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終於走了出來。


    夏日的大雨還在下,他一身白衣勝雪,朵朵千葉佛蓮綻放,散發的光華似把這一方的天昏地暗都映亮,修長的身軀立於宮簷下,衣衫沾了水汽,卻並不汙穢。


    在雨夜,佛子那嗓音縹緲空靈,更像是神隻在俯瞰人世,淡漠地看著世間的癡人,“幾年前白氏生初嬋時,她的陽壽已盡,你偏要逆天改命,用你的餘生換她複生,如今她的命數也盡了,你還拿什麽來換?”


    “吾之愛妻不應該死在那個時候,是我害了她,若是不與我相識,她應該是長命百歲的……”烏孤亭跪在雨中的身軀倒下去一刻,又支撐著跪起來,竭力保持著肩背筆挺不動。


    那個時候白洛薇因為剖了心頭,取血給烏孤媚做藥引,在臨盆時搭上一條命生了初嬋。


    烏孤亭沒看一眼女兒,在下著大雪的深冬裏抱著白洛薇的屍體,找到苗疆聖女,跪求幾天幾夜,讓身負常人所沒有的本領的聖女複活白洛薇。


    那個時候的苗疆聖女不過十一二歲,慧極必傷,沒有人知道她經曆了什麽,她對世事沒有了留戀,想死又死不了,便和巫醫一起,把白洛薇的靈魂轉到了她的軀體裏。


    烏孤亭以自己的命換來了白洛薇的複生,聖女和巫醫取得是烏孤亭七年後的全部壽命。


    於是烏孤亭隻剩下七年的時間,而白洛薇在苗疆聖女月鳶的身體裏複生,從此白洛薇就成了苗疆聖女月鳶。


    白洛薇借體複生成為月鳶後,烏孤亭派人把女兒交給了月鳶,兩人死生不複相見。


    哪怕他每晚都會去那個林子裏,而月鳶就在林子深處,相隔不遠,他也沒再踏過去半步。


    這幾年裏初嬋迴到自己身邊的次數屈指可數,唯獨赫連祁一行人迴來了,初嬋聽月鳶的話待在王宮裏,卻還是好幾次偷跑出去找月鳶。


    他找過去,還沒走近木屋,初嬋便迴來了。


    他始終沒看到月鳶。


    從她複生成為月鳶後,他們就一次麵都沒見過了。


    他們近在咫尺,卻已是隔著天涯海角。


    今天烏孤亭帶著初嬋過去找人,以為以初嬋鬧著來找她為由,終於能見她一麵了,可月鳶卻已經沒了氣息。


    烏孤亭逆天改命,以自己的餘生,卻也隻換來了白洛薇七八年的活頭。


    她複生成為月鳶後不願見他一麵,到死了也沒有跟他告別,不願最後看他一眼。


    她隻在紙上留了一句話給初嬋,“隨著哥哥迴大祁,母親也會魂歸大祁。”


    烏孤亭全身上下被厚重的大雨衝刷著,一張臉早已青白、僵冷,如鬼魅,從臉上衝刷下來的早已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水。


    他膝行著往前,一步一拜,再磕頭久久才起,直到來到檀曜麵前,額頭已經血肉模糊了,“若是聖僧能救愛妻,這一次我願用自己的靈魂作為交換,一世不夠,便兩世、三世,生生世世永不超生,我願入阿鼻地獄……”


    阿鼻地獄(無間地獄)是佛教說法中最深層恐怖黑暗的地獄,是犯了重罪的人死後靈魂永遠受苦的地方。


    墮無間地獄者,千萬億劫,以此連綿,求出無期,佛曰:“無間有三,時無間、空無間、受者無間。犯五逆罪者永墮此界,盡受終極之無間。”


    無間地獄也是對佛陀最大的處罰,佛子若是背叛佛祖犯了戒,便入此地獄。


    修行的佛子們深信這點,因而不敢背叛佛祖、破戒犯下罪孽。


    “隻有魔才會要你的靈魂,佛陀不會。”檀曜輕輕說了這麽一句,仍然無動於衷。


    烏孤亭磕在地上的頭慢慢抬了起來,堅定決絕,帶著極致的偏執和病態,“那我便跟魔做交易!聖僧,我的愛妻沒有附魂到烏孤媚身上,可烏孤媚卻知道我愛妻的種種,是不是附在她身上的是邪祟?或是有邪祟助她?”


    “我便去找那邪祟,用我的靈魂,生生世世,跟那邪祟做交易,讓它複活吾之愛妻!”


    他聽白洛薇說過邪祟的存在。


    那時白洛薇一直在思考,為什麽邪祟偏偏盯上了她的兒子,後來想通了,是因為赫連祁不同於常人的命格。


    烏孤亭的帝王命格是白洛薇和他自己爭來的,赫連祁是帝王級別或者更高的氣運命格,他也是,那個邪祟需要赫連祁的命格,便也需要他的。


    如果他現在去找邪祟,用自己的生生世世做交換,邪祟會複活月鳶的。


    “你一人的選擇,會影響到你身邊人的命格。”檀曜額心的山字紋散發著金色的光芒,威儀又凜然的。


    他在告訴烏孤亭要是找了邪祟做交易,邪祟贏了這一局後力量變得強大,會更加胡作非為,那麽他身邊的初嬋、赫連祁和容嫣這些人,甚至是整個大祁、苗疆都會有大禍。


    “我不管,當年我能違背天道,改我的愛妻一次命,現在就能改第二次,我隻要我的愛妻複生,旁人的死活、大祁和苗疆的興衰存亡跟我有何關係?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用天下人的命,來換我愛妻一人!邪祟願意救人,在我心中便是佛陀,而你身為佛陀,卻不顧眾生生死,你還憑什麽高坐神壇,接受世人的香火供奉?”烏孤亭已然瘋魔,從地上踉踉蹌蹌地站起來。


    世人對佛子膜拜敬畏,不敢有絲毫冒犯,隻怕會被降下處罰。


    佛子是世人的信仰,世人狂熱,若是平日碰到哪個人對檀曜佛子有丁點不尊重,他們定會群起而攻之。


    可這一刻,王宮上方的天空電閃雷鳴,一道道雷劈下來宛如天罰,讓人心驚膽戰,烏孤亭卻不顧那盤旋於他頭頂的雷,赤紅著雙眸,瘋癲地罵佛子。


    烏孤亭不再求佛陀,佛陀才是真正的最無情之人,至少邪祟還有惡、怒,貪等欲望,可佛子沒有。


    他什麽都沒有,他便能看著眾生受苦,生離死別。


    那倒不如世人都不信奉佛陀了,都去信奉邪祟惡魔。


    如果付出一定的代價,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正如我願抽去情根換來權勢地位,那麽這世人,怕是都願意跟邪祟惡魔做這般交易。


    “烏孤亭!”檀曜這一聲抬高了,如金剛一怒,額心的山字紋散發著威懾,向烏孤亭壓去。


    烏孤亭停下了腳步,背後傳來佛子悲憫的歎息,“你當真要如此執迷不悟嗎?”


    “聖僧是修行之人,又豈會懂我們凡夫俗子的愛欲嗔癡狂?”烏孤亭笑了一聲,腦海裏閃過的都是和白洛薇的種種。


    即便甜蜜恩愛的時光少,這段愛給他帶來的是種種傷筋動骨和痛不欲生,可他迴憶起來,充斥在胸腔裏的卻全是幸福和滿足。


    “你根本就不知道愛一個人的感覺,不知道對方給你帶來的美好,不知道何為甘之如飴。”


    佛子不懂愛欲嗔癡狂?那隻是世人所以為的,檀曜攏了攏手腕,沒摸到那串念珠。


    那念珠被他贈予給了容嫣,早些年就贈過一次,贈了那麽多次,終於是贈出去了。


    檀曜閉了閉琥珀色的眸子,聖潔清絕的一張臉上是悲憫,“我試試。”


    世人造下了什麽因,便應該承受什麽樣的果,他本不應該去幹預他們的果,尤其是因為他的一己之欲。


    他修的是無情道,可他卻沒有做到無情。


    他生出了不忍而去幹預烏孤亭的果,那麽他就得替烏孤亭承受所有的果,他會代替烏孤亭受到處罰,烏孤亭所造出的罪孽,會全都降臨到他一人身上。


    正是因為佛陀知天命,才不會去幹預天命,若是佛子逆天改旁人的命,那麽所遭到的反噬比凡夫俗子更嚴重。


    檀曜知道自己違背天道,改人命數會引來處罰,可他還是應了烏孤亭。


    烏孤亭高大的身軀猛然一震,轉過來便再次對檀曜跪下去,磕長頭,久久不起,“佛陀慈悲,信眾烏孤亭,謝聖僧成全!”


    佛子不說輕狂之語,烏孤亭知道檀曜的一句試試,便代表著他會複活月鳶。


    當年他和原聖女做交易,用七年後的餘生來換白洛薇的複生,如今七年的時間已到。


    他其實不是一個信佛的人,但現在,在死之前的時間裏,他會日日跪拜於佛前,吃齋念佛,並命人大修寺廟,讓其香火鼎盛,供奉檀曜。


    檀曜撐了一把傘行走於雨中,白色衣袍上的千葉佛蓮隨著他的步伐,像在層層疊疊展開、綻放。


    那衣袍拂起地上的花葉,周遭的生命在他經過時都被染上了一絲佛性,原本怒張的生機變得闃靜。


    烏孤亭抱著月鳶迴來後,就讓琥珀給月鳶整理幹淨,換了一身衣服,安置到了他和白洛薇寢宮的床上。


    他從巫醫那裏求來了一枚能讓人的屍身,保持著生前模樣而不腐朽的藥丸,被月鳶含在嘴裏,隻是時效不長,隻有四天。


    烏孤亭迅速把自己渾身擦幹,再換了一身衣服,才來到床榻前,檀曜已經坐在那裏了。


    檀曜從自己袖中取出一枚藥丸,示意琥珀放入月鳶的口中。


    他的掌心觸碰到月鳶的靈台時,還能感覺到月鳶的屍體的新鮮,還帶著點溫熱。


    檀曜閉眸凝神,額間的山字紋散發出熠熠金光來。


    在場的烏孤亭和琥珀都屏住唿吸,生怕幹擾了聖僧。


    直到一炷香的時間過去,檀曜的麵色越來越蒼白,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來,終於收手時。


    他的喉結狠狠滾動兩下,咽了一口血,嗓音裏帶了一絲虛弱,“白氏的魂已經不在苗疆了。”


    “那她在哪?”烏孤亭焦急詢問。


    檀曜迴頭看了烏孤亭一眼,那一眼震懾人心,“苗疆王覺得呢?”


    烏孤亭怔愣幾秒,猝然看向床榻上仿佛睡著的月鳶,蒼白的薄唇艱難地啟動,語調在顫抖,“在大祁?她迴了大祁!”


    白洛薇,你這麽快就迴大祁了?烏孤亭雙眸猩紅,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出來的同時,人再也支撐不住。


    烏孤亭“砰”跪在了地上,目光噴火,又帶著沉痛,悲哀,嘲諷。


    他瘋瘋癲癲地笑,眼中的淚洶湧而出。


    她明知道自己快死了,卻不通知他,不見他最後一麵。


    生前、臨死前她不見他最後一麵,就連他在她死後找過去了,她的魂也已經迴了大祁,她的魂都不願意看他一眼啊。


    他到底犯了多不可饒恕的罪,讓她這般厭惡他?


    白洛薇,你好狠的心啊,你真是好狠的心,我以為你願意搭上性命為我生下女兒,至少證明你是有那麽一點喜歡我的,可到底,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癡心妄想了。


    你成了月鳶後,不願見我一麵,如今死了,你也一秒不願留在苗疆,不願看我一眼。


    你迫不及待地迴去大祁,魂歸故鄉,那裏就讓你那麽留戀嗎?


    你留戀的是什麽?是你曾經的男人,是你和曾經的男人的兒子嗎!


    你不願見我就罷了,你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願再見最後一麵,你怎麽能,怎麽能這麽狠,怎麽能如此對我!


    烏孤亭到這一刻才哭出來,泣不成聲,“那便帶著月鳶迴大祁,她就算迴了大祁,我也要追到她!要她活過來……”


    哪怕她一點都不喜歡他,對他沒有一點留戀在乎,他也要她活過來,要她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這時,檀曜聽到了從遠處的大雨中傳來的腳步聲,等幾分鍾後一名護衛才來到王宮,跪地對烏孤亭行禮,“王上,軍報,大祁攝政王帶著二十萬大軍攻入王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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