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中,裴擒背對著來人,負手而立。聽到後方腳步聲響起,她不由抿唇。


    “何時到的?”


    “稟主母,昨日。”


    “嗯。”裴擒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繼而踱步至丹樅麵前,深深望了他一眼。


    “丹樅,今日才察覺,你如今都長成這般身量模樣了。想當年,你剛來府上的時候,才一歲,薑……”裴擒眉毛微擰,“你母親,當時抱著個粉妝玉砌的娃娃,說不知是誰把這孩子丟在了外麵,心中不忍,想要留下他……你母親,近來身體可好?”


    “前些日子迴去看過,大夫說無甚大礙,仍是靜養即可。”


    裴擒依舊“嗯”了一聲,再度沉默,似是陷入了自己的迴憶當中。


    丹樅有些不明,主母為何今日突然話多起來,他有些不適應,卻又奇怪地生出一種懷念。自從先主君走後,主母幾乎是完全的沉默寡言了,也無怪嬌嬌和他抱怨主母陰晴不定。


    可他知道,主母之前也會有說有笑地抱著他講許多話,雖然記憶裏,那或許隻是為了接近冷臉相對的先主君。再往前,在他還沒進府的時候,主母或許更為爽朗,畢竟,當年連京城內赫赫有名的小霸王……丹樅在心裏長歎一聲。


    “林致……他還是不迴來?”


    丹樅搖頭,如實答道:“林叔說他在莊子上住慣了,想在那兒終老。”


    “也罷。”裴擒恍然迴過神來,開始吩咐正事:“近日黃大人是不是送過一些鬆江鱸魚?你待會兒挑兩簍,給顧府送去,還有沈夫子那兒,也送一簍。”


    “是,丹樅明白。”


    “另外,沈夫子在枕柯院是否住得習慣?你當格外留心些,一應要求俱得滿足,別怠慢了他。”


    “主母放心,沈夫子願意住下,也是表明了他的態度。其他丹樅定會注意。”


    裴擒點頭,揮手示意丹樅退下。然而丹樅轉身那刻,她又突然想到了什麽:“等等,小姐近日和沈夫子相處得如何?”


    “尚可,沈夫子確有在教授小姐習作之法。隻是……”


    裴擒抬眼:“有話直說。”


    “隻是主母,丹樅鬥膽一問,沈夫子可是真夫子?”


    眼見裴擒沉默,丹樅思忖一瞬,還是繼續問道:“丹樅並無他意,隻是主母吩咐了要培養小姐的一應能力,但就丹樅所見,沈夫子的教學實在有些隨意。不知主母是否另有安排?”


    “丹樅,你確實很聰明,但這件事,你不用管。”裴擒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如果是以往,裴擒拒絕的意味已經相當明顯,丹樅自然該知趣打住話題。然而,他想起今早裴樂之晨起鍛煉的場景,還有陸綺的那番話。


    “咱這小姐吧,身體孱弱,本是不能習武的。偏偏她還堅持,非要我督促她強健體魄,認我當了師傅,真是稀奇來哉。”


    迴到現在的沈夫子教學一事上,丹樅不禁心想:這般要強的她,定也想好好把握,這個難得的求學機會吧?丹樅斂眉,想到了自己昨日無事,替裴樂之收拾書案時,看見的那些紙稿上的圈圈點點。


    他的嬌嬌,值得最好的一切。


    丹樅輕撩衣袍,跪了下來,語氣倒是不卑不亢:“主母,關於夫子教學一事,小姐很是上心。況且,小姐自醒來後確有許多好的變化,這些相信主母都看在眼裏。如若您有其它安排,還望明示丹樅一二。”


    裴擒沒有想到,丹樅竟然會選擇違逆自己。透過麵前跪著的少年,她感覺自己是失了智,不然怎麽會恍惚看見,當年那個在瓢潑大雨中跪得筆直,定要方太尉同意親事的男子。


    世事豈會如此相像?


    同樣的秉性,同樣的相得益彰……


    但望他們能情真意切,萬般遂遂。


    裴擒麵色有些不好,強忍住一陣陣襲來的錐心刺痛,出聲道:“此事無需再提,沈夫子隻在府中停留兩月,你保證小姐不亂闖禍壞了在夫子心中的印象即可。至於其它,我不做幹預。能力什麽的,有沒有都無甚所謂了。”


    丹樅知道再問下去已無意義,於是行了一禮,恭敬退出門外。


    “等等,顧府那兒,讓小姐親自去送。”


    “是。”


    自薑言於別院靜養後,裴擒這些年身邊再沒有貼身的女使。待丹樅走後,裴擒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暗袋裏掏出一個藥瓶,就著茶水服下了幾粒保心丸,而後靜坐幾許,慢慢地才恢複正常。


    裴擒歎了口氣,又迴顧起剛才的對話來。沈是真的真實身份不可泄露,況且,他近年來既選擇隻以文壇才俊的身份示人,驚才絕豔之際,性格也是頗為桀驁。


    不知他的身份,隻以尊師之禮平常相待,或許還會得他高看幾眼,倘若自己告訴了丹樅沈是真為皇室宗親……即使丹樅再會掩蓋,也難免有情緒外露之時,倒不好惹得沈是真反感。這個道理,對於那孩子也適用。


    裴擒捏著藥瓶把玩幾瞬,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決定。因禍得福地醒來已是幸運,其他的,倒也不求她習得什麽本領。


    我會替這個孩子鋪好路,這樣,或許到時候黃泉相見,你肯多原諒我一些嗎?


    冠華……


    裴擒的眼神黯然。


    ———


    馬車內,裴樂之在生悶氣。她才剛剛見了沈夫子,心情頗好,因為她得了個“尚可”的點評意見。雖然隻是“尚可”,可那是誰?那是名滿連京的沈夫子給的評價!


    裴樂之在心中歡唿雀躍,正想迴去跟丹樅嘚瑟一二,順道討個賞再揩揩油什麽的。然而!裴擒怎麽又要讓她去熱臉貼人冷屁股?!顧府到底是什麽要高攀的人家???


    裴樂之一整個大暴躁。


    “母親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顧榴石的破事?她怎麽那麽喜歡顧榴石,到底是因為他是父親生前定下的人?還是因為她想高攀?裴府有這麽差嗎?難道離了顧榴石,就沒有好的聯姻對象?”


    有丹樅在身邊,裴樂之越發不拘著自己的脾氣,把最真實的想法一股腦倒了出來。再這樣下去,她都要懷疑裴擒是真的想要高攀顧家。


    “小姐別氣著自己,主母想來是還不知道。”春頌在一旁好說歹說,盡力勸著正在氣頭上的裴樂之。


    這趟送禮,丹樅也跟了來,他心想主母說“讓小姐親自去送”也沒說他不能跟來,果然,他就知道她會生氣。


    丹樅握住裴樂之手的那刻,春頌知趣退下,到馬車外去尋駕車的陸綺。


    這邊丹樅先是用肢體接觸安撫了裴樂之的情緒,而後攬過她的肩,娓娓道:“有些話我知嬌嬌可能不愛聽,但還是該說的。”


    裴樂之抬頭,假裝惡狠狠瞪了丹樅一眼,爾後埋頭在他懷中,甕聲甕氣道:“又要幫著母親說話是吧,行,你說。看你說出個什麽花來。”裴樂之說著,拽起丹樅的袖子,對著那上麵的暗紋又揪又搓,一整個小孩兒心性,看得丹樅失笑,不由探頭,碰了碰她的額。


    “你啊,我想主母如此重視這樁婚事,倒也有她的苦心。嬌嬌,”丹樅喊了喊裴樂之,歎了口氣,“你還年輕,又才從混沌中啟智,況且這樁皇家認定的婚約,除卻顧公子,確實沒有也不敢有其它合適的正君人選。”


    “我還年輕,就一定要成婚麽?”


    “婚約已是定局。”


    “那好吧,但……如果顧榴石願意和離?”


    “這……茲事體大,總之,現下和顧府搞好關係,倒也不錯,嬌嬌覺得呢?”


    “行吧,暫時被你說服了。”


    馬車行至半路的時候,丹樅叫停了陸綺。說到為什麽不一起去顧府,丹樅解釋自己畢竟是敏感的侍人身份,不好前去添堵。此番跟來,隻是擔心她生氣傷身。


    “好吧。”裴樂之掀開馬車門簾,有些不舍地望向丹樅,問出了長久以來梗於心中的話:“丹樅,你如此這般,似乎總是在將我推向顧榴石……”裴樂之頓了頓,道:“就不會嫉妒麽?”


    丹樅背後是哄哄鬧鬧的街上人流,也因此襯得他的笑容愈加平和從容。


    “嬌嬌的正君該是與你匹配得當的人,而我,隻要陪在嬌嬌身邊就夠了。時候不早了,快去吧,迴來吃清蒸鱸魚。”


    丹樅揮手,自始至終是溫和地笑著。他看著馬車一路消失在大道盡頭,然後左轉,再也不見。方才,他答話的時候,也看見了綺那幅無語的表情,閉著眼都能想到他在吐槽自己肉麻。丹樅搖頭,他說的句句肺腑,情之所至,肉麻也罷。


    丹樅轉身準備往迴走,卻不料猛地撞上一名華服女子。他不喜與人觸碰,忙退後之際,卻被對麵伸手拉住,似是以為他重心不穩快要摔倒。


    丹樅挑眉不悅,反手輕輕擰開對方的手,但還是道了句:“謝過。”


    哪知,丹樅撞上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於官道上遙遙看了他和陸綺一眼,迴來後卻尋人不得的顧漆連。


    方才,顧漆連站在不遠處,看了好半天,才確認駕車之人和車下站立的男子,就是那日賽馬的兩人。


    不過,竟是和裴府小姐有關係,當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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