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在李延炤內心之事,除去馬平被捕拿下獄之外,便是淪陷的永登與蘇宛雲的下落了。自陶恆歸來,縣兵中騎卒數量又複充實起來之後,李延炤便數度遣出陶恆及麾下哨騎前往打聽搜尋,卻皆是未果。虜賊潰退之後,占據令居的兩千餘虜騎得信便即刻撤走。然而走之前,還不忘去永登左近鄉間劫掠了一番。在這等狀況之下,戰前未能及時疏散民戶的永登縣,其人口已是十不存一。


    在令居遇襲之時,永登守將與縣令蘇玄皆在城中。自潰兵中打探來的消息,蘇玄城破之時死在亂軍之中,此事無誤。隻是對於蘇玄家中親眷去了哪裏,多方打探仍然尋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李延炤聽聞馬平被捕拿下獄,很可能不日即將問斬,也是心急如焚。他迴營中匆匆寫好呈遞給張使君的表章,隨即便決定不再等候,便喚過陶恆帶了一什騎卒,備好馬匹幹糧等,與辛彥打過招唿,便要往州治而去。


    對於馬平被捕之事前前後後,辛彥聽聞李延炤粗略講過一遍,心下也是吃驚不已,當即便表示自己願寫信給那些叔伯,請求他們施以援手。畢竟令居今番若是沒有馬司馬領兵馳援,很可能已落入敵手。李、辛二人都要成為虜賊刀下之鬼。馬平領兵馳援所救的,可不止獨獨李延炤一人。


    李延炤行出營門,縱馬便要在仍顯得有些空蕩蕩的縣府街道上奔馳,前方卻忽然出現另一支腰懸弓刀的騎卒隊伍。當先那名將佐看到李延炤,當即便催馬向前,待要到李延炤身前時,那人動作敏捷地一把抓住李延炤的馬韁。馬嚼子撕扯之下,令那健馬吃痛不已,當即便嘶吼著停了下來。


    李延炤凝神看去,卻發現勒住馬韁這名將佐一張娃娃般的臉龐似曾相識,卻總也想不起在哪見過。他皺眉疑惑道:“你是?”


    那娃娃臉右手放開李延炤的馬韁,下馬微一躬身道:“我是蘇百人將麾下。李司馬,原先在隴西,你遣麾下哨騎之時救下我家小郎君,那時我們曾見過麵……”


    李延炤聽聞那將佐的話,才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是了,我想起來了。隻是當下讓你們在此攔住我,也是蘇撫授意?”


    “小郎君稍後便到,請司馬稍待。”那娃娃臉拱手告罪,顯出一種與他麵目極為不匹配的成熟來。李延炤見對麵十幾名騎卒牢牢阻住去路,也是無法。隻得沉著臉不語。


    等了不過半刻鍾左右光景,街道盡頭便又是數騎發出的馬蹄聲傳來。李延炤在馬背上伸長脖頸相望,隻見蘇撫穿過自己部下們讓出的一條通道,緩緩前來。與李延炤印象中不同,此時的蘇撫,再無先前那副放浪不羈,玩世不恭的模樣。他策馬行至李延炤馬前,微蹙眉頭望著李延炤,兩人對視良久,誰都不曾先說一句話。


    “蘇百人將,近來可好?”李延炤不知蘇撫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無法忍受這種難得的沉寂,率先開口,打破兩人策馬而立這種尷尬境地。


    蘇撫輕輕歎了口氣,搖搖頭道:“永登城破,叔父喪於亂軍之中。哪裏會好?”言罷他仿佛自嘲般輕笑了一下:“自關中塢堡被破,流落至此,我便覺得自己無用至極。不想今日雖披甲執刀,依然無力護衛家中之人……當真無用,無用啊……”


    李延炤聞言,神色亦是黯然下來。他望著蘇撫略帶無助的神情,卻也是惻隱之心大起。正待出言勸慰一番,卻見蘇撫抬起頭來望向他:“有個人想要見你,卻不知李司馬肯不肯見?”


    李延炤正要開口問是誰,卻忽然想起來什麽,神色驚訝地問蘇撫:“莫不是……宛……雲?”


    見蘇撫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李延炤心中瞬間落下一塊大石,正要答應,卻又垂頭想了想,而後望向蘇撫:“此時我去見令妹,恐有不妥……”


    蘇撫輕輕點了點頭,看向李延炤,又問道:“也好。那請李司馬給個準話,是見,還是不見?或是以後再見?”


    李延炤苦著臉道:“我這便要去州治。待我從州治歸來之日,我便前去見她,可否?”


    蘇撫微眯著眼,又點點頭:“自無不可。”他沉思了片刻,又道:“請司馬記住今日之言。若歸來之後仍是拖延,便勿怪在下無禮。”言罷,便撥轉馬頭,領著自己那些部下向城門而去。


    “什麽意思!”陶恆見李、蘇二人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陣,而後蘇撫撥馬便走。不由得對有些拽上天那股勁道的蘇撫感到極為不爽。


    “陶百人長,我等繼續出發吧。蘇百人將前來尋我,也不過是談些私事……”言罷,李延炤率先一抖馬韁,馬匹隨即便撒開蹄子,向著城外飛奔而去。


    一路上,往昔蘇宛雲的種種記憶不斷交疊著在李延炤腦海中翻覆。她的落落大方,細致婉約,已經成為揮之不去的影像烙印在李延炤腦海之中。一路的心不在焉,使得李延炤數度險些自飛馳的奔馬上摔下。一旁隨行的陶恆也看出李延炤的心不在焉,隻是數度相問,都沒問出個結果來。


    在這種雖然單調,卻連綿不絕的迴憶衝擊之下,經過一日夜的換馬疾馳,李延炤終是在次日中午時分,同陶恆等人一同到達姑臧城外。除李延炤之外,陶恆等人皆是首次來到姑臧。望著近四丈高的城牆,陶恆等人皆是咋舌不已。而李延炤卻是早已司空見慣。不待他們看個夠,便下馬欲入城。


    正要邁步入城的李延炤,忽然聽到自己身後一名陶恆部下驚唿問道:“你們看,那是何物?”心生疑惑的李延炤迴首見那騎卒右手指向城牆,當即便抬頭沿著他所指方向望去,孰料竟赫然望到城門之上懸掛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李延炤瞬間意識到了些什麽,他趕忙上前,往那顆人頭的麵部望去。他心中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心中反複默念著,隻盼著自己所慮之事不是真的。然而隨著一陣微風刮過,那人頭隨風擺動著,麵部逐漸轉到麵向李延炤的這個方向。望著那熟悉的麵孔,李延炤頓時支撐不住,搖搖欲倒。


    一旁的陶恆及時發現苗頭不對,連忙伸出一隻手將李延炤扶住。他以為一日夜的不間斷奔波,令李延炤身上傷口崩裂,正要將李延炤扶到一旁樹蔭下,卻隻見李延炤一隻手輕輕推了推他,他再望過去時,便見李延炤已是控製不住地淚流滿麵。


    “李司馬!”陶恆心下急切,卻不知李延炤為何突然便出現如此巨大的情緒波動。直到李延炤伸著手,無力地指向城頭掛著的那顆首級道:“馬……馬司馬……”


    陶恆抬頭向城上望去,方才知道這一切事由究竟是為何。


    李延炤雙手猛地一掙,頹然道:“陰……陰氏老賊。看我取他們狗命……”


    陶恆大急,連忙上前攔腰抱住李延炤。李延炤掙紮著,右手已緊握成拳,向著陶恆背上狠狠擊下:“放開我!”


    陶恆壓低聲音道:“司馬,冷靜!陰府護衛足有數百,僅憑我們這十幾人,即便是前去,能夠濟得什麽事!”


    李延炤麵色已經因憤怒漲成豬肝色:“你別管,放開我!”


    陶恆:“司馬!若我等不在了,還有誰,能替馬司馬複仇?”


    李延炤聞言,忽然停下手,一臉驚愕地望向陶恆。


    陶恆:“司馬!萬望司馬冷靜。隻要我等還在,馬司馬之仇,我等便一刻也不敢稍忘!”


    李延炤遲疑著,掙紮的力度也漸漸放鬆下來,隻是還兀自圓睜雙眼,望著城門上的那顆頭顱。


    李延炤神情悲憤,以至於他自己都不記得究竟是怎樣被陶恆等人拽著進了姑臧城,又怎樣去到了旅店。他腦海中隻有無比清晰的那個畫麵。馬平的首級孤零零地懸吊在城門上方,滿麵悲憤地望著他。那是一種壯誌未酬的悲憤,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


    李延炤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渡過一晚。次日臨近天明時分,醒過來的李延炤第一感覺便是一陣昏昏沉沉的頭痛。然而前一日在城門前目睹道馬平首級高掛著的畫麵一直在他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他推開窗,清晨特有的清新空氣撲麵而來。令他本來昏昏沉沉的頭痛稍感緩解。他行至陶恆所睡臥榻旁,將其推醒,而後示意其披甲拿刀。


    陶恆匆匆披上皮甲,又幫李延炤披掛好一身鐵甲。二人便相繼行出客棧,李延炤行走時仍是有些不便。饒是如此,甲葉相撞之間發出的鏗鏘聲仍是引得路旁行人紛紛側目。


    二人行至刺史府門外,護衛們連忙上前擋住兩人。李延炤拱手對其中一名護衛道:“令居縣司馬李定東,請麵謁使君。惟求兄台予以通報。”言罷,李延炤從腰側鐵甲之內摸出一個小布包,塞到當麵那名護衛手中。


    那護衛掂了掂錢袋,而後將李延炤從上至下掃視了一遍。很隨意地言道:“等著啊。我隻負責通報。使君見不見,便不是我說了算。”


    “兄台說的是,還煩請通報一聲。”李延炤此時已經從方才看到馬平被斬首後的巨大震驚之中迴過神來。雖然對這護衛的作為頗感不屑,卻仍然賠著笑臉言道。


    他目送著護衛的身影行入刺史府中。仍留在門外的另一名護衛,則時不時地用眼角偷瞟李延炤與陶恆兩人。這種眼光卻令李延炤覺得渾身上下分外不爽。隻是當下多事之秋,且在州治姑臧中,並不能任他由著性子胡來,便也忍了下來。


    約莫一刻之後,李延炤隻看半開的門內,張駿一路小跑著,快步向門前而來。他身後跟著數名披甲按刀的護衛,也皆是小跑著隨他前來。


    “定東,你受苦了……”張駿一隻腳跨過大門門檻。雙手已在身前合在一處,便要行禮。而李延炤見狀,卻不顧身上傷痛未愈,咬牙雙膝跪了下去:“定東受不起明公厚遇,惟求明公為馬司馬昭雪……”


    張駿聞言,麵色乍然變得有些難看起來。他俯身按住李延炤的肩頭,悄聲道:“定東,即便身居高位如我,也有不得已之時啊——”


    李延炤仰起頭,麵目含淚望向張駿:“明公漢室之後,富有涼州。定東所言,並非為難使君。令居被圍旬日,左近州郡皆作壁上觀,惟馬司馬率軍相救。其忠誠衛國之心,天日可鑒。今日蒙冤而死,炤身為獲救之人,心難自安……”


    張駿起身,望了望同樣跪地叩首的陶恆,又轉頭看了看跟著自己的數名護衛,對李延炤道:“定東且隨我來。”言罷自顧自地向北側而去。李延炤起身跟隨在張駿背後,其後數名護衛隨侍左右,便向靈鈞台而去。


    到達台下,張駿喝止住那數名護衛,隨後自己便拾級而上。李延炤見狀,很自覺地解下腰間佩刀,遞給一旁護衛,隨後便跟著張駿的步伐,緩緩登上高台。


    “定東。此番令居得以大捷,擊退劉胤。陳平虜曾言你當居首功,卻不宜厚賞。你可知是何故?”


    李延炤聞言,至為訝異。略一思忖,已大致想明白其中關節,卻仍做出一臉茫然的樣子搖了搖頭。張駿見狀輕歎一口氣,而後指向姑臧南側,正是馬平首級示眾的那扇城門:“馬司馬率先救援,轉手之間翻覆令居戰局,我又何嚐不知?今馬司馬沉冤而死,駿心中之痛,不輸定東!”


    張駿自嘲般地搖了搖頭:“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孤已失之一猛士,萬不可再失!定東,此番你雖居為首功,平虜卻言之不宜厚賞,正是如此!萬望定東體諒孤之苦衷……”


    “待得朝堂肅平,今日之恥,孤必不忘!”張駿望向姑臧城內園墅閣樓林立之處,恨恨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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