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安拉著付寧快步走迴前廳,六總管已經在廊下站著等吩咐了,誰知道自家大爺一揮手,“你們都下去吧,我跟付兄弟要好好聊聊。”


    六總管狐疑的又打量了付寧一番,心道這個小子不會是來仙人跳的吧?


    付寧可管不了他怎麽想,他一進門先是被熱氣糊了一臉,然後目光就被桌子上的幾盤點心吸引過去了。


    他真的是餓了一天,現在隻是他的理智還能控製他的行動,忍著多看了幾眼,就把注意力移到連安身上了。


    付寧看著這位連安大爺覺得有點兒奇怪,他怎麽看著這點心也有點兒饞呢?按說不至於啊。


    兩個人坐在八仙桌的兩端,眼睛都盯在桌上的那幾盤點心上,居然是相對無言。


    等迴過神來,兩個人都有些尷尬,連安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把手一揮,“咱們爺們就別端著了,想吃就吃吧!”


    然後他先拿起了一塊兒棗泥酥咬了一大口,付寧也就不客氣了,離他最近的是一盤五仁餡的白酥皮,他連著吃了兩塊兒。


    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五仁餡點心,以前他根本就不吃這個,現在卻是難得的好東西了。


    酥皮點心有點兒幹,雖然不至於噎得他伸脖子,但是嘴裏也幹得難受。


    連安也噎得夠嗆,正用手輕輕的捶著胸口,“臘梅,上茶!”


    他剛一吩咐下去,不到一分鍾,丫頭就端著兩個蓋碗上來了,付寧不得不感歎人家的職業素養。


    一杯茶順下去,還是不太過癮,連安讓丫頭拿大碗上來,不拘用什麽茶葉,解渴就行!


    許是他平時講究慣了,從沒這麽粗放過,丫頭硬是聽他說了兩遍,才帶著一臉掩飾不住的驚詫下去了。


    連安府上的大碗自然也不是付寧家裏的那種藍邊大瓷碗,外麵都畫著精巧的蓮花瓣,比剛才那個蓋碗也沒大多少。


    兩個男人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風卷殘雲一般卷了一桌子的點心,當他們都摸著滾圓的肚子攤在椅子上的時候,付寧是一臉滿足,而連安卻是一臉懷念。


    “付兄弟,你覺得這時勢如何?”


    付寧摸著肚子沒說話,時勢如何?是他這個蒸窩窩頭都得按天論個兒數的小旗兵管得了的?


    看來京城大爺們聊天的內容愛好還真是有淵源啊!


    不過連安這話問的,付寧總覺得下麵一句話就是: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爾。


    那自己怎麽辦?也掉個筷子,可剛才吃點心全都用手抓的,沒有筷子啊!


    他這裏胡思亂想,一聲不吭,那邊連安指著這屋裏的擺設一比劃,“我覺得這樣的日子隻怕是不能長久了。”


    付寧順著他的手指看著這屋裏的擺設,紫檀木的家具、精致的字畫、博古架上的瓷器,還有精致的香爐裏嫋嫋上升的香煙。


    這不是挺好的嘛!就算過幾年大清國沒了,就是吃老本,他也能舒舒服服的過好多年吧。


    除非他跟自己那個便宜爹一樣,敗得一手的好家,不過八旗子弟都那樣,要不後來怎麽那麽多要飯的呢?


    目光落迴到連安臉上,發現他正目光灼灼的盯著自己,“今天這一切不過是個表麵安泰,翻天覆地就在眼前也未可知,有錢也不是什麽時候都是好事,滄海桑田,莊周夢蝶罷了!”


    看著付寧一臉的迷茫根本不像裝的,連安盯著他看了一陣兒,突然哂然一笑,“是我著相了!兄弟,以茶代酒,哥哥給你賠不是了!”


    付寧傻傻的端起碗跟著喝了一口,看著連安一下子放鬆下來,半倚在椅背上跟他聊著現在的時局。


    隨性灑脫的連安現在一副指點江山的姿態,在付寧眼裏是完全超脫了自己所在的階層和教育的,是一個家族一百多年浸潤出的底蘊。


    這種氣質是模仿不出來的,也是短時間內用金錢堆不出來的。


    但是付寧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輕視和迷茫,他不明白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內生動力存在哪裏,不明白這股最廣大的力量怎樣調動。


    隻會抬頭,不會低頭,這是他的局限性。


    而讓付寧緊張的並不是這個,他堅強的靈魂可以自愧不如,但是不會自慚形穢。


    他緊張的是兩個人之間的看似隨意的聊天,連安的每一句話好像都能踩到後世發展的脈絡,而他與付寧討論的每一個點都是時代發展的岔路口。


    付寧現在就像是提前拿到了考試答案的學生,麵對空白的試卷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才能讓考官既相信自己沒有作弊,又能把卷子答得圓滿。


    畢竟他不知道眼前這位,是人是鬼!


    他的躲躲閃閃並沒有打消連安對他的追問和興趣,反而在他的支支吾吾和一言半語裏找到了閃光點。


    連安是個很有個人魅力的人,如果他想跟你打交道,就能讓你在他的語言裏如沐春風,不由自主的跟他掏心窩子。


    付寧也不例外,但是他還有一條底線,就是他隻是一個底層的小旗兵,這個身份必須保住,他可不想出了這個門就被人綁去燒了。


    就是這樣,兩個人依然是相談甚歡,茶水喝了一碗又一碗,談到興起,連安甚至拍著大腿,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在前廳的地下興奮的來迴走。


    付寧嗓子都有些啞了,但是心裏是說不出來的暢快,這種有共鳴的聊天自從去年冬天以來就沒有過了,這種肆意輸出的快感真令人懷念。


    一口涼掉的茶水灌下去,燥熱的髒腑和血液幾乎同時發出了舒服的喟歎。


    門外傳來了侍女的聲音,“爺,老福晉起了,您用了飯就能過去了。”


    付寧轉頭看向窗戶,不知不覺間窗戶紙上都被天光映白了,他們就這麽聊了一夜!


    連安也拍了拍腦門,有些不好意思的對付寧說:“我跟付兄弟是一見如故,居然就忘了時間,看看,天都亮了!”


    他招唿侍女進來收拾桌子,又接著說:“在這兒吃一口吧,就是我祖母身體一直不好,家裏這些日子都給她積福吃素,不嫌棄的就吃一口吧!”


    付寧有什麽可嫌棄的,這些日子都快給他吃成窩窩頭腦袋了,“您太客氣了,我有什麽可嫌棄的,不瞞您說,我也守孝,正好!”


    兩個人相視而笑,又重新坐到了桌子邊上,一會兒幾個穿著一樣的女孩子排著隊把早飯送過來了。


    素湯麵、素包子、小米粥、現烙的蔥油餅、水晶蒸餃……


    看得付寧眼花繚亂,自然吃的是心滿意足,飯桌上連安問起他,昨天看著心事重重,是因為什麽。


    付寧現在已經調整好了,可以說起來毫不介意,但是連安聽得眉頭皺了幾下。


    “你想去農科大學上學?”


    “上學隻是一部分,我主要是想進農事實驗場,可惜沒有敲門磚。”


    現在的付寧急需的不是理論知識的補缺,而是實際操作經驗的補充。


    連安琢磨了一會兒,“大學預科三年、本科四年,一年至少二十塊錢的學費,你負擔不起啊!”


    付寧嚼著包子點頭,他早就想明白了,去上學隻是他通向實驗場的捷徑,去不了也沒什麽可遺憾的。


    連安對他的想法搖了搖頭,文憑這個東西還是要有的。


    “如果讀預科,三年課程你能在兩年之內完成嗎?”


    付寧一拍胸脯,沒問題!這點兒自信他還有!


    連安仔細問了問付寧家的地址,還有他點卯的時間,說九月之前沒準兒能有個準信兒。


    付寧本來都不抱希望了,見連安有意給他通融,趕緊站起來行了個大禮。


    吃完飯,連安要去給母親請安,付寧也該迴家去了,兩個人在前院拱手作別。


    連安走在二進院的連廊上,想著付寧,真是個有趣的人。


    而付寧走下了台階,迴頭看了看掛著“連府”牌匾的大門口,心裏想著連安,這是個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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