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洪安通到了後來,卻熱衷於聽屬下的歌功頌德,便如開國帝王一般,變得剛副愎自用,將老兄弟們都丟在一邊,終於導致了教中巨變,在群毆中被屬下所殺,並因此而全教覆滅,並且是韋小寶看在蘇荃的麵子上,挖了個坑,將他掩埋了的。韋小寶嘴唇發抖,道:“你、你……”洪安通道:“白龍使,你不必害怕,我沒死,我不是鬼。”他向地上一指,道:“他才是鬼,是被我殺了的。你聽說過鬼能白日現身、並且將大活人變成鬼的麽?”躺在地上的,正是救了韋小寶的老者。此時他七竅流血,顯見中了劇毒,死得不能再慘了。韋小寶的腦子如電光火石,刹那間轉了十餘個圈兒:“老子不怕你是鬼,怕的就是你是個人。老子挑起禍端,攪散了你的神龍教不說,還與你老婆私通,生下了一個兒子,又心安理得地娶了你的老婆做了自己的老婆。如今你不要說別的,就是為捉拿奸夫淫婦,告到官府,按《大清律》,也該問斬。便是老子在朝中有人情,那麽杖貴三百、發配三千裏外與守城軍士為奴,也是輕的了。他奶奶的。什麽樣的黃花閨女老子不娶,偏偏要娶個活寡婦?”洪安通幽幽歎息道:“那一日我身負重傷,清醒之後,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鑽出了墳坑。雖說揀得了一條性命,可神龍島已變成了一座荒島…我苦心經營一輩子的神龍教,毀於一旦。”洪安通又道:“老夫變得一無所有,本來即便不死,也該自行了斷。可是老夫又極不甘心。嘿嘿,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創功立業,枉為人了!……數年來,老夫臥薪嚐膽,練就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武功,又長出了一部四尺四寸的胡須,遮住本來麵目。哼哼,老子一敗塗地,本來不該有臉,正巧這臉也被胡子遮蓋了。”韋小寶忽然放聲大笑。洪安通怒道:“你笑什麽?敢恥笑老夫麽?”韋小寶道:“屬下不敢。教主,你老人家知道麽?.神龍教全教覆滅,正是屬下安排下的計謀啊。”洪安通冷笑道:“我自然知道。神龍教原先好生興旺,如今隻剩下了老夫一個孤家寡人,當然是你韋小寶所賜,別人哪有這麽大的手筆啊?嘿嘿,嘿嘿,白龍使,你的功勞不小。嘿嘿,嘿嘿!”洪安通笑一聲,韋小寶周身便打一次哆嗦。他親眼所見,洪安通殺起人來,那等心狠手辣,是從來不容情的。韋小寶知道此時生命係於一線,來不得半點馬虎,一本正經道:“功勞麽,屬下是不敢領了。不過,有一日在北京,屬下與矮頭佗、陸高軒兩人閑談,矮頭佗他們說起神龍教剛剛創立之時,那等興旺發達,令屬下好生敬慕,隻恨我爹爹他奶奶的混帳,晚生了老子幾年,沒有趕到教主創教的歲月。”韋小寶的娘是妓女,連她也不知道兒子的父親到底是誰,是以韋小寶與他的親爹素無情感,張口就罵。其實他知道洪安通的稟性:最是恨那些世俗人倫,這樣說話,不過是報其所好而已。果然,洪安通臉上的神色稍稍和緩,輕聲道:“是啊,想今年老夫初創神龍教,在江湖之上,真正說得上是威風八麵。不過,這與你顛覆我神龍教,又有什麽幹係?”韋小寶道:“教主的話是不錯,矮頭佗、陸高軒的話,卻錯了一半。他們說,當初若不是一幫子老兄弟們,單憑教主一人,便是三頭六臂,又有什麽用處?神龍教?哼哼,隻怕是神蛇教,他也是創不出來……教主,你千萬不要誤會,這話可是陸高軒他說的,與屬下卻是沒有什麽幹係。”陸高軒,矮頭佗都是與洪安通一塊兒創立神龍教的有功之臣,不過後來由於洪安通漸漸地與他們疏遠了,是以他們口出怨言,也是有的。何況洪安通為了得到《四十二章經》,確實委任韋小寶為白龍使,與陸高軒他們一起赴京盜寶。洪安通道:“那又如何?”韋小寶道:“當時屬下不服,便與他們爭執起來。屬下道:‘教主不是凡夫俗子,是天上的武曲星、文曲星下凡,算無遺策,運籌什麽什麽之中,決勝什麽什麽之外,我們這些凡人,不過是跟了教主沾光而已,又有什麽功勞了?”吹牛拍馬,是韋小寶的一大法寶,他臉皮又厚,說謊說得再是離奇,也是麵不改色心不跳。邊說,邊察言觀色,見洪安通微微閉著雙目,顯是聽得極為順耳。韋小寶道:“也是屬下年輕好勝,聽了陸高軒、矮頭佗的話,心中好生不服,突發奇想:索性請教主將神龍教盡行解散,教主白手起家,不用任何人幫助,再建一個嶄新的、呱呱叫、別別跳的神龍教,教他們這些井底之蛙看看,教主沒有了他們做幫手,定然會建起更加興旺的教來。至於原教中的那些叛徒,乘人之危,犯上作亂,實在是屬下始料不及的了。”洪安通道:“如此說來,白龍使,你完全是一片好心了?”韋小寶忖道:“若是將自個兒說得一朵花一般,沒有一根刺,老家夥說不定不信。”便道:“全是好心,倒也未必。屬下看到教中的老人,一個個老氣橫秋,對我們小一輩的卻橫加幹涉,並且對教主也是大不敬,也想借機清除了他們,這點兒私心卻是有的。”洪安通點頭道:“好,很好!老夫如今一無所有,你稱心了?”韋小寶急忙道:“教主,你老人家怎麽會一無所有?你的武功天下第一,智謀天下第一,還有……什麽什麽的,全都天下第一。”洪安通道:“你還忘了說啦,老夫的綠帽子,也是天下第一。”韋小寶心頭一驚,暗道:“他奶奶的,果然說到正題兒去啦。一個人麽,什麽天下第一都使得,唯獨這頂綠帽子,不能天下第一。第二也不行。給老子一頂倒數天下第一的綠帽子,老子也不受用。”好在他有急智,立時道:“也是屬下的一點兒私心。要使教主白手起家,索性連個夫人也沒有,那才能顯得教主的能耐。三國上的劉備說過,兄弟是手腳,砍了就生不出來啦。老婆是甚麽?老婆是衣衫,破了,再做一件就是。是以劉備就有了大黑臉張飛、棗紅臉關公相幫,火燒藤甲兵,七出祁山,八出祁山,七八一十五出祁山,打得大花臉曹操落荒而逃,大叫投降。”沒有主意之時,便東扯葫蘆西扯瓢,韋小寶最是慣於此道。洪安通閉目養神,也不知他聽是沒聽,韋小寶心頭打鼓,便住了口。洪安通卻又睜開眼睛,道:“說啊,怎麽不說下去啦?”韋小寶幹咽了一口唾液,道:“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俗話說得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教主壽與天齊,仙福永享。洪安通忽然“哈哈”大笑。這笑聲猶如一頭受了傷的野獸,黑夜裏、曠野中,那等淒厲的號叫。韋小寶讓他笑得心裏發毛,也不敢吭聲。洪安通直笑得老淚縱橫,待得笑夠了,才緩緩道:“白龍使,老夫當真得好生謝謝你了。”韋小寶不知他的話是真的“當真”還是假的“當真”,含混道:“那也不用客氣。”洪安通歎口氣道:“我客氣甚麽?我也犯不著與你客氣。你方才說的壽與天齊甚麽的,若是在數年之前麽,我聽了定是高興得緊。相反的,若是我的屬下不這般歌功頌德,我便認定了他是對本座不忠。就這樣弄得天怒人怨,老夫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的。可自從承你所賜,我在墳坑裏僥幸鑽了出來,從死裏走了一遭兒,明白了天下的諸多事理。”他定定地看著韋小寶,道:“哼哼,假如一個人哪,挖空心思說你仙福永享甚麽的,還要獨出心裁,加上甚麽連同夫人,那可就要大大地小心,他可要弄頂綠帽子給你戴上一戴了。”神龍教對教主洪安通的“頌詞”,原先隻是“教主壽與天齊,仙福永享”,隻是在韋小寶被誘騙人教,並破格擔任白龍使要職之後,他獨出心裁,在“教主”二字的後麵加上了“夫人”二字,成了“教主與夫人壽與天齊,仙福永享”。韋小寶實在是這個“發明”的濫觴者。但韋小寶其時隻是想討好洪安通與夫人蘇荃而已,沒想到陰差陽錯,後來倒將洪夫人變成了韋夫人了。韋小寶“嘿嘿”幹笑,道:“教主不喜歡那些不痛不癢的話,也是最好。連康熙小皇帝都說,\"他撤著京腔,學著康熙的口吻,道:“‘自古以來,人人都叫皇帝作萬歲,其實別說萬歲,享壽一百歲的皇帝也沒有啊?什麽萬壽無疆,那是騙人的鬼話!''\"心裏卻大是發毛:“他如今不要人拍馬屁,倒是不好辦了,我韋小寶沒有用武之地了。”洪安通道:“滿清皇帝也能這般,倒也不糊塗。”韋小寶還有一招:越是在黔驢技窮之時,越是沒話找話,不讓對方的腦子得空。是以他一邊思謀對策,一邊虛與委蛇,一拍巴掌道:“這就叫皇帝、教主,所見略同。”洪安通伸手抓住了韋小寶的床頭,韋小寶害怕,身子一閃,朝一旁挪了一挪。洪安通輕輕便將床頭的木頭抓下了一塊,手掌一擰,就見一股粉末一般自指頭縫裏散落。洪安通麵色凝重,道:“韋小寶,我再聽到你拍馬屁的話,你那個腦袋,便要像這粉末一般了。”韋小寶膽顫心驚,道:“屬下不敢,屬下再拍馬屁,便嘴裏生疔瘡,腳底板流脹,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