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決定了要成為新的源金屬,一色一子便再次迴到了一色城堡裏。


    此時此刻的她很淡然,也很坦然。她不怕血族的人來尋仇,因為很明顯,他們沒必要了。沒有人會去找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報仇,就算要找事,也是為了阻止她成為新的源金屬。


    為什麽?


    一色一子的力量太過強大,在她作為吸血鬼時就已經淩駕於整個種族之上,誰知道當她作為新的源金屬出現時,會給獵人協會帶來怎樣強大的能量?萬一血族和獵人之間的平衡因此而打破怎麽辦?


    一色一子能想到這一點,其他人必然也可以。她即將成為新的源金屬,為獵人協會的熔爐提供自己心髒的事就像一陣風,一夜之間吹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以至於一覺醒來,一大早打開門就看到了等在外麵的、神色複雜的黑主灰閻和錐生零,以及玖蘭樞兄妹,以及一條拓麻、藍堂英等人。


    這麽多人站在她家門口,陣容之強大,之複雜,之微妙,讓一色一子沉默了好一會,忍了又忍,才沒有把他們全部關在門外。


    獵人協會的人前來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保護她這個心髒提供者以安全,在新的熔爐準備好之前,不能讓她出現任何問題。至於其他人,應該是來送行的。


    “目送我去死……不就是這個意思?”一色一子眨著眼看著客人們。


    錐生零直接下樓,不參與這幫吸血鬼的談話,玖蘭優姬目送著他從自己視線裏消失,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帶著愧疚和歉意。


    藍堂英和一條拓麻不敢接一色一子的話,他們隻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從進門到現在就沒有開過口的玖蘭樞,後者望著窗外冬季凋零的景色,一言不發。


    黑主灰閻則神色複雜,聽著一色一子玩笑般的話,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這個站在血族頂端的女人,他真的不知該怎樣去評價——她曾經製造了人類的一場浩劫,又一手導致了源金屬的加速消亡,還殺了那麽多的獵人,按理說應該是協會的第一號敵人才對。然而她又和純血種作對,屠殺血族元老院,如今又要將自己的心髒投進熔爐,成為獵人協會今後賴以生存和維持的重要生命力。


    實在太矛盾了。


    一色一子這個名字,注定要成為這個世界上最為矛盾的一個命題,沒有之一。


    她,比玖蘭家那位純血之君更加難懂。


    悄悄地觀察了一下一直不開口的樞和麵不改色招待他們得一色一子,黑主灰閻直覺他們兩個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麽,否則氣氛不會這麽古怪。雖然好奇,卻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他該管的,因此簡單地和一色一子打了聲招唿後,他就拉著優姬一起下了樓,說是父女之間好久不見,敘敘舊。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他這是要為一色一子和玖蘭樞製造單獨談話的機會,因此很快,拓麻和藍堂也紛紛找了借口下樓去,整個陽台,隻剩下一色一子和玖蘭樞兩個人。


    一色一子打了個哈欠,擠出眼角的淚水,略帶抱怨地看向對麵一直沉默的男人,開口,“你們不能晚上再來?白天我要睡啊。”


    玖蘭樞望向窗外的眼神絲毫未變,隻淡淡地開口,“你可以去睡。”


    一色一子捂著嘴的手頓了一下,朝他看了過去。似乎知道他如此沉默的原因,紅發少女低聲笑了起來,“你居然學會跟我賭氣了,樞。”


    玖蘭樞一語不發,仍舊保持著看風景的姿勢,仿佛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


    看到他這副樣子,一色一子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輕聲道,“看在我即將去死的份上,多看一眼是一眼了,樞。”


    這次,樞終於迴過了頭。


    他認真地望著她,用格外堅定的語氣道,“我會保存你的身體,不管多少年,我一定會找到將你喚醒的方法,如果到時我能夠成功,我會將你變為一個真正的人類。即便這個方法需要犧牲我自己也沒關係。”


    一色一子怔怔地望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許久,她平靜地笑了,“別傻了,犧牲你換來我蘇醒,你覺得我醒過來有什麽意義?”


    樞深深地望著那雙寶石般的黑眼睛,好一會才斂下眸子。


    過了一會,他的聲音低低傳來,“一子,能不去嗎?”


    一色一子鼻子發酸,她起身來到他身邊,伸出手臂抱住了眼前人的頭,說不出拒絕,隻能以沉默來述說自己的選擇。


    玖蘭樞將臉埋在她的紗裙中,抬手環住她的腰,將一個一色一子從來沒有見過的軟弱姿態就這麽赤/裸裸地呈現在她麵前,歎息似哽咽的聲音像冬天的風,冰涼而無奈地傳進了一色一子的耳中。


    “你太自私了,一子。從過去到現在,你不論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都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心情。你真的,太自私了……”


    一色一子冰涼的手指層層穿過樞的發,麵對著他的指責,無聲地選擇了默認。


    是的,她是這樣一個人。


    她所做出的任何一個決定,全都是為了自己。起先是為了活著,後來是為了擺脫筆記本,再後來是為了死亡。她也許真的沒有想過自己身邊的人會怎樣,因為她連自己都自顧不暇。


    一直以來,她心底都有著一個小小的慶幸。她慶幸自己沒有太過懦弱,慶幸身邊的人一個比一個強大而堅定,不會因為她的生不如死而生不如死。白蘭也好,玖蘭樞也好,他們都是這樣強大的人。


    她也在慶幸著自己並沒有像過去的樞對她那樣對誰付出過全部的愛。也許她付出過,隻是恰好失去了那一部分的記憶。這樣一來,任何一次離開都不會令她太過痛苦,也不會刻骨銘心。從一個方麵來說,這恐怕也是一種遺憾,活了這麽長時間,最在乎的人居然是自己。


    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有一個公主般的夢,在夢裏有個王子深深地愛著自己,願意為她生,為她死,為她嚐盡人世間的一切苦,為她找尋生命裏的所有幸福。


    一色一子很慶幸自己曾經感受過,就在她身不由己的那段時間,在一手建立了一色王朝、將人類和吸血鬼都推入戰爭深淵的時候。那時,有個男人非常非常愛她,他叫樞,是個純血種,孤僻、安靜、善良、強大,除了她一色一子,他的生命裏一片空白。他曾說願意陪她去死,曾說,如果沒有她,他會孤獨終死。


    那才叫唯一。


    那才是至死不渝。


    吸血鬼是一個悲哀的種族,如果沒有愛上誰,也許會好過一些,一旦愛了,就隻有愛人的血才能飽腹。吸血鬼有著漫長得足以比肩時間的生命,這麽長的時間,如果沒有人陪在身邊,該怎麽度過?


    一色一子不敢想,當年自己陷入了沉睡後,樞是怎樣無奈地同樣選擇了沉睡的。


    好在,現在他的身邊有個玖蘭優姬。


    也很遺憾,他的身邊不是她一色一子。


    公主夢,終究是個夢。


    現實,永遠都是最無奈的。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感謝優姬。”紅發少女突然開口,帶著深深的自嘲,“如果她沒有出現在你生命之中,我無法想象你怎麽撐過來的。我那時候……一定傷透你的心了吧。這次,我沒有再留下你一個人了。有人陪著你,我很放心。”


    樞沒有開口,隻是抱著她腰的手臂更緊了幾分。


    “至於我,樞,我已經活夠了。”一色一子輕輕地用手指梳理著樞柔軟的發,平靜的聲音如同清潭,平靜得不帶一絲漣漪,“你知道的,活著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了一種負擔,不論到頭來我是否能夠成功地擺脫筆記本,我隻想將這一切都劃上句號。我絕望了太多次,大概……已經沒有繼續活著的勇氣了。”


    如果說還有什麽是她所遺憾的,也許一色一子能說出很多來。


    比如她還想見一見人類的父母,見一見白蘭,問問他,是不是曾經喜歡過她。


    再比如,她沒能在臨終前看到純血種滅亡,沒能最終帶領著血族隱世。


    還有,樞。他們之間的感情,終究因為太多因素而變得再也無法純淨如初。


    “所以,如果是以犧牲你為代價才能喚醒我的話……”一色一子低頭對上了玖蘭樞的視線,“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我留戀的東西了。”


    樞在一色一子平靜的注視中敗下陣來,沉默了一會,放棄了。


    “告訴我吧……該怎麽做。”


    ###


    獵人協會的動作很快,熔爐沒過多久便準備好了。


    在此之前,一色一子一共遭到了十幾波血族成員的攻擊,全都是為了阻止她成為新的源金屬。她自己沒有再出手過,所有的戰鬥都是由協會的獵人們代為出手的。至於樞這邊也在坐山觀虎鬥,因為玖蘭樞一直不出手,導致血族那邊剩下的純血種也不敢出手,生怕被他抓住機會。


    這樣一來,戰鬥的規模隻能被限定在一定範圍之內,不大不小,正好讓協會那邊成功地挨到了熔爐準備完畢。


    再次站在獵人協會總部的熔爐前,一色一子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她穿著一身黑紗裙,身邊隻有玖蘭樞一個人,其他人全部出去抵擋發動了總攻擊的吸血鬼大軍。


    遠處的紛爭並沒有影響到一色一子這邊,盡管外麵烽火連天,場麵慘烈,高塔之內卻安靜異常。紅發少女發動了念能力,將筆記本挪出空間懸在半空,看了一眼玖蘭樞手中的黑槍,又扭頭望著熊熊燃燒的熔爐,聽著外麵紛亂的戰火聲,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場景有些相似,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她想了想,忍不住笑起來。


    “笑什麽?”玖蘭樞看向她。


    一色一子將他拿槍的手抬起來指向自己,笑道,“有沒有覺得很熟悉?同樣是你我,同樣是你拿著武器,外麵同樣是戰火連天……原來兜兜轉轉一萬年,最後還是殊途同歸。”


    玖蘭樞一動不動地望著眼前笑盈盈的少女,心中的痛苦仿佛被誰無限放大,洶湧澎湃的情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甚至連話都說不出。


    他不想讚同一色一子的任何一句話。事實上他甚至想扔掉手中這把槍,拉著她轉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永遠都不要踏入獵人協會半步。


    可他做不到。


    因為他看到了那雙黑色如寶石般的眼睛深處,那已經等待了多時的期盼、釋然和解脫。


    他怎麽能不讓她解脫?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一種辦法能夠將她從痛苦的深淵中拉出來,那麽無論多麽難,他都會去做,義無反顧,義不容辭。隻是機關算盡他都沒能想到,最終,他們會走到這一步。


    “把槍給我吧。”一色一子看著他,“知道怎麽做嗎?我再重複一遍。在我壓製住筆記本之後,記得掏……”


    “掏出你的心髒,我知道。”玖蘭樞飛快地打斷了她的話。


    一色一子怔了怔,對他露出了一個好看的笑,“那,把槍給我。”


    握著槍的手最終還是不得已鬆開,黑槍轉而易手。一色一子將槍口對準了筆記本,深深吸氣,而後調動力量壓縮進槍管。


    砰地一聲,她扣動了扳機。


    在筆記本受到攻擊破損的一刹那,劇烈的疼痛在她腦內爆炸開來,一色一子頓時眼前一白,拿著槍的手猛地顫抖起來。然而很快,她便開出了第二槍,接著,第三槍,第四槍……似乎要將全部的力量都通過手中的槍發射出去。


    她的怨恨,哀傷,絕望,痛苦,折磨,從覺醒之初到如今十幾年來的掙紮,抵抗,從滿懷希望到心如死灰,從努力活著到期待死亡……


    這一切,仿佛都化成了無盡的力量,通過手中那加入了自己血肉,加入了他人意誌的槍,全部發泄在造成如今她的下場的、罪惡的根源。


    一色一子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爆炸了。她的大腦好像被誰一分為二,一半是遠古時高高在上的血族女王,一半是不夜城裏奮力拚殺的人類少女,一半是心如死灰的絕望,一半是蓬勃茁壯的生機,一半是站在世界頂端的冷漠,一半是被人擁抱時的溫暖。


    她已經疼得記不得自己是誰了。


    她是誰?


    一色一子是誰?


    少女的眼神逐漸渙散,然而很快又重新變得犀利如刀,她已經無法思考,內心深處像是從石縫裏抽出的芽一般,堅定地生長出一個念頭,那就是毀掉眼前的東西!


    毀掉筆記本,毀掉這個毀了自己一生的罪惡!


    一色一子的身周逐漸旋起了氣旋,將她整個人包裹其中,狂風吹起她暗紅色的長發,吹起她的衣裙,站在風暴中心的她仿若一把全世界最犀利的刀,手中黑槍力量一級又一級地增強,原本已經幾乎要控製她的筆記本再一次被她打得紙頁紛飛破裂。


    他們之間形成了一個角逐,你追我趕,最終,齊頭並進!


    “樞!”一色一子大聲地喊道,“動手!!”


    玖蘭樞沉默地站在一邊,深邃的眼睛裏全是眼前人的身影。


    “動手!!”一色一子一口血吐了出來。


    樞眼眸一黯,閉上了眼睛。


    下一秒,隻聽噗嗤一聲鈍響,一色一子周身的氣旋驀然停了下來。有什麽東西,生生破開了她胸前的血肉,進到了她的身體之中。


    槍聲停止,筆記本啪地掉在了地上。


    玖蘭樞輕輕擁住了一色一子。


    “我愛你。”他輕聲道。


    這是他愛了萬年之久的人。


    從沒有她寧願自己去死,到如今親手送她離開……玖蘭樞忽然發現,原來,剜心刮骨也不過如此了。


    嘩啦——


    他抽出手,鮮血淋淋的手心赫然是一顆心髒。


    一色一子對他露出了笑,抬手撫上他的臉。


    樞低頭吻上她的唇,看都沒看地,將手中的東西扔進了熔爐。


    刹那間,火焰衝天而起,地上的筆記本血光萬丈,二者轟然相撞,整個地麵劇烈動蕩起來。


    下一秒,刺眼的紅光以筆記本為中心爆炸般擴散開來,將玖蘭樞和一色一子全部包裹在了其中。


    待紅光漸漸散去,玖蘭樞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低著頭,久久沒有移動。


    有人闖進了高塔來到熔爐前,望著玖蘭樞手中那垂落在地的黑色紗裙,明白,一切已經結束了。


    從此,血族再也沒有一色女王。


    作者有話要說:結,束,了。


    關於筆記本的故事,關於吸血鬼的故事,就此結束了。


    我們的色子,終於解脫了。


    色子的心髒變為了新的源金屬,黑槍則在玖蘭樞手裏。


    接下來,樞隻需要將新的源金屬融進黑槍中,就可以徹底毀掉筆記本了。


    隻是,這些都不再是色子操心的事情了,因為她終於從這一切鑄成的牢籠裏解脫,從此再也沒有筆記本,再也沒有玖蘭樞,再也沒有一色王朝和血族世界。


    她以這樣的方式,成全了自己和所有人。


    下一卷,也就是本文的最終卷了。


    白蘭,遲遲不出場的白蘭,錯過了一切的白蘭,終於要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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