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長寧縣城下,圍城的數千賊軍竟顯得有些寂靜。


    城樓之上趙書吏方才喊的話已經迅速地口耳相傳,傳遍了這支亂軍的每一個角落。方才那名跑去城樓下,意欲與自己母親團圓好好說兩句話的賊軍士卒的結局,他們都已是看到。許多人心悸之餘,再看向他們首領禿發複孤的眼神,已不複往日的順從與恭敬,而是漸漸變得不忿與冰冷。


    推己及人,他們從城樓下中箭而死的那名年輕士卒身上,看到了他們自己不久後可能的結局。然而雖然不忿,卻沒人再敢異動。


    禿發複孤對這種表麵上表現出來的順從感到非常滿意。他沒有想到這表麵之下是怎樣的暗流湧動。他也不會去想。在他的意識裏,他掌控著這個部族,這部族幾近於是他一個人的私人財產。部族中的人,在他眼裏都是他可以驅使奴役的對象。這些低下的人,怎麽敢違背他,怎麽敢違背禿發部族中至高無上的可汗?


    他驅使著自己手下的族人繼續趕製攻城雲梯。那些族人不情不願地動作著,還不時地迴頭望向城樓,望向站在那裏的,自己的親人。


    禿發複孤眼見得自己手下那些賤民們都磨磨蹭蹭心不在焉地。心中已是驚怒交加。他拿起鞭子便走過去,在身旁一堆人驚愕的目光中,對著那些他的族人瘋狂地揮舞著鞭子。


    有位年邁的族人一邊緩緩用斧子劈砍麵前的木材,一邊時不時迴頭往城樓上望一眼。城樓之上,站著他的女兒。他看一看,便迴頭抹一把臉上渾濁的老淚,然後繼續舉起斧頭,一下,一下地劈著眼前的木材。


    年邁的他在如今這個注定荒蕪的年景下,聽信了禿發複孤對他們這些族人的鼓吹和許諾。誤以為跟著他出來搶幾把,自己的部族和親眷就能得到足夠他們過冬以及禦寒的食物和物資。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行為是怎樣嚴重的後果,也不知道這個嚴重後果帶來的罪名將會受到怎樣的處置。他們中間很多人隻是走投無路之下,跟著他們的部族首領,意圖讓自己的親眷族人能夠度過眼下這個必然難以度過的冬天,使他們不必挨餓受凍罷了。


    此時這個年邁的老者一邊劈著木材,一邊抹著淚。他心裏隻是感到,出來這麽久了,他是真的很想很想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妻子了。


    他又一次迴頭望了望城樓。然後用手背抹著淚。秋天的氣溫已經有些陰寒。他臉上手上的淚水,卻泛著更深邃的寒氣。這寒氣直逼到他的心裏去。


    正抹淚見,他忽然覺得背後一道破空聲而來。他年輕時候雖然也是部族之中英勇的戰士和獵手,然而此時年邁,他早已不複當年之勇。聽到了背後直奔他來的破空聲,他本人卻已是無力閃避。


    後背破空而來的鞭子猛地擊中了他。他腳步一個踉蹌。隨後用手中的斧子拄著地,才勉強沒有一頭栽倒在地上。他正待直起身來,背後卻又是一道破空而來之聲。鞭子又一次抽打在他的後背上。一次又一次,他那有些老邁的身軀不受控製地倒在了地上。他側過頭,目光卻正迎上禿發複孤那張布滿瘋狂的臉。


    禿發複孤瘋狂地咒罵著,一下又一下揮動著自己手中的鞭子向那位年邁的族人身上抽去,抽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他自己都感到累了。他才收手離去。


    那年邁族人身邊的眾人見他被打得奄奄一息,連忙上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卻已是氣若遊絲。眾人驚愕之下議論紛紛。往日裏他們沉穩威嚴的部族首領,卻在此時對一個年邁的族人下得如此狠手,眾人驚愕之餘卻更加不忿。


    禿發複孤聽到背後嘰嘰喳喳地議論聲,憤怒地迴頭。他就是想通過這種手段來殺一儆百,以使得這些部下繼續屈從於他的淫威。在他看來,他已是沒有任何退路。連城樓上自己家眷的安危他都顧不得了。現今唯有攻下眼前這座低矮破敗,一鼓可下的長寧縣城,自己以及手下這數千部眾才有那麽一線生機。


    禿發複孤憤怒地迴頭,看到的卻是一片同樣憤怒的眼神。那些往日裏對他溫順服從的部眾,此刻卻都不閃不避,同樣憤怒地望著他。看著四周密密麻麻漸漸聚攏來的部眾,禿發複孤忽然之間感到一股深刺骨髓的寒意。


    城樓之外一箭之地的賊軍軍陣中,部族首領與一票族人含恨對視,這場麵透著說不出的詭異。部族首領看著圍攏而來麵色不善的族人,絲絲涼意從尾骨一直逆行而上傳到天靈蓋去。


    禿發複孤色厲內荏地大聲喝問著眾人是不是想造反,想將他取而代之?沉默地圍攏而來的人群卻沒有任何的迴答。眾多昔日裏溫順服從的部下,此時壓抑著內心的怒火,沉默地緩緩走來,一步一步地將他圍攏在中心。爆發,漸漸在沉默之中醞釀。隻待一個合適的契機,不滿的種子,便會成長為憤怒的參天大樹。


    禿發複孤終於忍受不了此時壓抑的氣氛,和溫順的部下們都憤恨地逼向他的心理落差。色厲內荏的喝令和吼叫沒有收到任何成效,禿發複孤的心防漸漸地跌破底線。心防跌破底線,他便失去了理智。


    失去理智的禿發複孤,不再無謂地喊叫。他噌地一聲拔刀在手。此時的他雙目通紅,脖頸上青筋暴起,一滴一滴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到他的眉尖,然後在那裏匯聚成一條小溪,再沿著他的側臉直直而下,流進他的衣領中。


    他那些憤怒的部下看到他狀若瘋癲地拔出了刀。大部分人眼中閃過一絲猶疑和畏懼。他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畢竟虎老餘威在,即使眼前的部族首領禿發複孤此刻眾叛親離,看起來不堪一擊。然而當了許多年的部族首領,又豈能沒有那一點點積威仍在呢?


    然而依然有一小部分人,向著禿發複孤踏出了危險的一步。眼見得仍然有人步步逼來。禿發複孤的心防已經徹底崩潰,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臉上的冷汗更是涔涔而下,他毫無預兆地揮手出刀,手中的彎刀直直地劈開了身旁一個部眾的腦袋。那部眾驚愕的神情凝固在了臉上,隨後,他的天靈蓋從他留在身體上的半個腦袋上緩緩滑下來,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悶響。他轟然倒地,顱腔內的紅白之物灑了一地,噴濺在周圍人的身上,一股濃烈的血腥氣隨即在這狹小的空間之內彌漫開來,使人聞之欲嘔。


    步步緊逼的眾人見得此景,不由得心生畏懼地退開一步。不過須臾之後,看著倒在地上的同澤屍身,他們卻俱是熱血上湧。隻是那一瞬間,他們從憤怒的獅子變成了溫順的綿羊,然而看到倒下的同澤屍首,他們又從溫順的綿羊變成了嗜血的狼。


    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同澤屍首,他們短暫地清醒了片刻,隨即變得更加瘋狂,他們紛紛抽出自己的刀,不再緩緩逼近那個眾叛親離的部族首領,而是紛紛舉著刀,一擁而上,將手中的刀奮力向他的身上劈去!


    李延昭站在城樓之上,將一箭地外的這一騷動的場麵盡收眼底。見得此景,他興奮地對身旁的任縣令抱拳下拜:“托縣令大人洪福,叛亂可定矣!”


    任縣令驚訝地望著那騷亂場麵片刻,隨即連忙扶起身側的李延昭。聲音略帶顫抖道:“李什長,不,李壯士請起,不必多禮,若不是壯士屢出奇謀,廟算無遺,此時是何種局麵尚難定論。本官且代長寧縣城的萬千百姓,感謝壯士慷慨赴援的大義之舉!”言罷向李延昭深施一禮。李延昭連忙扶住任縣令,口中連道不敢。


    一箭地外賊軍陣中的騷亂,隻持續了小小的一會便告平息。不久之後,幾名賊軍便棄了兵器,提著賊酋禿發複孤的首級,高舉著手,示意自己手中沒有兵器。緩步走到長寧城下。


    城樓之上被捆著的禿發複孤的幾名家眷,看到城下一人手中提著的首級,俱是慟哭起來。兩名婦人直哭到昏死過去。禿發複孤的兩個兒子也哭得不能自已。城樓之上一幹賊軍女眷聞得這悲切的哭聲,亦都是暗自垂淚。雖然賊酋禿發複孤一意孤行,舉兵造反,然而此刻聞得這聲聲嚎哭,才依稀讓眾人憶起,這位作惡多端,將他們的親人帶上戰場,屢番置於險地的賊酋,卻也是一個平凡的丈夫與父親。


    任縣令見得有人提著禿發複孤首級前來請降,亦是下令打開城門。那幾人進得城來,見了縣令大人,卻也隻是微微躬身為禮,隨即將禿發複孤的首級擲於地上,便疾步向城樓之上奔去。在縣令大人的眼神示意下,城樓口的士卒便也沒有多加阻攔。那幾人上得城樓,找到自己的家眷,便即抱在一起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與禿發複孤的家屬不同,他們的嗚咽,是劫後餘生重逢之時喜悅的淚水。


    李延昭見狀長出一口氣,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了。


    在縣令大人的指示下,禿發複孤的人頭被掛在城門口示眾。家眷也被送到縣衙的大牢之中嚴密看押。連守牢的士卒都換成了李延昭的屬下。曹建劉季武看內牢,牛二壯、秦大勇、韓文燦、王強、丁越、廖如龍、崔陽、張興八人分別把守外牢與牢門。可謂密不透風。


    值得一提的是,禿發複孤的家眷之中,有一位女子看到他的人頭,在城牆上哭了許久,然後一頭撞在城樓的立柱上,死了。


    另有一名女子,哭暈在城牆之上,然後被押到牢中,在牢中撞牆而死。聽聞這些消息,不由得引得李延昭亦是一陣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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