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公司內部有條隱秘的地下通道直達外麵的海域。


    當蘇柏文以被挾持的模樣出現在守著那通道出口的手下麵前時,他們紛紛拔出腰間的槍,麵色冷肅,“先生!”。


    蘇柏文已經恢複了以往的冷靜,語速平緩,“準備一艘去實驗室的遊艇”。


    “蘇先生......”


    “這是命令。”


    “是。”


    很快便有一艘先進的遊艇停靠在海岸附近。


    此時蘇柏文被知安綁住了雙手扣在背後,喉間劃著一條細長的血口子,臉上卻仍是掛著溫和的笑意,甚至在上船前友好地詢問知安是否需要一位會開船的人。


    知安抬起槍往他的衣服上蹭幹血跡,沒說話。


    “何青的開船技術很好,明早就能到達實驗室。”


    知安還是沒說話,擦完血跡後將人推進船艙,摁著他坐到椅子上,用繩子綁住身軀和雙腳,膠布封住嘴,再在操作位前坐下,手指撥弄了幾下操作杆和按鈕,確定設置好的定位係統,船身轟鳴,騰騰泛起白色浪花,迅速竄出,如一抹展翅白鷗飛向高空。


    蘇柏文被封了嘴,一路上沒能說上話,盯著知安半晌後才閉上眼。


    這個實驗體......


    確實超出了他的想象。


    五年前就應該提前進入腦領域實驗階段。


    留下她,或許是他至今為止做的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不過,他已經擁有了一具最完美的實驗體。


    *


    清晨時分,月亮隱沒於地平線之下,金色落日嵌入蔚藍海麵,海浪盡頭冒出一點白,疾馳的遊艇緩緩減速,宛若落地的白鴿停靠在海岸一側。


    蘇柏文臉上封嘴的膠布已經被撕了下來,斯文英俊的麵孔殘留下一片紅印,哪怕他的模樣頗為狼狽,卻不顯惱怒之色,反而偏過頭笑著問知安:“不想和我聊聊關於小樾的事情嗎?”。


    知安垂眼注視手裏的槍,槍身被擦得鋥亮漆黑,裹在袖中的腕骨纖細伶仃,貼著森白鋒利的刀片,仿佛還殘留著血的溫熱。


    她隔著一層布料細細摩挲,語氣平靜到聽不出一絲情緒起伏,“我隻想聽他說。”


    下了船,天色蒙蒙亮,遠處林間彌漫著青灰色霧氣,落葉在隱匿褐色土壤。


    晨曦籠罩下的江海,與那夜月色映照的荒涼之景不見三分相似,顯出別具一格的風情。


    蘇柏文像是沒聽到她的話,眺望著白浪翻湧的海麵,不疾不徐道:“小樾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孩子。”


    “從小就性格安靜,懂事聰明,也不會像其他小孩一樣纏著父母陪伴,在很小的時候就獨自坐在角落裏堆積木,拚圖,至於玩具槍和遙控汽車那些東西,他一向不喜歡。等後來再大一點,小樾接觸畫畫後就很少再碰積木了,常常坐在窗前一畫就是大半天。”


    蘇柏文頓了頓,“他也不會像別的孩子,完成一幅畫後湊到父母麵前試圖得到誇獎。他把那些畫都保存起來放進木盒,我偶爾見過他的畫,他或許是個天生的畫家,為藝術而生。”


    “我也曾想過,那就讓他做個舉世聞名的畫家吧。隻可惜,後來我發現他還有極高的程序天賦和極端的抗壓能力。”


    “我想,作為我的兒子,他更應該走上我希望的那條路。”


    蘇柏文突然笑起來,“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沒錯。我用了十五年,終於——”。


    堅硬冰冷的黑色槍口抵住他的下顎,知安挑起上目線看他,以往圓翹清澈的眼眸暈出一抹難以言喻的戾氣,迎麵給人利劍出鞘的淩冽冷酷。


    眼底浸出薄霧般的血色,仿若站在萬千屍骸之上俯瞰眾生,眉眼狠戾,令人無端生寒。


    食指穿過扳機環,雪白指腹與漆黑的槍身交相輝映,線條柔軟纖細,似一朵在霜雪中飄搖的羸弱白花。


    “我不需要從任何人嘴裏了解他”


    她的左眼是鮮豔到妖異的紅,那抹紅直直刺入蘇柏文的眼睛,鋒冷的刀刃滲進靈魂,剖開一條裂縫,耳畔恍若傳來白骨殘骸間空靈冗長的吟誦。


    “帶路”


    徒步行過荒野,泛黃枯葉飄蕩而落,長風纏著衣角耳鬢廝磨,她將藍天大海背在身後,天海交界的形狀像一條緊緊勒在脖頸的狹窄白線,令人窒息。


    蘇柏文走在她麵前,眸光僵滯,四肢麻木呆板,時不時會被路邊的障礙物絆得踉蹌又搖晃著站起來,仿佛一隻被操控的人偶。


    知安慢一步跟在身後,纖長的手指穿過槍環,並不算小巧的槍在她手裏旋轉成翻飛的黑蝴蝶,流暢又漂亮。


    她的臉色有點蒼白,眼睫烏黑濃密,更襯出那一抹似冬雪的白,紅潤的嘴唇也失了血色。


    這具軀體被困在實驗室十年,過於羸弱,使用精神力無疑是雪上加霜。


    明明可以直接殺了這個人,切下手掌,剝去人皮,挖出眼球,隻需要這些,就能打開實驗室的門。


    可是為什麽,最後選擇這樣的方式。


    “因為你不想賭那百分之一。”


    “他是蘇樾的父親。”


    “你不確定,見到的那個人是蘇樾,還是上將。”


    “或者,都不是。”


    “也許你想見的人,已經被主係統吞噬了,成為一具地球上的人形科技產物。你還要去見他嗎?這一去可能就是與這個世界永別,你,我,我們所有人都會變成沒有意識的靈魂,是再次墮入黑洞去往新的星球還是就此隕滅。”


    腦海裏的聲音似穿過千萬裏深海,穿過暗無天光的歲月,穿過朦朧風沙,最終抵達她的耳畔。


    “而現在的你,又知道自己是誰嗎?”


    “是作為人類的年知安,還是來自法西特星球的賽芙娜,moore上將的兵器戰甲,被封為世紀神器的s級機甲,以法西特公民的姓氏命名,與上將的名字一同被載入功勳史。”


    知安停下腳步,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凝視麵前敞開的實驗室大門,她已站立在這座埋葬了無數鮮血罪惡的建築物前。


    她伸手打了個響指,身側的蘇柏文便踉蹌幾步,接著搖晃了幾下,重重跌入荒草,倒地昏迷。


    她沒有立刻進入,而是佇立許久,靜靜地望著大敞的門口,視線與透出的斑駁光線交錯。


    “上將不需要曆史記載功勳,也不需要虛於浮表的華美歌頌。”


    知安仰頭遙望著頭頂的天空,晨光溫柔地灑落在瓷白臉頰間,似情人繾綣的親吻。


    “他隻是太孤獨了。”


    賽芙娜陪伴上將作戰多年,戰鬥形態難以數計,鋒利尖銳的武器和堅硬護盾,沾染無數鮮血。


    她曾是上將手裏的一把劍,劍氣凜冽冷銳,無人可擋,她能感受到握在劍柄處的那隻手,骨骼修長,指骨有力,冷的不帶絲毫溫度。


    賽芙娜是兵器,本就沒有體溫,可她卻覺得上將的手很冷。


    反而是她,被溫熱的鮮血捂暖了劍身。


    她想,再多殺點人,身體再變暖和點,是不是就能捂熱上將的手了。


    後來,賽芙娜不再需要上將親自出刀,就會主動飛出他的手心,幻化劍陣,變作死神的鐮刀殘酷地收割生命舔舐鮮血。


    她能聽到無數人的慘叫嘶吼,筋脈骨頭斷裂,心跳驟停的聲響,可這些聲音隻會讓她更加愉悅興奮。


    他們流的血越多,她就越溫暖。


    不過須臾間,賽芙娜便已染得滿身鮮血,汩汩赤血順著劍槽滴落。


    她不懂“愉悅”“高興”的情緒,可她像個蹦跳邀功的孩子旋轉著飛迴上將身邊,用沾滿血液的劍身蹭著他冷白瘦削的指骨。


    但她太過鋒利,劃破了他的皮膚。


    殷紅的血珠滴在她身上。


    賽芙娜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哪一滴是屬於他的血。


    太冷。


    卻又那麽滾燙。


    一路燒灼至她的靈魂。


    那時的她還不懂什麽是靈魂,隻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對鮮血產生抗拒感。


    她不希望上將流血。


    賽芙娜轉換了形態,變成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貼著他沒受傷的左手。


    她是為戰鬥而生的武器,因此也隻能變成劍、匕首、弓箭、機甲等這類作戰兵器。


    上將的手好冷。


    賽芙娜在一堆腥臭的血味裏聞到雪鬆般的冷香,像上好的檀木熏散了惡臭,隻留沁人心脾的餘香。


    匕首上的血也不再熾熱。


    她捂不暖他的手,還弄傷了他。


    他們下了戰場,一群軍官士兵麵目惶恐地圍聚上前,盯著他手上的血口子,額頭直冒冷汗,軍醫團隊急忙趕來,拎著醫藥箱要為上將包紮傷口。


    可他隻要了一卷幹淨的紗布和一盆清水。


    在所有人驚懼不解的目光下將那把染血的匕首泡入清水,再低頭用紗布細細擦拭匕首上的血跡和水珠。


    水是溫熱的。


    連帶著他的掌心都染上一絲水溫。


    賽芙娜也感覺身體熱熱的。


    也許是被水捂的,又或是他的手。


    但她覺得這股熱更像是從身體深處散發出來的,逐漸彌漫至四肢百骸。


    那一瞬間,她好像擁有了“人”的形態。


    她在水中注視上將的麵容。


    這是她第一次那麽仔細認真地凝望他。


    薄紅的唇襯著冷白如雪的皮,鼻骨高挺精巧,和一雙深邃漂亮得隻用淺淡漠然填滿留白的桃花眼。


    他垂著眼向下看時,更顯眼型狹長,無形之中透出令人驚豔的鋒利感,那是種極具攻擊性的淩厲。


    賽芙娜突然想,如果上將笑起來會是什麽樣子。


    可他似乎從來不笑。


    即使他不曾打過一次敗仗,有無數民眾愛戴簇擁,美譽稱讚,被載入功勳,勳章錦旗,名垂青史。


    他的名字無人不曉,榮耀與世長存。


    在賽芙娜還沒成為他的武器時,他就已被世人擁戴,是整個法西特星球的戰神。


    她的存在,於他不過是錦上添花。


    而後來的她,被他親自贈予了屬於自己的名字——“賽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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