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迴來的廣武騎軍,接受了郡城之中百姓們的歡唿讚賞之後,便在城內遊街了數圈,隨即便離開郡城,返迴了城西十裏處的大營。


    此時大營已是再次修建完畢,寨牆、望樓、壕溝等一應俱全,隻是之前留在郡城之中的千餘步卒此刻還在營中緊張地忙碌著搭帳篷。李延昭帶著手下十人穿過忙碌中熙熙攘攘的營地,來到大營西側馬廄旁。此時騎卒們紛紛迴營歸建,自然是紛紛將馬匹牽到馬廄之中。李延昭引著眾人上前,將自己的馬匹牽到馬廄中拴好,又紛紛接過騎卒們手中的韁繩。時至今日,軍中已無人再敢輕視他們眼中這個馬倌了,眾人遞過馬韁,言語之中都很是客氣。李延昭和氣地一邊與眾人搭話,一邊將馬韁交由自己身邊眾人牽到馬廄之中好生看管。


    不久之後,一名士卒從馬都尉帳中直奔馬廄而來。待得見了李延昭,他便抱拳道:“李什長,馬都尉喊你去他帳中,有事相商。”


    李延昭抱拳與這位士卒見了禮,隨後轉向身旁曹建囑咐了幾句,便奔著去馬都尉那裏了。


    李延昭在那士卒的帶領之下進了帳,卻見馬平一身短衫坐在帳中案幾旁,手中拿著筆,卻是盯著案幾上一張白紙發著呆,不知如何是好。


    “屬下李延昭,見過都尉。”李延昭走到帳中,抱拳叩地恭敬道。


    “來得正好,快來幫咱想一想,這戰報該怎麽寫。”馬都尉見了李延昭,麵上不由得大喜,連忙道。


    引李延昭進帳的士卒見人已帶到,便連忙向馬都尉告退,自顧出帳去了。


    李延昭上前走到案幾旁,麵上自然也是一片為難之色。這馬都尉也是,好端端的寫什麽戰報,就算寫戰報吧,喊誰不好,喊自己來幫他。這軍中也是不乏文吏,讓自己一個兩世為人,卻都當了丘八的一糙漢子玩這些筆杆子功夫,不是胡鬧嘛。


    心中雖然腹誹不已,然而李延昭麵上卻仍舊是一片恭敬之色。走到馬都尉身旁,看那紙上仍然是空白一片。隻是頁首現出幾滴幾不可見的墨色,想必馬都尉亦是思索良久,躊躇不已,卻無從下筆的緣故罷。


    “敢問都尉,此封戰報,卻是報於何人?”李延昭思慮片刻,隨即出言問道。


    “自然是本軍千人督大人了。”馬平淡淡道。


    “既是如此,都尉便照我所念的寫吧。”李延昭略一思索,便道:“千人督大人鈞鑒。”


    馬平依言在白紙的頁首部分寫下了這幾個字。


    “建興九年八月十二,我部四百餘騎卒出令居,曆三日至西平。與西平所部五百騎卒合兵一處。當日夜襲敵營,並設伏於林中,計斬賊首二百二十七級。後我部渡湟水,西進至湟水上遊,適逢汛期,賊軍傾巢而出,強攻西平未果,我部圍水築壩,於賊軍渡河之際放水,衝毀賊軍浮橋。賊一分為二,西平守軍出擊,擊潰南岸賊軍,斬獲無算。我部料賊將至長寧,於十九日遣令居騎卒司馬範廷,率本部騎卒,突襲賊軍老巢,俘賊眷萬人,即挾一部賊眷,夜赴長寧,恰逢賊軍北岸餘部至。我部挾賊眷迫降賊眾六千餘,賊酋禿發複孤授首。叛亂平定。”


    李延昭迴憶著這場平亂的經過,將其中要點一一道出,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已成一份捷報。然而低頭看去,馬都尉的捷報卻書寫得歪歪扭扭,李延昭覺得宛如自己後世所見的小學生字體一般。


    然而馬都尉卻絲毫不以為意,在捷報的末尾落款之後,將毛筆一擱,隨即便對帳外大喊道:“來人!”


    不多時,帳簾掀開,兩名守帳士卒已進得帳中,抱拳聽命。馬都尉拿起那份捷報,看墨漬尚未幹透,又用嘴吹了一吹,隨即令一士卒道:“去,把這封捷報交給千人督大人。”


    士卒領命而去。待得那兩名士卒出帳,馬都尉隨即看了看身旁的李延昭,卻是哈哈一笑:“想不到,你小子非但智計百出,還能當得書吏。”


    李延昭卻是連連拱手謙道:“屬下愚人,承蒙都尉大人不棄,已至為感激。”


    “行了,多的話也不說了,你不必再養馬了,明日本都尉派人前去與你交接,軍功封賞下來之前,你便帶著手下到我帳前聽用吧。”


    李延昭聞言,隻是抱拳叩地,感謝不止。這一世軍旅,起源於馬廄,如今要離開那個地方,自己還真的不知道是該慶幸呢,還是該不安。畢竟之前過慣了養馬的日子。如今乍然之間便要離開那裏,心底卻還真有那麽些不舍。


    馬都尉仿佛看到了李延昭眼中的不舍,出言道:“馬某尚記得當日,你嚐言道:‘我等雖非老驥,亦願效仿那千裏馬!’聞之令馬某實是感歎不已,如今你業已證明過你自己。別說區區一個軍中馬倌,便是委以百夫長之職,馬某都覺埋沒了你。不若待封賞下來,再做計議。你手下那十人,也盡皆是些好漢子。假以時日,個個都可當大任。然而目前,權且在馬某帳下聽用吧。”


    “下屬謝都尉栽培抬舉之恩!”李延昭已是抱拳叩地,感激連連。


    “快起,可當不得。”馬都尉連忙起身扶起李延昭,道:“此次出征辛苦,馬某便欲給出征將士們放上三日假。明日你等交接過後,便可迴家歇息三日,三日之後上午迴營歸建,可否?”


    “屬下謹遵都尉軍令!”李延昭又是抱拳叩謝道。


    拜別了馬都尉,李延昭信步走迴了馬廄,看著仍在忙忙碌碌地端著盆來迴於馬廄和馬料庫的廖如龍、張興、王強三人,李延昭麵上笑吟吟地,直看得三人頓覺一陣古怪。


    “什長,啥事這麽高興啊?”張興看著笑吟吟的李延昭,不由得出言問道。


    “好事啊!明兒起,我等就不用再喂馬了!”李延昭笑著對三人道。


    “哈?真的啊?”一旁經過的剛剛給馬槽裏倒完馬料的廖如龍也是一臉喜色,出言問道。


    “當然真的,我還能騙大夥不成?”李延昭看著三人,依舊是笑吟吟地。


    “那不喂馬了,我等之後去哪?”王強看看手中的盆,又看看身旁兩人,不由出言問道。


    “都尉說了,封賞下來之前,令我等到他帳下聽用。”李延昭淡淡道。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興奮不已,一手揚著盆就直向馬料庫奔去,向眾人報告這一好消息去了。李延昭笑著望向他們的背影,及至幾人奔迴馬料庫,身影消失在庫門之後,李延昭才轉身,返迴眾人居住的帳中。明日,自己的馬倌軍旅,就將落下帷幕。李延昭坐在帳中的胡凳上,心裏卻說不出是喜還是愁。


    說到喜,無非是終於擺脫了養馬的差事,以後沒人能夠再以“馬倌”相稱。而說到愁,這一變動,無疑讓自己以及手下眾人即刻脫離了之前已經習慣的生活,毫無疑問地,以後大夥的作息與訓練安排,定然也難以再按照李延昭的安排與計劃進行。


    李延昭正自顧自地頭疼著這些問題,忽然帳簾被人掀開。一道光線徑直照進昏暗帳中坐在胡凳上的李延昭臉上。李延昭連忙抬手遮擋這有些刺眼的光線,卻聞得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在帳門口道:“李什長,久違了。”


    隨著帳簾放下,帳中又恢複了李延昭適應的昏暗光線。李延昭這才放下手去,端詳著站在帳門口的人,卻是那日與自己一同挨了軍棍的廣武軍中一霸宋小虎。


    千算萬算,卻不曾料到前來拜訪自己的,竟是此人。見宋小虎自來熟地抽過一張胡凳便坐,李延昭心中略有些反感,但仍然麵不改色地問道:“足下有何貴幹?”


    宋小虎哈哈一笑,道:“聽聞什長出征在外,凱旋而歸,因此特來道賀,不料看起來什長不怎麽歡迎在下,那在下便告辭了。”


    “恕不遠送!”李延昭翻翻白眼,對著站起身作勢欲走的宋小虎毫不留情道。


    宋小虎頓時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頹然坐迴胡凳上,悲憤道:“想不到我宋小虎橫行廣武軍中,千人督的大帳我都隨便進。到了你一小小什長帳中,居然連口水都喝不上!悲哉!”


    李延昭哈哈一笑:“水缸在帳外,要喝隨便舀。管你是誰,你在千人督大帳裏飛揚跋扈我管不著,不過到了我帳中,就給我規矩點,是龍你給我盤著,是虎你給我臥著,我這廟太小,容不下你龍騰虎躍!”李延昭憶起前世集訓連中連長的口頭禪,信口拈來,神態語氣他自覺已學了個七八分像。語畢,又加了一句:“在我這飛揚跋扈,小心我揍你!”


    聽到“揍你”二字,宋小虎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又默默地觀察了一番李延昭的神色,見其神色如常,並未動怒,心道也許是戲言,便鬆了一口氣,然而坐姿不由自主地端正了些許。


    “聽那些出征歸來的騎卒所言,你又是半夜偷襲賊軍營寨,四處放火,又是挖坑打埋伏,把賊軍殺了個落花流水。然後還在湟水上遊築壩蓄水,把搭了浮橋意欲渡河的賊軍紛紛衝到湟水之中喂魚蝦。端得是好算計,好算計!”宋小虎覺得帳中沉默的氣氛有些尷尬,便出言奉承起李延昭來。


    “些許微末之功,不足道也。”李延昭擺擺手謙道。他倒也不是故作姿態,隻是他也覺得此番出征立功,實乃是恰逢其會,賊軍那個首領又太蠢。遇到個渣一樣的對手給自己狂送人頭,自己自然是不好居功自傲的。說白了,他覺得讓誰去都一樣是撈功勞,反正對手那麽豬,隨便打都不怎麽會輸。


    宋小虎卻是心道李延昭太謙虛的緣故。這一係列光輝事跡聽下來,已聽得他眼冒星星了。心中已自然而然地將李延昭當成了一支前途無量的潛力股。雖然自己家中勢力龐大,自己在軍中混出頭也不過早晚的事。然而年輕人誰不輕狂呢,或多或少都會抱有一些憑自己本事掙功勳,而不靠家中蔭庇的心思。而在宋小虎的眼中,麵前這位伸手了得,又智計百出,廟算無遺的什長,無疑是一條值得自己抱緊從而謀求建功立業的大粗腿。


    “總之,恭喜李什長了。立下此等功勳,他日封賞下來,一步登天絕非難事。”宋小虎笑著向李延昭賀喜道。


    “多謝多謝,便借你吉言了。”李延昭亦是笑著拱手,隨即起身去得帳外水缸裏打了一碗水,然後端進來放在宋小虎身旁的胡凳上。


    宋小虎見李什長親自起身為自己打水進來,連忙受寵若驚地連連道謝,雙手捧過那碗,小心翼翼地端著喝了起來。


    喝完之後,宋小虎將空碗放迴那胡凳上,起身對李延昭道:“李什長,有一事不瞞你說,我宋家世代為將,家父乃是揚烈將軍宋輯,在州治姑臧就職,眾位叔伯也都在軍中任職,若什長在軍中有何難事,不妨知會我,我自會請求眾位叔伯,給予什長一些照顧。”


    李延昭聞言,定定地看著宋小虎。直看得宋小虎心中發毛,不由得低下頭去,片刻,李延昭開口緩緩道:“那日我與你私鬥,隨即被解往龐司馬帳中,那時我觀你神態動作,方知你並非慣於作惡,想必是在家中下人麵前作威作福慣了,令堂對你定然溺愛非常。而令尊多半忙於軍務,對你疏於管教,是吧?”


    宋小虎心下一驚,卻道這馬倌果然眼力非凡,言談舉止間,已將自己看了個八九不離十。嘴上卻惟有諾諾應是。


    “正是因為如此,那日在龐司馬帳中,我才出言,使得龐司馬放你一馬。”李延昭平靜道:“相信那日給你的教訓已足夠深刻。你如能認識到錯誤,從此改邪歸正,倒也不枉我出言救你一迴。”


    “果然我所料不錯,你家族竟是涼州的武勳世家。然而男兒身負的功業,就該是自家橫刀立馬,於戰場之上一刀一槍拚殺出來的,方不為他人所詬病啊!此話也望你牢記,日後少依靠一些家中的蔭庇,憑著自己的本事,去為自己建功立業吧。”


    宋小虎聞言,麵上頓現喜逢知己之色,上前握住李延昭的手,激動道:“什長之言,甚合我意。日後承蒙什長不嫌棄,多多教導於我。”李延昭麵色平靜道:“那是自然。”


    兩人至此已是頗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感。李延昭暗自慶幸自己結識了個二代,而宋小虎也為抱上了眼前這條他眼中的潛力股大腿而興奮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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