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坐在一塊石墩旁正手談,也就是在下圍棋。


    其中一名短須老者左臉上長有一塊胎記,從特殊的相貌上判斷是縣大夫淳於涿,另一名陌生的中年文士,長相儒雅,舉止瀟灑,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竟然與王詡有幾分相似。


    兩人用的是當下流行的十五路棋盤,比雲夢穀雜學堂使用的十七路棋盤少了許多變化。


    孫武不便打擾,立在一旁默默等待。


    他如今也是一名圍棋高手,不自覺地瞄了幾眼古香古色棋盤上的棋子,便看出這盤棋廝殺到了緊要關頭。


    縣大夫緊鎖眉頭,全神貫注地思考著,全然不顧旁邊還有一個垂手而立的求見者。


    孫武等得心焦,又見縣大夫那棋下得馬馬虎虎招法淺薄,麵對一塊半死不活的棋舉棋不定就更加煩躁。


    過了一會兒,他見縣大夫手裏捏著一枚黑子象捏著一座大山般沉重,落子異常艱難,便不顧觀棋不語真君子的雅行,執起一枚黑子啪的按在了棋盤上。


    “無禮!”天外飛仙落下一子,淳於縣大夫先是一愣,轉頭看見了孫武就是一聲厲喝。


    “妙啊!”中年文士的注意力卻在那手棋上,忽然撫掌大讚了一句。


    淳於涿一聽,再迴頭仔細一看,一塊已死的大龍居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這手棋如同一個人武功修煉到瓶頸一下子打開了任督二脈,縣大夫感覺濁氣下降清氣上升,依舊不理孫武,依靠著這條棋龍為大本營啪啪啪地落子如飛,行棋順暢,竟然一下子撈了不少實空。


    畢竟他的棋力不算高明,接下來行了十幾手,又到了生死關頭。


    “置之死地而後生,下二二格。”孫武實在忍不住,又支了一招。


    二二格在棋盤上是一個低點,那時一般人如同春秋各國逐鹿中原一樣著力於爭奪中央大空,不願意下這些邊角。


    但棋諺有雲:金角銀邊草包腹。


    縣大夫沒看出這一手的妙處,猶豫了一會兒見也沒什麽好棋可走,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下在了二二格上。


    下完之後才發現這一手妙不可言,瞬間天地遼闊,整盤棋都活了起來。


    “中原鑄鼎,不若偏安一隅。”中年文士笑道,“沒想到淳於大人請來了高手。”


    淳於涿淡然一笑道:“尹大人說笑了,他不是我請來的。”


    被稱為尹大人的中年文士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卻打量著孫武,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孫武這一擾亂,棋也沒法下了。


    淳於涿終於騰出空來,目光從棋盤上拔出來落在孫武臉上,冷冷地問道:“對了,年輕人,你求見本官何事?”


    孫武先是躬身恭恭敬敬地深施了一禮,然後起身,挺直了腰杆開門見山:“草民孫武,是來……問責的!”


    “什麽,問責?”淳於涿微微一愣,一道淩厲的目光投射過來。


    “對,問責!”孫武深吸了一口氣,肯定地答道。


    “問誰的責?”淳於涿麵露不悅。


    “問大人的責!”孫武正色道,“大人失信於百姓卻不自知,草民代全津城布衣百姓問責!”


    第一時間,孫武給淳於涿扣上了一頂烏黑的大帽子。


    “大膽!居然敢口出狂言指責本官,來人哪!”淳於涿大為惱怒,一個身份低下的庶子居然以這種口氣詰問一名高貴的士族,這在以往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馬上,外麵飛快地跑進來幾名兇神惡煞的衙役,手中拿著武器,隻要縣大夫一聲令下便動手抓人。


    孫武凜然不懼,嗬嗬一笑道:“大人作為父母官若是僅此氣度,津城百姓恐怕要遭殃了。”


    “你……膽大包天!給我拿下!”淳於涿徹底怒了。


    “且慢!”中年文士止住了淳於涿,道:“淳於大人息怒,讓此人說完……”


    淳於涿對那人似乎十分尊重,擺了擺手示意衙役退下,道:“到要看看你有什麽話說,若是無理取鬧,我必不饒,以大不敬之罪處置……”


    孫武肅然道:“我聽說,一名勇士關在了大人治下的牢籠裏。”


    “他殺了人。”


    “大人可知他為何殺人?”


    “縣尉公子殺人夫,奪人妻……”淳於涿淡淡地道,看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一清二楚。


    孫武冷笑一聲,道:“對啊,在大人管轄的範圍內居然發生了殺夫奪妻的大惡之事,作為周王賞識的臣子辜負了朝廷的重托,難道大人不覺得慚愧嗎?”


    “我,你……”淳於涿撅動著胡子啞口無言。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來應該是大人做的事情,卻讓一個庶民替你做了,大人情可以堪?”孫武繼續逼問。


    一句話說得淳於涿滿頭大汗,老臉通紅。


    “奈何傅大人與我同朝為官,而且他的姑父盂賓大人……”


    孫武陡然喝道:“人道是水至清則無魚,若是大人真的為黎民百姓著想,仗一身正氣,又何懼權勢?”


    鬼穀子的捭闔術講究陰陽結合,又分捭術和闔術,捭術為陽,主進攻;闔術為陰,主防禦。


    孫武一上來便開口質問,其勢咄咄逼人用的是捭術,大開大合,主動進攻。淳於涿翻臉後他用的是闔術,如封似閉,密不透風。


    一開一合,一陰一陽,每一問絲絲入扣,無可辯駁,讓淳於涿步步後退落入了孫武的節奏。


    說到此處,孫武故意停住,給淳於涿留出了思考時間。


    淳於涿臉上冷汗涔涔,神色陰晴變換,過了一會兒似乎下定決心,麵色凝重地道:“其實我早就看傅侯不順眼了,欺負老夫朝中無人便騎在老夫頭上拉屎,這一次老夫寧肯丟官也要和傅侯鬥一鬥。你放心,你的師兄我不會讓他死的!”


    “多謝大人,大人英明!”孫武急忙道謝。


    一個軍事家必定是一個極其高明的心理學家。


    孫武不僅是一個軍事智慧的集大成者,他運用自如的正是極其高深的心理學,尤其是融合了捭闔術之後。


    仔細想來,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弱點,哪怕是清正廉潔克已奉公的人內心深處也有不可言明的欲望。孫武正是抓住了人心中最深層的那一點,或者說那一個最脆弱的念頭,直擊痛點。


    他在《九變篇》中寫道:“故將有五危,必死可殺,必生可虜,忿速可侮,廉潔可辱,愛民可煩。”


    說的是為將的人有五種弱點,其中的“廉潔可辱”一句意思是那些廉潔而愛好名聲,過於自尊的人就可能被人侮辱而失去理智。


    而對淳於涿這種貌似正派的人,麵子和榮辱比錢財更重要,因此孫武采取了“辱”的方式。若是換了一個人,這樣做或許就不見得有如此好的效果了。


    此時,一直在一旁饒有趣味地看著這場言語交鋒的中年文士忽然抬手,“啪”的一聲,將一枚棋子重重地按在了棋盤上。


    “小友,你叫孫武是吧?”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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