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大透明的瓷像屹立於眼前,就在咫尺之間。


    忽然,低噪耳鳴,樹枝被裁斷的聲音從腳下傳出,這聲過後,他就什麽也聽不到了。


    那瓷像在他眼前慢慢變換,形塑,凝聚成了一個人的模樣。


    緊閉著眼,通體瓷白,鼻尖等用料稀薄的地方,透著神聖柔和的光。


    那個人的模樣他再也熟悉不過。


    是費寧。


    毒素麻痹著他的神經,他似乎是一腳踏進厚厚的雪裏,冷意竄上腳背,順著鞋子縫隙漫延上來,爬上他的小腿,仿佛被冰凍住一樣,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隨後,眼睜睜的,麵前出現令他心魂震盪的一幕。


    他看見,那瓷像裂開蛛網一樣的縫,崩壞成碎片,轟然倒塌,碎成小塊,小塊再分崩離析,分解成指間併攏都無法挽留的細砂,細砂再次被空氣碾磨,粉塵飛揚,像粒子一般消散。


    瓷像任何物質形態都不再是原本的模樣。


    突然間,一種空洞的悲哀不知從身體哪出湧上來,一旦察覺的時候,他幾乎要雙膝跪地,仿佛被虛無給壓垮。


    那種聲音又來了。


    幻覺中,來自幽綠色海麵的妖歌,奇異的聲線和詭譎的詞句,再一次盤桓在他腦海深處。


    他沉迷在虛妄的幻滅中。


    現實裏,此刻,他卻仰麵躺在冰雪覆蓋的森林盡頭,峭壁之下一片荒涼的空地,積滿了深雪,灌進他的耳朵也渾然不覺。


    很快,失溫症狀讓他感覺到熱,體溫調節中樞發生障礙,像是高峰期最擁擠的交通堵塞中心,所有混亂的感覺都匯聚在一起,雜亂不堪。


    他抬起凍得通紅的手,指尖失去血色,泛著青紫。他抓住自己外套第一顆扣子,想要解開。


    突然,另一隻溫熱蒼白的手緊緊覆上他的手腕,抓住了他。


    宛若抓住了溺水的人。


    鍾易瞳孔失去焦距,他對上一雙碧綠色的眼眸,既像蒼穹,又像天頂墜落摔在地上,變化的綠海。


    「你還真是狼狽啊。」


    陌生的聲線。


    鍾易眨了眨眼,後知後覺凝聚目光,他對上一雙金色的眼睛。


    陌生的瞳色。


    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手腕處的皮膚被火灼燒一樣熱,他後知後覺感到冷。


    陌生的手。


    但是……


    他目光小幅度移開,重新迴到那人臉上。


    輕佻的笑,用笑埋藏很深情緒的表情。


    擔心,悲傷,濃鬱到隻靠神色無法兜住的情感。


    鍾易恍然卸下了什麽重擔,在毒素作用下,一直勉強堅持的理智驟然繃斷,他在失去自我的前夕,如釋重負地笑出聲。


    「我終於找到你了。」


    銀髮金瞳的雌蟲低聲一笑:「這句話不該由我來說嗎?笨蛋。」


    可惜鍾易沒有聽見。


    毒素已經滲透了他四肢百骸,他的頭腦被一片幻境淩空駕馭,在那片幻境中,他仿佛跋涉時間沙海的旅者,徒然地尋找每一塊碎片,試圖拚湊一個完整的瓷像。


    「你要做什麽!」銀髮雌蟲慌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完全失去意識的黑髮青年,隻靠本能行動,反鉗住對方。


    強硬地,堅定地,將那隻溫熱的手拉至唇邊,輕吻,啞聲呢喃:


    「找到了,就再也不放開,」


    「關我身邊,陪我到死。」


    第24章 行至月光重鳴時


    母星數十億多的建築中,最不起眼的薩德斯倉庫角落,積灰許久的營養劑罐頭裏,藏著一隻巴掌大小的智能體,它正在運行當中,處理龐雜的信息,發出細微的嗡嗡聲。


    【研究報告】


    猜測:時間存在於物理學範疇之外,就像獨立於宇宙的一個節拍器,而宇宙之中的一切,都參照節拍器徐徐展開。


    推測:因果關係不是必須的,它反而成為我們的枷鎖。


    記錄:31 23 33 15 -p6273


    記錄員:鍾易


    突然,智能體白醬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張開翅膀,做出滑翔姿態,機體內部飛速運轉,最新指令一條接著一條逐步遞進而出。


    【數據處理完成。】


    【重大結論,命定之鎖已找到。】


    【鍾擺迴歸正位,時間線預計一千八百個小時後重合。】


    -


    「鍾易!」銀髮雌蟲上將狼狽變了音調,失去自持,染上慌亂的色彩。


    「你在做什麽!」唿吸間有無法抑製的痙攣。


    「呃……放開……」


    ——聽不見。


    他已經在大雪中跋涉了太久,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體,陌生的時間,記憶中的一切都變得十分遙遠。


    ——疲憊的喘息。


    ——唿吸打在對方戰慄的指尖。


    黑髮青年雙眼失去焦距,周圍一切都抽離了現實,隻剩下與他麵對麵的,一副陌生的皮囊。


    ——是靈魂。


    ——隻有靈魂是他過分熟悉的。


    所以,要探索,要撕開偽裝,要把這好不容易拚湊起來的粒子,這完美無瑕的瓷像,吞下去,咽進自己的心髒裏保存。


    黑髮青年混沌地胡思亂想,已經像斷了線的風箏,狂風驟然掀過,唿嘯被塵埃覆蓋的廢墟,露出紮根已久的,深積磅礴的占有欲。


    理智者偏執,冷靜者迷狂。


    他啟唇,張口,動作緩慢,對著那蒼白的指尖,用力咬住,恰好咬在一道陳舊的傷痕上,尖銳的犬齒深深陷入血肉中。脆弱的皮膚破碎,血痕似瘋長的藤蔓,隨著重力蔓延而下,直到手肘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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