天災……


    卻還是躲不過人禍,讓阿妹剛過了十八歲,就步了我和阿娘的後塵。


    ………


    我就這樣坐在他的身邊,訴說著我所經曆過的事情。


    也不知什麽時候,他醒了。


    他沙啞著聲音虛弱地問我,“你,後悔嗎?”


    我聽過無數次他說話時的聲音,可這卻是這麽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和我說話。


    在日複一日地跟著他,想引起他的注意時;


    在我為了保護他,魂魄一次又一次地受損時;


    他都沒有開口和我說過一句話,我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搭理我。


    卻不承想,他受重傷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和我說的。


    “後悔嗎?”他又問。


    後悔嗎?


    我為了找仇人複仇,沒能守在阿妹身邊,致使阿妹被張家少爺酒後強暴,從而有了身孕。


    這才導致後麵的慘事發生。


    可我問自己後悔嗎?


    後悔嗎?


    我想我應該是有些後悔的。


    我不是後悔去找了老虔婆母子,和將我吞之入腹的那一家子壞種,與那兩個打死我阿娘的雜碎報仇;


    我後悔的是,我應該另選個時間,再去找那些人報仇。


    可現在,阿妹死都死了,說那些還有什麽用。


    他說:“為母報仇,為妹報仇,你沒錯。”


    “可你不應該傷害張家無辜人的性命。”


    “尤其是父母生養之恩大於天,你不該還去找他們報複。”


    這是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生他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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