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對於陸綺所言,裴樂之初時的反應是驚訝,然而想到上迴王蓮宴周旋的行事,而那人似乎又與羅予青交好,裴樂之便覺得這事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裴樂之一路沉默著迴到了非晚齋,然而剛一進院子,她就看到了神色憂愁,在院中來迴踱步的春頌。


    見到裴樂之,春頌很是高興,忙喚了聲:“小姐!”


    裴樂之也是欣喜,她上前,自然地攬過春頌肩膀,關心道:“春頌,你怎麽來了?快進屋去。最近一直沒來得及問你,管事什麽的一切可還順利?”


    屋內,春頌拜了幾拜,這才開口:“承蒙小姐抬舉,予春頌以管家重任,然此番前來,春頌便是為了告罪。”春頌說著突然下跪,“春頌慚愧,有負小姐期望。”


    裴樂之皺眉,將春頌拉了起來:“好生說話春頌,怎麽送你去進修一下,倒還跟我多講規矩了?”說著裴樂之走到了小榻邊兒上,右手拍了拍榻,“榻上坐。陸綺,你去把萬鬆也叫來,我們幾個今兒下午好好聊聊天兒。”


    陸綺剛走到門口,裴樂之又大聲喊他道:“對了,記得讓萬鬆搞點兒瓜子花生米來!謝謝!”


    陸綺失笑,應聲往南房走去。


    不一會兒,四人齊聚在了房間裏。


    “說吧春頌,咋啦?”裴樂之抓了把瓜子,邊嗑邊問。


    “哎,小姐可知,昨日府中便在傳……您給丹總管脫了賤籍。”


    裴樂之手上的瓜子抖了抖,掉在地上。“哦,這有什麽嗎?脫籍文書上周不就下來了。不對,等等,是誰說的?”裴樂之挑眉,看了萬鬆一眼。


    萬鬆連忙擺手:“這……小姐,萬鬆並未對旁人說過此事。”


    “罷了萬鬆,我信你,或許是拿的時候被誰偶然看見了也說不準,反正我也沒想過要瞞,沒事。”裴樂之牽了牽嘴角。


    這時春頌開了口:“小姐,此事的確與萬鬆無關。那幾個嚼舌根的,我已經抓到了。”


    “不錯啊,春頌,這麽雷厲風行?”裴樂之把手上的瓜子遞到了春頌麵前,“來,獎勵一下。”


    看著裴樂之這副不甚在意的模樣,陸綺先是忍不住發笑,而後卻突然有些歎息:她是真的……都放下了嗎?陸綺不由又看了裴樂之兩眼。


    “小姐,但那些個人……是慣犯了,之前編排方內侍的,也是他們。”春頌低頭道。


    “他們說的什麽?”裴樂之突然問。


    “他們說丹總管之這次出府,代理私塾隻是明麵上的理由,實際上則是……因妒出府。”


    “因妒出府?”裴樂之笑了笑,“繼續說。”


    “隻因小姐初次留宿,便宿在了方內侍的棲逢樓,由此丹總管醋性大發,和小姐不歡而散。而這脫籍文書,也是小姐……顧念舊情,好聚好散送他的。”


    聽到這裏,萬鬆已是皺了眉:“這流言怎麽如此荒唐?”


    裴樂之擺手:“可還有其它的流言?”


    “流言倒是沒了。不過小姐……主母今日原本打算將雲陽縣的五間鋪子分給丹總管,但後來薑言姑姑過來,給攔下了。”


    雲陽縣……裴樂之腦子裏有印象,之前丹樅提過,裴府在那個縣城還有十間店鋪。裴樂之皺了皺眉,沒說什麽。


    然而她忽然又想起那日,丹樅說方祁本就受困於流言,今日春頌又說這些嚼舌根的是慣犯,裴樂之不免有些生氣:“丹樅之前就是這樣管事的?這等雜碎也任他們留在府裏?”


    春頌歎氣,解釋道:“小姐,這些人的名單,其實就是丹總管給我的。還有一事,有關方內侍,小姐聽我細細講完,再做定奪不遲。”


    “好,你講。”


    “小姐,府中的賬本似乎有異,像是有人在長期小額偷盜府上財物,而這樁樁件件,都指向的是方內侍。”


    “什麽?”卻是陸綺最先驚疑出聲。


    “陸綺?”裴樂之皺了皺眉,“你的反應好像有點兒大?”


    陸綺點頭:“迴稟小姐,此前樅曾私下同屬下說過此事,屬下當時還放言讓他捉贓的時候叫上我。對了,那日……便是您帶春頌姑娘去了市集,樅來得早,便到屬下的屋子先等了一會兒。”


    陸綺這麽一說,裴樂之便也想起了那日的情景。那日丹樅的確也跟自己說了有事相瞞,原來就是這事……隻是後來自己忙著赴王蓮宴,迴來又張羅私塾,這件事,倒是全然忘了。不過,丹樅怎麽也不曾再提?裴樂之想到這些,眉頭皺得更深,她看向春頌,問道:“這也是丹樅移交給你的事情?”


    “是的,小姐。”


    “那這事,丹樅怎麽說?裴樂之下意識問道,然而片刻她又嗤笑一聲,“忘了,丹夫子如今是個外人。春頌,你覺得這事如何?”


    “外人?”春頌和萬鬆同時驚訝問道。


    裴樂之點頭:“對,空穴才會來風,流言裏總會有那麽幾條接近真相。丹樅如今不再是府中總管了,他的身份是丹心學堂教書的丹夫子。”


    “可……”春頌心頭奇怪,當初小姐讓定的話本,難道不是那個意思嗎?怎麽如今小姐和丹總管,倒像是真的生分了的樣子?


    裴樂之還是笑:“好聚好散倒是被他們給說中了,脫籍文書便是我送他的分手禮物,就這麽簡單。”裴樂之草草解釋了幾句,其中關鍵緣由,為何分手,並不曾提。


    屋內同時響起三道歎氣聲。


    裴樂之皺眉:“誰再歎氣,就給我出去。”


    裴樂之話說到這個程度,春頌便明了幾分,她腦子轉了轉,道:“小姐,此事有些蹊蹺,可大可小。雖則證據確鑿,但細想方內侍資產不薄,偷盜的動機並不充分,或許息事寧人也為良策。因為一旦鬧了出來,一來徹查有一定難度,二來耗時過長,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方內侍所受非議將更甚。”


    春頌一說完,裴樂之便明白這多半是丹樅的話,雖然春頌並沒有點出來。裴樂之沉默良久,再開口時,便是對春頌問道:“你自己的想法是?”


    “春頌想徹查此事。”


    春頌離開的時候,裴樂之叮囑她們三個此事先不要同任何人聲張,包括裴擒。而後,裴樂之自己皺著眉頭,在屋內思考了許久。


    原本裴樂之打算用自己的錢填了這個窟窿,如果後麵偷盜的證據被爆出,那就說方祁是受她指使,把錢填進了她裴樂之的小金庫。


    可春頌後麵居然會提出徹查,裴樂之便不得不重新考慮。隻因春頌此番前來,主要便是為了這事。此前,春頌初初代替丹樅管家,底下人實際並不服她,而偷盜一事,正好帶來了一個整頓立威的機會,是以春頌今日來非晚齋,坦坦蕩蕩地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裴樂之。


    裴樂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萬鬆,去請方祁過來。”


    〈〉


    方祁來得很快,依舊步履生風,倜儻不羈。他今日穿上了裴樂之定的那套萸紫圓領袍,頭上束一鏤空蘭草紋銀冠,高馬尾揚起,倒很有些少年意氣。


    然裴樂之看見這身袍子,便覺心煩,脫口而出道:“脫了。”


    “嗯?之之在說什麽?這還是白日呢?”方祁笑著走到榻邊,自然坐下。


    裴樂之閉眼:“沒什麽。今日叫你過來,是因眼下有一件事,關係到你,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待裴樂之長話短說,講完因由後,方祁很快給出答案:“我要求徹查,還我一個清白。”


    “可如果這事悄悄擺平了,你便沒有清白的問題。如果捅出來,未必能短時查清。”


    “之之,我受到的非議還少嗎?不如就此,查個一清二楚。”


    裴樂之歎氣:“流言和此次偷盜一事不同。對於流言,嘴長在那些人身上,你也不能撕爛他們的嘴讓他們不亂嚼舌根。我已經讓春頌在敲打了,若再不聽便趕出去。偷盜的事……”


    見裴樂之始終有些猶豫,方祁突然悶聲道:“之之你是不是懷疑我?”


    “我並沒有這樣說。”


    “那你為何輕易就給丹樅脫籍?一開始卻連個機會都不願給我?”


    “什麽?”裴樂之有些愕然,方祁為何突然扯到另一件不相幹的事上去?不過,這樣看來,他也知道丹樅脫籍一事了。裴樂之有些心累,閉眼又揉了揉眉心。


    然而裴樂之的動作落在方祁眼裏,就是在告訴他,他連丹樅一根毫毛都比不上。裴樂之願意把所有能想到的好東西,主動捧給丹樅,而自己死乞白賴地癡纏著,也隻能得到少得可憐的憐憫,或許還不純粹。


    方祁沉默,裴樂之也沉默。


    好半天,裴樂之開口:“言出必行,我會讓你當侍君的。至於丹樅脫籍一事,已成事實,是我之前的安排。”


    方祁不言,起身便離開了非晚齋。


    〈〉


    夜裏,裴樂之剛準備休息,方祁卻突然闖了進來。隻是他腳步虛浮,醉態明顯,裴樂之不由皺眉,喊來萬鬆去扶方祁喝醒酒湯。


    “不走!”方祁一把甩開萬鬆的手,衝著裴樂之的方向嚷道,“騙子!之之,你個大騙子!你說你想起了一切,可你的心,從來都是偏的。”方祁打了個酒嗝,突然嚎叫:“是偏的!”


    這時陸綺也聞聲進了屋。


    裴樂之蹙眉:“萬鬆,你和陸綺一起,把方祁帶下去喝個醒酒湯。還有,要吐什麽的,就吐遠點兒,我聞不得酒臭味。”


    方祁的腦子似有片刻清醒,他甩了甩頭,嘟囔道:“喝醒酒湯。”


    片刻後,方祁被陸綺架著帶了迴來,萬鬆在一旁向裴樂之匯報道:“小姐,方內侍醉得似乎不是很厲害,也沒有吐穢物,醒酒湯已經給他喝了。”


    “小姐,屬下可以將方內侍送迴去。”陸綺開口道。


    方祁抬頭,眼神還有些迷蒙:“不迴去,之之,我不迴去。什麽我做侍君他為正,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就是個騙子!”


    裴樂之皺眉,對萬鬆和陸綺道:“你們先出去吧,都去南房待著,我和方祁有話要說。”


    二人皆應聲,雖然陸綺明顯要更不情願些。


    待屋內隻剩她二人後,裴樂之走到了方祁麵前,問他道:“你喝的什麽酒?竟然有些香味?真是奇了怪了。”


    方祁眯眼喃喃:“奇了怪了,之之的話本才是奇了怪了。要不是那日我等得無聊,在你屋中翻看話本,我竟不知,竟不知你排了那麽一出好戲!”


    裴樂之一下子明白接旨那日,方祁為何突然走了,她歎了口氣,問道:“你……沒有醉?”


    “我沒有醉!石綠酒才不會醉!”方祁說這話時,已經雙頰酡紅,裴樂之不由皺眉,捏著鼻子湊近聞了聞,竟然當真沒有什麽酒臭味,反而像是香辛料的味道。


    裴樂之恍然想起方祁愛浴後燃香的習慣,忙問他道:“你是不是洗澡了?什麽時候洗的?喝酒之後不能立刻洗澡,你知不知道?”


    方祁笑著,突然上前抱住裴樂之的腰,而後卻是嗚嗚哭了起來:“你為什麽要關心我?你不是心裏隻有丹樅嗎?你為他脫籍,為他辦私塾,為他鋪成名高嫁的好路,那你為什麽還要偶爾施舍我一點可憐的好,讓我舍不得你,又瘋狂地嫉妒著他?之之,我討厭你!”方祁不管不顧,將眼淚鼻涕一齊蹭到了裴樂之身上。


    裴樂之的手握了又握,這才忍住了把方祁扒開的衝動。良久,她又長歎一聲:“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了……”


    裴樂之揉了揉方祁的發頂:“原來你看到了話本,怪不得。你看,你都明白的事情,卻有人,根本不明白。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亦或是不屑於明白呢?我也不想明白了。”


    “你是不是洗過澡了?”裴樂之低聲問。


    “洗了的,蘇合香,好聞嗎之之?”方祁抬頭,麵上淚痕依舊。


    裴樂之認真嗅了嗅,道:“辛香竄肺腑。”裴樂之伸手,拽了拽床邊風鐸。


    片刻後,萬鬆和陸綺都進了屋。


    裴樂之不由皺眉:“萬鬆一個人來就可以了,陸綺你先下去吧。萬鬆,你去打一盆洗臉水來,給方祁擦擦。”


    等萬鬆再次端水進屋時,便隻看見方祁躺在床上,而裴樂之坐在一旁低頭看他的睡顏。


    “小姐,水來了。”萬鬆卷起袖子,準備去擰帕子。


    然而裴樂之淡淡開口:“辛苦了萬鬆,你下去吧,我自己來。”


    萬鬆一怔,應道:“是,小姐。”他行至門口,突然頓住腳步,“小姐有事,扯風鐸即可,萬鬆和陸侍衛今夜,便都在南房候著。”


    “好。”


    房門被萬鬆關上的那刻,裴樂之看了眼床上人,幽幽道:“醒酒湯質量有些差啊,要不讓萬鬆搞點馬尿來好了。”


    床上的方祁猛然睜眼,而後咳嗽幾聲:“之之……”


    “醒了?醒的算是時候,那便辦正事吧。”裴樂之伸手,遞給方祁一方濕帕,“擦擦你的鼻涕眼淚,好髒。”


    方祁尷尬,接過濕帕細致擦了起來。然而他再一放下帕子,眼前的景象讓他一下傻了眼,呆若木雞。


    是裴樂之脫了髒兮兮的外衫,隻著裏衣,坐在了床邊,挨他很近。


    方祁咳得更狠了,臉直發燙。好半天,他才嘟囔道:“之之說的辦正事……是哪個正事?”


    “你想辦什麽正事?”


    “我想要之之。”方祁笑了起來,“卻也怕是夢。”


    裴樂之亦笑,她伸手,挑起方祁鬢邊一縷發絲,慢慢道:“今夜神女入夢,許你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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