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反而會變得敏感,特別擔心被別人嫌棄。這種擔心有時候表現為頑固不化、壞脾氣,有時候表現為有點卑微的、多餘的體貼,比如嘮叨。


    如果不是鄭晴川派奶娘去接她,她可能不會來這裏。因為派去的那個人是鄭晴川的奶娘,表現了鄭晴川的誠意,所以蘇老夫人同意了。其實,她更喜歡待在老家,因為那是她熟悉的地方,是她自己的地盤,可是大兒媳中風的事又讓她有了危機感,因為那些孫媳婦們每天會為了照顧長輩、幹髒活的事而大吵大罵,而她原本心疼的那個大兒子現在根本懶得在家,天天去城裏找樂子。一來,她擔心自己老到不能動之後的日子;二來,那些爭吵讓她心內惶惶不安。


    在這裏,至少還有許多丫鬟會照顧人。


    “祖母,你先吃一點酸甜的果子開胃,就有胃口了!”阿清端一盤紅李子過來。


    蘇老夫人拿了一個,咬一口,眯著眼睛笑道:“好了,有胃口了!”


    鄭晴川問:“祖母,吃飯還是吃麵?如果喝粥,怕晚上起夜頻繁。”


    蘇老夫人有點費勁地咽下果子,思索道:“那就麵!懶得嚼!”


    丫鬟們直接把炕桌端到床上。


    注意到蘇牧在發呆,鄭晴川碰一下他的手。蘇牧迴過神來,淡淡地笑笑,笑容有點勉強。


    等晚上隻有兩人相處的時候,鄭晴川問:“蘇牧,你是不是發現祖母脖子上的皮變得非常薄,非常皺?”


    蘇牧驚訝了一下,比較疑惑地笑道:“你怎麽知道?”


    這很不可思議,鄭晴川居然能一下子就猜中他的心思。


    鄭晴川不再坐在床沿踢腳了,轉身滾到大床的裏側,把涼涼的絲被搭到肚子上:“因為我也發現了!”


    蘇牧熄了燈,躺到她的身邊,伸手抱住她,因為離得很近,聲音響在她的耳畔:“我們來荊州不到半年。忽然發現,祖母比京城裏的樣子老了很多。”


    鄭晴川耳語:“你有沒有發現我長高了許多?”


    ……


    空氣裏溢出輕悅的笑聲,胸膛除了心髒的跳動,還有笑聲引發的輕微震感。


    夜晚充滿了神秘,因為眼睛看得不清晰。但是,有了其它的感覺來替代,比如觸覺、心裏的感受,然後夜晚隻剩下一層窗戶紙,不再神秘。


    ——


    今天是個陰天。但清爽的涼風吹得很舒適。


    上午,蘇老夫人、阿清和阿韻拿著水瓢,在庭院裏給葡萄藤和小樹苗澆水。


    蘇老夫人的動作慢慢的,腰背佝僂,阿清和阿韻卻活蹦亂跳。


    鄭晴川站在屋簷下,看著她們。


    阿清忽然對蘇老夫人說悄悄話,然後朝著鄭晴川笑。


    鄭晴川猜,阿清肯定又在說她懶!


    阿韻澆水非常認真,確保每棵樹都喝飽了水,她才停下。


    雲嬤嬤忽然從院門外迴來,手裏拿著一根拐杖,深褐色,特別之處就是拐杖的底部長了四隻爪子。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五十來歲的女子,穿著淺褐色的布衣,有點拘謹的樣子,如果別人仔細看,會發現她垂在兩側的手有點抖動。


    “五少夫人,新拐杖做好了。”雲嬤嬤用雙手拿著,笑著把東西遞過來,等鄭晴川接了東西,她又側過身,介紹道:“這是很會做青梅醬和果脯的郭大娘!是莊頭從田莊上挑出來的!聽說比較幹淨。”


    當官的人雖然經商很不合適,但是買田是很合適的!這就好比現代人無論從事哪個職業,買房子不受限製,隻要錢夠多。


    鄭晴川已經在荊州買下了田莊,算新的私產。


    鄭晴川打量了郭大娘一番,笑問:“你會做酸菜嗎?”


    郭大娘小心翼翼地扯開嘴角,讓笑容布滿整張臉,有點顫抖地道:“會!都會!經常做!做了幾十年了!”來之前,莊頭告訴她,這一來就能拿到很多賞錢,讓她一定要表現好一點!不管別人問什麽,都一定要答應!不然,煮熟的鴨子就要飛了,飛到別人的手裏去!


    阿清和阿韻一左一右地扶著蘇老夫人走迴來,蘇老夫人在簷廊內的椅子上坐下。丫鬟拿來幹淨的鞋子,蹲下,幫蘇老夫人換了鞋,然後把沾了沙子的鞋拿走了。


    鄭晴川把拐杖遞到蘇老夫人的手裏,問:“祖母,試一試,合手嗎?”


    “嗯!挺好的!”蘇老夫人愉快地笑。


    另外有丫鬟們抬來了桌子,放到屋簷下,又端來青梅,水盆,碗,瓷壇子,以及各種調料。


    阿清和阿韻正在洗手,挽袖子,像士兵整裝待發一樣。


    蘇老夫人看看這裏,又看看那裏,問:“這是做什麽?”


    阿清搶著答道:“七七找郭大娘來教我們做好吃的!我們自己做!”


    內院裏無聊的時間太多,總要找點事來打發時間!天天玩也會覺得空虛,學點手藝活會比較踏實。


    如果不出意外,她們會過一輩子養尊處優的生活,這點手藝算是富貴生活的調劑品,但是誰能保證生活永遠不出意外呢?億萬富翁可能會破產,高官可能會被流放,皇帝可能在改朝換代的形勢下慘死,不是嗎?


    蘇老夫人咧嘴笑道:“我也會做啊,改天我也教你們做好吃的!”


    那個郭大娘看蘇老夫人一眼,有點忐忑和不高興,就好像看見一個跑來爭搶賞錢的人。


    “好!”阿韻憨態可掬地答應,伸手去拿青梅,已經迫不及待了。


    郭大娘開始動手。


    蘇老夫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阿清、阿韻和鄭晴川都圍在桌旁跟著學。郭大娘手把手地教。


    做完青梅醬、青梅醋和蜜醃青梅,然後又學做話梅。


    鄭晴川原本還想請郭大娘下次再來教她們做酸菜,但是有了蘇老夫人的毛遂自薦,她就改變主意了。


    下午,郭大娘拿著豐厚的賞錢,還帶著茶葉、糕點和燒雞走了。但是,臨走前,她還是看蘇老夫人很不順眼。


    迴到田莊上,郭大娘對別的佃戶們說:“我們的東家很大方,很和氣,連一點臉色也沒有擺,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好聽著呢!但是,那個老夫人很小氣!很小氣!”


    別的佃戶問:“你下次還去嗎?可以帶我們去嗎?”


    郭大娘臉色難看,咬牙道:“等等看!如果沒有那個老夫人,我肯定就能去!說不定能當親戚走呢!有她在,我可能去不了!”


    其中有個佃戶笑起來,酸溜溜地奚落道:“拿了一迴,你還不知足!等你的話傳到東家的耳朵裏去,有你好果子吃!”


    郭大娘惱羞成怒,發起火來,拿著掃把把那說酸話的人趕走了。但是,一想起那個老夫人,她還是氣不打一處來!以至於夜夜失眠,仿佛看著金子在眼前飛走了,遺憾得要死!


    ——


    過了幾天。


    蘇老夫人早就不記得那個郭大娘了,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有用的地方,高高興興地教阿清和阿韻做酸菜。這算是她的老本行,得心應手,而且忙得心裏舒坦。


    鄭晴川沒有阻止。


    俏兒忽然來稟報:“五少夫人,幾天前的那個郭大娘又來了。帶來了一籃子新鮮的瓜果,說要來給五少夫人道謝。”


    鄭晴川正在跟著蘇老夫人學醃脆黃瓜,沒什麽空,隨口答道:“接下東西,迴送茶葉和布匹!你看著辦!順便給一些小孩子愛吃的東西。客氣點!”


    “好的!”俏兒答應著去了。


    俏兒是個很穩重的丫頭,做丫鬟的經驗也相當豐富,但是人無完人這句話永遠是正確的。


    打發走了那個郭大娘,俏兒從大門口往迴走,卻被一個不知是從哪裏忽然躥出來的婆子扯住了衣袖,把她拉到僻靜的牆角邊,低聲道:“這是知府夫人給你的!她說你是個好丫頭。”


    那鼻子上長著雀斑的婆子把一樣東西硬塞進俏兒的手心裏。


    俏兒張開手掌,手心靜靜地躺著一個小玉佛!那精致的程度幾乎讓人移不開眼!


    那個雀斑婆子抿起嘴笑,信心滿滿,她就知道這個禮物送對了,因為俏兒自從說了不嫁人的話之後,就每月都要去廟裏拜拜菩薩。“知府夫人讓你把一封信夾到五少夫人送去京城洪家的信裏!很容易的事兒!”


    “我不告發你!但你別再找我!我不會做的!”俏兒氣得臉紅,火氣比較大,把玉佛塞迴婆子的手裏,立馬跑了。


    這樣的事情,俏兒竟然真的守口如瓶,沒有告訴鄭晴川,也沒有告訴雲嬤嬤。


    倒害得那個雀斑婆子白提心吊膽了半個月!結果一點風聲也沒有,那個婆子的膽子更壯了。


    俏兒也忐忑了一夜,心潮起伏,但是她想:“知府夫人每次來蘇家都很和氣,給賞錢也很大方,上次我端去的茶有點燙嘴,知府夫人還特意悄聲提醒我這個事,給足了一個丫鬟麵子。何況,這樣的事說不定是別人故意挑撥,想挑撥知府和蘇家的關係,不是還有個同知麽?反正我沒有做那件事,不會有什麽後果的!算了,幹脆當沒發生過!”


    關雲長曾經在關鍵時候放過曹操一馬,太知恩圖報的人其實不適合當一個忠臣。


    俏兒以前在榮養堂就是如此,明知道鄭老夫人很不喜歡鄭晴川,但是她在不背叛鄭老夫人的前提下,還是會照顧鄭晴川一些,僅僅是為了報恩,關於已逝的鄭家六老爺給她的恩惠。這個原因,她沒跟鄭晴川提過。她不是個大嘴巴,總喜歡把一些重要的心事存在心裏,心裏存了許多事情,比如她離開鄭家時身上所帶的鞭傷其實是鄭家二老爺打的,鄭家二老爺一邊打她,一邊說不要她這個小妾,逼她去老夫人麵前拒絕做妾,然後她才被趕了出來,這件事她也從沒有告訴過別人。經曆過那件事之後,她這愛悶心事在心裏的問題就越來越嚴重了!


    她經常晚上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獨自迴憶那件痛苦的事,白天卻依然該笑的時候笑,看上去和別的丫鬟沒什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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