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撫望著李延炤,神色中滿是凝重。自州治歸來之後,李延炤將率令居縣兵前往劃歸西域長史李柏麾下的消息已是不脛而走。自令居之戰後幸存下來的諸令居士卒也皆是猶疑不定。他們畢竟以令居本地人為主,若是乍然前往敦煌,準備征伐西域,多數人大抵都不知他們將何去何從。


    蘇撫對於李延炤的感覺同樣基於此事。要說蘇宛雲與李延炤之間的情意他一點都沒看出來也是不可能。總之,在兩人這種模棱兩可的曖昧之中,蘇撫也早已嗅出一絲頗不尋常的意味。


    雖然心有疑慮,但最終蘇撫仍是帶著蘇宛雲自郡城趕來。在縣府後院中相見。辛彥顯然也嗅到這次會麵之中不尋常的意味。他刻意找借口迴避開雙方的會麵,卻在縣府正堂之中不時裝作溜達一樣,悄然目睹了兩人會麵的大部分過程。而對此反應頗為遲鈍的李延炤,則對此毫無感覺。畢竟在他心中,與蘇宛雲之間的相遇乃是他自己也從不輕易觸碰的一片淨土。


    饒是如此,兩人在縣府後堂的會麵,仍是引起辛彥為首的數名縣府官長八卦之火熊熊燃燒。他們並未征得李延炤的知悉甚至同意,便在縣府內堂的牆根下旁聽了一下午。然而成果卻是讓他們頗感失望,除了人人都鞠一把同情淚之外,料想中少兒不宜的場麵似乎並沒有出現。這種情況無疑讓乘興而來的辛明府及褚司馬等人敗興而歸。然而李延炤攀上蘇氏小姐高枝的消息,也就在此時不脛而走。


    先前永登之戰中,蘇玄據守城頭,闔城死戰。永登最終雖仍陷落。然蘇宛雲等一幹明府家眷,亦是早已轉移。


    雖然逃過虜賊破城的一劫,然而親人戰死,顛沛流離的旅途,種種打擊亦是接踵而至。令蘇宛雲這位原先養尊處優的小姐,亦是嚐遍了人間疾苦。先前自關中逃難至河西,雖名為逃難,然而一路上頗得蘇玄及蘇氏部曲蔭戶諸多照顧,蘇宛雲其實並沒吃什麽苦。反倒因為蘇玄的心機和鑽營,在河西之地找到了新的立足點,繼續成為衣食無憂的豪族。


    正因如此,當國破家亡,親族戰死的噩耗傳來,這名孤苦無依的女子開始體驗到了人生的殘酷與反複無常。蘇玄在永登之戰中戰歿,相當於令他失之怙恃。而此後蘇撫在廣武軍中任職,李延炤則遠調敦煌,則令她更感人生無常,孤苦無依。


    “末將奉調入敦煌,惟願小娘子好生保重,來日再會,還想再聽小娘子高歌一曲。”李延炤內心雖然很想就此將失之怙恃,孤苦無依的蘇小娘子攬入懷中,張駿托付給他關於西域的那一份重任,卻還是打消了他的這個念頭。他權衡再三,終是壓抑住自己心底的情感,裝作麵無表情地說了如上這番話。


    而這番話聽在蘇小娘子耳中,已不啻於委婉的拒絕。深陷孤苦無依情緒中的她,也因此而更添煩惱。然而麵對著從始至終都波瀾不驚的李延炤,她又實在是說不出什麽來。


    “叔父闔城俱亡,此後漫漫長路,我惟踽踽獨行。但有時願高歌一曲,也不知奏與誰聽……”蘇小娘子喃喃自語似的低泣,卻讓李延炤不由得開始深深的自責。隻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想,更不能給予對方任何承諾。


    玉門關外,風沙漫天。誰知道此戰之後,自己究竟是凱旋而還還是埋骨黃沙?在沒有把握的時候,李延炤不願帶給別人任何虛妄的希冀,因此,他對於蘇小娘子表露無遺的心跡,選擇了裝傻充楞一般的沉默。


    “廣武郡中,我還有所別院,是府君所贈。戎馬倥惚之間,也沒多少機會前往居住。”李延炤強壓下心中噴薄而出的妄念和情感,盡量用陳述般的語調言道:“若小娘子覺得寄住堂兄門下,多有不便,不妨便前往郡中,為李某看好這間別院吧……”


    說完,李延炤自懷中摸索半天,掏出一串鑰匙,鄭重其事地放在蘇宛雲麵前幾案之上:“小娘子若無處可去,便可前往暫住。若覺不妥,仍來去自由。定東之門,與小娘子之間,永無羈縻牽絆,也無鎖鑰之隔……”


    言罷,李延炤衝屋外大吼道:“廖如龍!進來!”


    屋外聽著兩人對話,正糾結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廖如龍,聽聞李延炤厲聲令他進屋,忙不迭地在門外整整衣冠甲胄,隨即便推開門,行入堂中。


    “我在廣武那間寓所位置,你可知曉?”李延炤裝作一本正經,麵無表情地看向呆立在門邊的廖如龍,如是問道。


    “屬下知曉。”廖如龍抱拳叩地,搖曳的盔纓在李延炤眼中卻顯得分外可惡。他強壓住心中不快與怒火,對廖如龍道:“你且帶蘇小娘子前往。小娘子所需一應物事,即刻辦妥。若是有所怠慢……”


    李延炤怒目圓睜,嚇唬廖如龍一般道:“軍法從事!”


    “屬下遵命!”廖如龍不敢馬虎,馬上抱拳應命,隨後自去一旁提過蘇小娘子隨身攜帶的行李細軟等。出門便交給兩名親衛,再去前院之中,將之放置在騾馬所拉車輛之上。


    “小娘子且在廣武稍待。一應衣食支用,自有人送至府中……”李延炤臉不紅心不跳地吹了個他之後將要一直踐行的事務和目標,而後便自起身,向蘇小娘子告了聲罪,自顧自便離開了縣府。


    廖如龍與數名軍卒一直一臉謅媚地候在前院。之前屢次征戰,早已令他們心中漸生倦意。然而顯然李延炤也是懂得他們辛勞疾苦,就此給他們安排了這樣一樁差事,卻無異於一樁美差。人人自然是奮勇爭先,簡直比在戰場上砍虜賊的腦袋瓜子還要積極不少。


    告別了蘇小娘子,李延炤便前往縣府工坊之中,查看返歸縣城的諸工匠工作情況。雖然陸一那一支留守的工匠的遭遇令這些人皆是唏噓不已。然而他們也是沒有太多選擇。唏噓感歎歸唏噓感歎。返迴縣城的次日,工坊中的數口高爐便已經開始了運轉。消失月餘的金鐵相擊之聲,亦是漸漸自工坊之中傳出,聲聞數裏。


    之前的令居之戰中,除去遊蕩在外的騎卒,傷亡比最低的恐怕就要數披甲執刀的戰鋒隊了。與在外遊而不擊的騎卒不同。戰鋒隊可是人人皆據守城頭,硬碰硬地在旬日之間,與虜賊戰鬥不下數十場的精銳。這支精銳在令居城頭無疑充當了救火隊的角色。每當城上何處虜賊攻至,輔兵力戰不敵之時,這些充作生力軍與預備隊的鐵甲步卒便紛紛執刀而上。往往在彈指之間血戰一場,當麵之敵便立即潰散。


    這種強悍的戰鬥力,也為他們在虜賊之中贏得了一個可怖的聲譽。因戰鋒營人人皆在作戰之時臉戴麵具。一往無前,且在戰鬥中奮力廝殺,毫不手軟,那些羈縻歸附趙軍的乞活軍部眾,早已開始將這支特殊部隊稱作“鬼兵。”蓋因其強悍的戰鬥意誌,精湛的戰鬥技藝,總能挽狂瀾於既倒。也令他們這些歸附的士卒無所適從。


    誰在戰場上也不願意麵對如此強大的敵軍,便連能征慣戰,走南闖北罕逢敵手的匈奴本部騎兵,也皆是見識過這支戰鋒營的過人之處。令居之戰後,李延炤手下這支戰鋒營,便被各級匈奴將佐列入最不願麵對的敵人之一。與白馬氐的楊難敵幾乎並列而行。


    而李延炤對此卻渾不自知。隻是戰鋒營展現出來的無比強大的戰鬥力,令他不由得暗自心動。因此在戰後,工坊恢複了正常的生產活動之後,李延炤便當先將製作戰鋒營款式的鐵甲,作為工坊需要落實的第一要務。


    知悉了陸一那隊人的遭遇之後,對於工坊中的這些工匠來說,這些雖未親曆的慘痛遭遇也已成為他們之間的一塊心病。在李匠頭為首的諸多工匠費神工作之下,區區一個縣府的工坊,竟然以每月產出五十餘件全身鐵甲的速度增加著產出。之前偶爾出現的消極怠工的現象,自此之後,便再也沒有出現在令居工坊之中。人人皆是緊握著手中工具,一錘一錘地敲打著令他們感到頗為心安的鋼鐵長城。


    經過近一季的準備,七月初,李延炤便將令居縣城防務移交給前來接管的郡府射聲都尉孫建雄所部,而後便率領著近千令居正兵,與臨時征召的千餘輔兵,踏上了西去敦煌的漫漫路途。


    李柏麾下西域長史府治所,如今暫居敦煌城中。臨時委任的他,治所本應在西域境內海西城。隻是因為戊己校尉趙貞的臨時反叛,方才暫時居於敦煌城內。


    李延炤率軍到達之時,正值八月。當是敦煌一年之中風沙最大的季節。近兩千士卒行出不過十裏,人人便皆是灰頭土臉,望上去狼狽姿態,一言難盡。好在這支軍隊的基幹已經曆過令居之戰那等殘酷場麵,對西域左近這種惡劣環境,倒也不覺有異。


    當兩千士卒浩浩蕩蕩直抵敦煌城外十裏之處,李延炤透過時隱時現的風沙,便發現遠處沙丘之上,有一支身著晉軍服色的軍隊等候著他們,似是迎接。便趕忙派出通傳軍令的傳令騎與之接洽。過後得知,果是李柏親率麾下親衛出城迎接。


    李延炤令麾下加速前進,終是在半個時辰之後抵達沙丘之下。渾身灰土的李柏對此情此景顯然已是習慣。也不顧自己形象狼狽不堪,下了沙丘便至李延炤軍前,高聲問道:“令居李司馬何在?”


    這副畫麵頗有一番喜感。然而李延炤心中早已顧不上計較這些。他連忙下馬,將韁繩交給一旁親衛,便上前與李柏相見。兩個滿身灰土,看上去皆是狼狽不已的人,便這樣緊緊地握著手寒暄著。


    “定東率軍死守令居,其剛烈氣節,當是令柏至為折服。”初次見麵,李柏也並未擺出那副沒什麽卵用的官架子。反倒如同一名求賢若渴的上官,出城十餘裏相迎。令李延炤不由得更添感動。


    “長史言重了。定東領軍守土,本分而已,萬萬當不得長史讚譽。”李延炤緊握著李柏的手,聽他講著這些誇獎的話,不由得臉紅到了耳朵根。霎時感覺慚愧不已。


    “定東無需過謙。”李柏眼望李延炤身後皆是滿身灰土,雖狼狽不堪,仍軍容嚴整的李延炤部下,道:“定東且隨我同來,營房早已為三軍備妥。將士奔波勞累,也當即刻入營歇息……”


    李柏臨時駐節的西域長史府,便在敦煌城內靠中心的位置。此時西域各處宗教信仰,仍是以佛教為主。李延炤率部入城,不過拐了三五街道的光景,便已看到數處佛寺浮屠。心中大奇,便在李柏身邊盯著這些佛像古跡,宛如初入大城市的鄉巴佬一般。


    李柏暫居的西域長史府,便是原先敦煌郡郡府所在之地。隻是因涼州統治者張氏的現實需要,將此地騰出來讓給李柏作為官署。而敦煌郡府,則被迫遷到靠城邊的太守府中。敦煌府君既將太守府當作官署,又作起居之地,堪稱節約資源的典範。


    敦煌城中民戶不多,因此城中可利用的空地也不少。西域長史府西北側的空地便被辟作軍營。而東北側則建起數個倉庫,分別儲存糧食、軍械等。軍營中長史屬營兵也早已在李柏的安排下擠作一團,騰出了三分之一營區,來供李延炤所部居住。


    安頓好了麾下兵卒。李柏便帶李延炤前往城中各府庫查看物資準備情況。見糧庫之內儲備糧草堆積如山,拿過賬冊,李延炤粗略估計了一下,倉中儲藏糧草足夠一萬人支用一年有餘。武庫中儲藏軍械箭矢等,也足以支撐一支萬人規模的軍隊打幾場大規模戰役。


    見李柏將此等雜務都整理得井井有條,準備如此充分,李延炤心下便也安生了不少。中午時分,李柏吩咐在長史府中擺下酒宴,宴請李延炤以下十餘名馳援至此的令居將佐。


    李延炤帶著曹建、傷勢初愈的劉季武、陶恆等人赴宴。席間觥籌交錯。李柏許是天生海量,在眾人言談之間,已將一票令居將佐喝得東倒西歪。而在後世中久經酒場洗禮的李延炤,居然成為了堅持在場上的最後一位選手。


    “想不到李司馬,哦不,李主簿打仗兇狠無比,令敵軍聞風膽寒,在酒桌之上,竟然也是長盛不衰,愈戰愈勇。”李柏一邊講道,一邊再次將斟滿的酒杯舉起:“為了經略西域大計,我自當與李主簿通力合作,為此且飲盡杯中酒,以期來日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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