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迴首一望,這會兒工夫,五具金兵的屍體已被白雪掩埋,那五匹馬不見了主人,沒再停留,嘶鳴往東而奔。馬祥麟久居川蜀,哪裏見過這樣的大雪?


    他駕馬在雪中緩踱,讚歎連連,說道:“都說‘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饃饃睡’,咱們川東若都像北方關外這樣下雪,豈不是年年豐收?百姓何愁無食,軍士何愁無糧?”


    許清濁苦笑道:“可惜關外種不了麥子。”馬祥麟笑道:“哦?那種什麽才好?”待要細問,卻見許清濁撇過了腦袋,木然盯著前方。他知這義兄尋人未果,越來越絕望,也不知該怎麽勸他。


    過了幾日,抵達鐵嶺衛,在附近兩處馬市拿圖問人,果然也無人識得鳳雛。許清濁默默卷起畫紙,塞進行囊,道:“麟弟,走,咱們往東去,快些追上北路兵馬。”


    馬祥麟聽他語氣平靜得可怕,知他心傷極重,偏又強壓悲痛,隨他馳馬行出三四裏,實在擔憂他憋出病來,忍不住道:“大哥,你失望得很,難受得很,我一瞧便知!你在我麵前忍什麽?幹脆大哭一場好了!”


    許清濁從鐵嶺出來後,一直忍著不哭,可這卻非他本性,聞言淚如決堤,放聲大哭,良久才稍止了些,哽咽道:“我發過誓,說過一定要將恩公帶迴,可現在......我該怎麽向師父交差?”


    馬祥麟道:“大哥,做人但求無愧於心,你已盡了力,花師傅又怎麽會怪你?”許清濁喃喃道:“無愧於心......若我真的無愧,那也不會這麽難過了......”


    馬祥麟奇道:“你說什麽?”許清濁慘然道:“麟弟,有一個人,我不敢去想她,一點也不敢。因為我心底盼著她,並不是欺騙我,而是事出意外。可隻消一想,就越覺得她......”


    馬祥麟聽他聲音愈小,轉為抽泣,心下雖十分好奇,卻不敢再問。奔馳半日,許清濁情緒才恢複了一些,馬祥麟問他路怎麽走,也漸漸出言指向。兩人路經三岔兒堡時,風雪恰好停了,道上蹄印、車轍未被完覆,於是循跡追去。


    三日後清晨,來到一處高崖下方,見去路頗窄,卻有軍營連綿,橫在出口之處。許清濁依稀記得此地名為尚間崖,當年段升送他入關,曾從此地穿過,還跟他說,此地守得崖口,縱有千軍萬馬也難以突入。


    兩人多日沒見到人跡了,終於望到明軍大營,相顧一喜。馬祥麟掐指一算,道:“大哥,今日是三月初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明日發起總攻,正好該咱哥倆大顯身手!”


    許清濁點頭道:“不錯。”他與馬林分別已久,急欲見麵,一揮馬鞭,衝著大營奔去。奔到營口,就聽守營衛士喝道:“什麽人?”許清濁大叫:“是我,是我!”那人卻不認得他,仍舊橫槍攔住,問道:“你是誰?”


    許清濁道:“我、我是許明燈將軍的兒子,我要見馬總兵,我來幫馬伯伯打仗!”那人道:“許明燈......這名兒挺熟。你認得馬總兵?好,你等著,我幫你通報一聲。”說罷轉身而入,另有兩個明兵上前,替他把守營門。


    過了盞茶工夫,一群人奔至門口,當先一人正是馬林,未著儒衫,而是披甲戴盔。左右隨將甚多,將他圍得嚴嚴實實,顯然是怕來者有詐,故而防範得如此緊張。許清濁見馬林又蒼老了許多,淚水狂湧,大喊:“馬伯伯!馬伯伯!”


    馬林下了馬,疾走到近前,細細打量許清濁,歎道:“你也長大了!可惜段升沒能看到這一日。哎,當初‘錦繡四劍’造訪大營時,說起你或給惡人擄走,我實是懊悔了好久。你這些年怎麽樣,在俞家過得好麽?”


    許清濁飽含熱淚,正要跪倒磕頭,給馬林揮袖擋住,便立著答道:“我沒去俞家,改拜在了現今的師父門下,隨她學藝。她......她是‘錦繡四劍’之首花大俠的女兒。”


    馬林點頭道:“兩家之仇本是誤會,你們後代能和氣相處,再好也不過了!‘錦繡四劍’名不虛傳,那些日子我開原大營給些江湖人士侵擾,不得安寧,多虧他三位大俠出手立威,才無人再敢前來滋事。”


    他說到這兒,見許清濁神色黯然,不知他想起恩師,滿心悲傷,還當他心係遼東戰事,搖頭道:“蠻夷成勢,那也是意料之中,不必懊惱了。你既來幫我打仗,我帶你瞧瞧咱們大營。”


    忽見馬祥麟在側,笑道:“你看我!失禮了,敢問閣下是?”馬祥麟忙拱手道:“不敢,我叫馬祥麟,是許大哥的結義兄弟,久仰總兵大名,有幸拜見。”許清濁道:“馬伯伯,麟弟是石砫馬千乘將軍與秦良玉將軍之子。”


    馬林訝道:“莫不是率三千白杆兵大破楊應龍的良玉夫婦?”馬祥麟道:“正是先父、家母。”心想:“這位總兵大人遠在關外,竟也曉得爹媽事跡,隻是他稱爹媽是‘良玉夫婦’,倒是我媽的名頭更響些了。”


    馬林似知他心中所想,笑道:“當年我遭貶戍南,也與苗蠻子打過交道,他們對令尊令堂都怕得很呢!哈哈,你我都姓馬,興許數代前還是一家人,我便冒昧喚你賢侄了。來,你們兄弟陪我走走。”


    許清濁、馬祥麟都點頭答允,跟在馬林身後,隻見明兵正在挖掘壕溝,裏外三道,已挖了大半。馬林叫跟來的隨將都各歸其職,許清濁不見麻岩,問道:“麻叔叔呢?”


    馬林笑道:“你說他呀。我最近自覺年老力衰,就升了他當副將,把能做的事都交給他去做了,他忙得很,要等會兒再來見你!”許清濁點頭稱好,收迴目光,仍瞧有兩個三十來歲的將軍相隨未離,心中疑惑。


    馬林笑道:“這是我兩個兒子,擔心我這把老骨頭有失,非要來管著我。”許清濁、馬祥麟慌忙向二人行禮,聽得對方自敘姓名,一個叫馬燃、一個叫馬熠,都生得英武不凡。


    馬林共有五子,他們是長子、次子,年紀稍大,已多曆戰事,原在遼東總兵麾下效力,得知努爾哈赤自立為汗,犯上作亂後,於是主動請纓加入北路大軍,欲與父親並肩作戰。


    馬林邊走邊道:“這尚間崖是天然險關,離金兵駐地不遠,我在這裏紮營布陣,進可攻,退可守,絕不叫努爾哈赤和他手下韃子討了好去。”幾人隨他踱步,忽地數隊兵士打眼前經過,多穿著毛皮衣甲,人人光額結辮。


    馬祥麟大驚,忙喝:“金兵韃子!”一驚之後,見馬林、許清濁等人並無異色,好像隻有自己大驚小怪,便聽義兄解釋道:“他們不是金兵,是葉赫部的女真,幾年前就和我們漢人結盟了。”


    許清濁出發入關之前,麻岩已將葉赫部使者引至,與馬林締交盟約,因此他了解此事,毫不奇怪。馬祥麟恍然道:“哦,是另一支女真部族......”許清濁道:“我不是和你說過麽,女真人內鬥很是激烈。”


    言語間,幾個葉赫兵扛著鏟子走近,見了馬林,彎腰行禮,甚是恭敬。許清濁有些好奇,待他們走遠了,低聲問道:“馬伯伯,女真人兇蠻成性,怎麽卻這樣聽你的話?”


    馬林笑道:“也沒什麽,正月努爾哈赤發兵打葉赫,我率軍趕去救援,努爾哈赤不願與我交兵,於是撤軍迴去了。葉赫部說我是他們的救星,願意聽我調遣。這次總攻金兵,我勸他們派援軍來,他們便也答允了。”


    許清濁點頭不語,馬祥麟十分欽佩,道:“馬總兵,我和大哥一路上也見識了金兵的兇殘,不料您竟能不戰而屈人之兵!”馬林搖頭道:“非我之功,而是多虧他父親許將軍的遺策。”


    馬祥麟甚是不解,馬林這才詳說,原來許明燈以死換取鐵槍軍歸營後,馬林便倚仗鐵槍軍好漢操練兵馬,數年之間,已教得全軍將士怎樣與女真人打仗,練成一套專門克製金兵習性的戰法。


    自努爾哈赤稱汗以來,北邊金兵與開原兵也曾數度摩擦,可每一次交鋒,開原兵都專挑金兵睡眠、飲食之時突襲,打起來又是先退後進,磨盡了金兵的氣勢再反攻。至於誘敵射馬、結網絆人等奇招,更是令金兵苦不堪言。


    要知金兵之勇猛,一在攻勢兇猛,嚇得敵人不敢應戰;二是仗著馬術高明,頃刻攻入敵陣。馬林這些辦法,卻是對症下藥,叫對方無可奈何。努爾哈赤聞訊大驚,始知這位馬總兵洞悉本軍弱點,便告知屬下如再遇開原兵,盡量避戰。


    許清濁聽父親雖是早逝,仍能福蔭後人,心下喜慰無已。馬祥麟瞧了他精神好了幾分,也十分歡喜,向馬林笑道:“明日與金兵決戰,四路合圍,努爾哈赤怕是再想避戰也不能了。”


    馬林搖頭道:“努爾哈赤老奸巨猾,咱們絕不可掉以輕心。我這一路,算上葉赫部,也不到三萬人,決計擋不住金兵八旗。隻有坐占要衝,伺機與其他三路一齊進擊。”


    又略談布兵之法,主力在尚間崖紮營設防,馬林親自指揮。更派副將麻岩和兩個兒子,帶領明兵與葉赫兵在駐營外大挖三層壕溝。此外,委派了兩名部將潘宗顏、龔念遂各率兵一支,在數裏之外紮營,以為犄角之勢。


    許清濁二人到時,馬林軍中將士正將大炮拉到壕溝外,對南而排。馬祥麟極少接觸過火器,見十來口火炮各有不同,甚是好奇,問道:“馬總兵,這些炮都是哪來的?怎麽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長、有的短?”


    馬林微微一笑,道:“當年我覺察努爾哈赤的野心,多次向朝廷和遼東總兵請求加大軍備,他們起初不理,後來拗不過我,將關裏關外閑置的火炮送來我這兒,雖說增了懾敵之威,我卻也時常擔心這些寶貝落於敵人之手。”


    說著,遙指壕溝外的火炮,一一介紹道:“呐,那較短的八挺是‘洪武炮’,全是老物;長一些的是‘大將軍炮’,勉強可用;那倆更大的是‘佛郎機炮’,戚繼光戍北時帶來的,這些年都在沈陽營庫裏吃土,我求了好久才討得。”


    他講起這些火炮,麵上眉飛色舞,最後目光朝向一挺鐵炮,那火炮粗長黝黑,光看就十分沉重。馬林道:“那一挺是‘紅夷大炮’,紅毛洋鬼子所造,海西女真從海上繳的。葉赫為與我軍結盟,將此物送來作為禮物。”


    馬祥麟道:“此炮一看便與眾不同。”馬林頷首道:“不錯,‘紅夷大炮’射程可遠可近,方便調整,論威力自是最強。可惜我大明造不出此物,朝廷也不願花重金購入,我僥幸得到一挺,已是難得之極。”


    馬祥麟奇道:“可將這些火炮錯落而置,射程不等,怎麽攻敵?”馬林笑道:“四路兵馬,我在北方,並非主力。我鎮守此處,是要借地勢要衝,攔住金兵的去路。等他們給其他三路逼退後,向北逃竄,我便以火炮防守。”


    他頓了一會兒,續道:“他們大軍一至,我十幾門大炮一齊開火,落點不一,正好打得他全陣受擊,不辯來勢,驚慌之下定要自亂陣腳,相互踩踏。我若炮打一排,他們見了,或整兵稍退,或冒死前衝,反而容易應對。”


    馬祥麟道:“原來如此。”又見幾隊明兵打陣前走過,人人懷抱長管火槍,馬林招了招手,一個士兵走近,將火槍遞給他。馬林用袖子擦了擦槍管,歎道:“這些火銃也來之不易,若炮擊無功,其後則令火槍隊射擊,隻是數目太少啦。”


    他將火槍扔還給那兵卒,笑道:“我收藏有一隻短銃,也是葉赫送來的,據說是洋人造的新款。練兵之餘,我還抽空練了練準頭。哎,我一糟老頭子,沒學過什麽高明武藝,萬一戰事有虧,借此自保殺敵,也好過引頸就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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