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一刻,葉騫澤站在麵前,向遠毫不懷疑自己會像所有察覺到自己婚姻裏出現了第三人的妻子那樣,質問他,責罵他,期待他的解釋,又或者她會把這個太過熟悉的金戒指狠狠朝他臉上扔,可是,現在她並不知道葉騫澤在哪裏。


    向遠披了件外套,就這樣坐在書房裏一直等,書桌上的舊式鬧鍾指針從8指向了11,整整三個小時,他沒有迴來。然而,就是這三個小時,已經足以讓向遠的憤怒沉澱,就像火焰消失,沉澱下來的是灰燼。


    葉昀上樓的腳步聲傳來,輕而快,向遠認得他們每一個人走路的聲音。他經過書房門口的時候,探了個頭進來,「咦,向遠,你怎麽坐在這裏,我還以為是大哥。」


    「哦,我閑下來沒事,找本書看看。」向遠扯了扯披在肩上的衣服,站了起來。


    葉昀頓時來了興致,「你也會閑下來?可大哥能有什麽好看的書啊,不是哲學就是宗教,悶得很,我房裏倒是有很多很多的雜誌,你要不要來挑幾本。」


    「不用了,我隨便翻翻,正好可以睡覺。」她說完才發現葉昀有些失望,笑了笑,「下次無聊就去找你借,我也準備睡了。」


    葉昀的身影從書房門口消失,向遠鬆開了緊握著那個戒指的手。都說情比金堅,其實金子相當地軟,不費力的一捏就變了形狀,還好這一個隻是在她的手心留下了環形的紅痕。她若無其事地將戒指放迴相框後的位置,走迴自己的房間,關門的一刻,終於聽到了葉騫澤開門走近屋內的聲音。


    他總算迴來了,可向遠現在已經覺得沒有什麽可以說的。這是她選擇的男人,她選擇的婚姻,即使走錯了路,別人或許會選擇迴頭,可她向遠不會,她不能讓之前那一路上耗費的心力和光陰白白浪費,所以不管前麵是什麽,她也會繼續往前走,一直走下去,不信就闖不出另外一片生天。就好像現在,她失去了愛,可至少得到了錢,很多很多的錢。


    次日,中午臨近下班的時候,向遠竟然接到章粵這個夜貓子打來的電話,說是好久不見,問她什麽時候有空來「左岸」喝一杯。


    自從章粵被沈居安從法國追迴來之後,向遠確實有一陣跟她疏於聯繫,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向遠知道章粵還沉浸在她的「幸福」裏,不願意打擾。


    向遠認識很多很多人,有窮的,當然更多的是非富即貴,那些人或許是她的合作夥伴,或許是她的衣食父母,也有的是養兵千日,以備一時隻用。這樣的交遊廣闊一直以來都讓向遠的事業受益匪淺,可是她的朋友卻很少,在女性裏,章粵恰恰是唯一的一個。


    章粵這個人,你不一定要跟她做閨蜜,分享女人的私密心事,但是她有一種魔力,讓人很難不對她心生好感,就算她不是永凱的千金,左岸的老闆娘,跟她對酌一杯,也是快事一件。


    但是,向遠在這個時候接到電話卻猶豫了一下,她對章粵說,去是一定要去的,隻是最近可能都會比較忙。


    章粵在電話那頭毫不介意,笑著答道,「不管你那天晚上來,隻要我還在地球上,一般都在那裏。」


    向遠是個不太相信巧合的人,在她看來,所有的巧合都有跡可循,更何況,擺在她麵前的「巧合」不止一個。「平安」和「長壽」,兩個相似的戒指,沈居安對左岸的頻頻光顧,葉騫澤的異樣,崔老闆的話裏有話,還有那個叫袁繡的女人,甚至也包括章粵的這通電話……這一切之間都像有一根透明的連接著,環環相扣,就像張巨大而無形的蛛網,把人籠罩在裏麵,而靜靜潛伏在網中央伺機而動的究竟是誰?是人還是命運?向遠習慣了做織網的那一個,如今才體會到飛蟲的恐懼,一個葉騫澤已經足夠讓她看不清方向,埋頭撞進網裏,在沒有想好該如何脫身之前,她不敢妄動


    一直到了晚上,向遠結束了應酬,揮別了客人,坐在車上,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她忽然想起了章粵白天看似輕描淡寫的邀約。如果「平安」和「長壽」這兩個戒指當真是一對,那章粵自然也逃不開那張網,章粵是個聰明的女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必然會有所察覺。向遠想了想,調轉車頭就去了左岸。


    隔著許多迷離忘情的男女,向遠已經看到章粵在吧檯邊朝她揮手,夜店裏從來不乏漂亮的女人,可是章粵在那裏,她就是惟一的一朵盛放玫瑰。兩人見麵,相視而笑,章粵照例把向遠請到了後麵的隔間,關上門,揮手叫來服務生,順便抬了抬下巴,問道,「還是冰水吧?」


    向遠對服務生說,「大概500毫升的冰水給我加一勺糖。」


    「什麽時候開始換的口味。」章粵眨著眼睛問。


    向遠說,「最近忽然覺得喝什麽都有點苦。」


    章粵開酒的手勢嫻熟得驚人,「也許你可以試試來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什麽味道都忘了。」


    「你不是戒了嗎。」向遠看著章粵略一仰頭,小半杯伏特加就見了底,不需要勸酒,不需要酒伴,更不需要理由,這種喝法她隻在章粵身上看到過。


    章粵笑著給自己續杯,「戒個鬼,今天醉了,明天再說。」她自飲自酌地幹完第三杯,向遠加了糖的冰水才剛剛送了上來。


    「來,向遠,我們幹杯。」章粵笑盈盈地舉杯,難得她喝了那麽多,眼神依舊一片清明,別的不說,光這酒量一項,已足夠讓向遠自嘆不如。


    向遠笑道,「幹了這杯,總要有個緣由吧。」


    「讓我想想啊。」章粵托腮,眼波流轉,「要不,賀人生無奈?」她說完,毫不介懷向遠杯裏是水而自己的是酒,一飲而盡。


    向遠擺手,客氣地把給她添水的服務生打發了出去,自己把杯子加滿,一邊說道,「還好我有些口渴,要不以水代酒都喝不過你。」


    話音剛落下,章粵的第二杯又來了。「這一杯,就祝你們家的度假山莊生意財源廣進,順便多謝對我夫君的盛情款待。」


    向遠握住不動的玻璃杯與章粵的酒杯輕輕碰撞,她想,章粵果然是知道的,這才算慢慢說到了點子上。而章粵的臉終於在喝完這一杯後泛起了淡淡的紅,她笑著對向遠搖搖空了的酒杯,像個孩子似的監督著向遠把水喝完。


    「這第三杯就更有意思了,向遠,以前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麽老覺得跟你投緣,你看世事果然奇妙,我們看男人的眼光不一樣,我們的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倒是相同。我猜你也頭疼過,不知道怎麽把沈居安的事跟我說……哈,我也一樣……最後才知道一樁破事大家有份,這也算是緣分了。來,第三杯,為了尷尬的原配!」章粵說完,仿佛自己也覺得妙不可言,伏桌大笑不止。


    向遠也試著勾了勾嘴角,最後還是放棄了,她承認自己的幽默感欠佳,甚至在章粵打算喝幹這第三杯之前,她按住了那隻舉杯的手。


    「夠了,別喝了章粵。」


    章粵聳聳肩,臉上的紅暈卻更盛了。


    「我看這一杯還是算了吧。」向遠順手將那杯酒潑在了地板上,她把背用力地往後靠,理了理耳邊的髮絲,頭髮卻並沒有一絲的亂,似乎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了些心煩意亂的味道,又頹然地住了手。


    「向遠,連你都亂了,看來這事情可真夠糟糕的。」章粵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想聽故事嗎?放心,我說的故事一向很短。」看到向遠不吭聲,章粵就自說自話地往下講。


    「愛情故事的開端都是這樣的,十七八歲少年男女相互欽慕,沒有什麽新意,但是你要相信它對於當事人來說是獨一無二的。這兩個孩子的家境都不太好,男的考上了大學,女的沒有,男孩離開家,女孩就把家裏幾代傳下來做嫁妝的一對金戒指給了他一個,當作一個笑小小的紀念物,然後兩人就此揮別,男孩去上學,女孩就去做了小姐……別驚訝,我也是才知道的,他們那個地方太窮,女孩子出去打工,幹那一行已經成了慣例,幾乎每家都有這樣的女孩子,掙了錢,把錢寄迴家蓋房子,有的能養活一大家子人,比種地強多了,小範圍內,沒有人覺得羞恥。男孩知道女孩的事情,自然是傷心欲絕,但他當時無能為力,女孩為了他著想,也徹底跟他斷了聯繫。所以,男孩從此在心中發誓,一定要成功,一定要闖出一份事業,這樣才能改變命運。他的確很出色,也很有出息,畢業之後如願以償地進了大公司,前途一片光明,就在這時,他得到了那個女孩的消息……故事到了這裏還是有點悶,脫不了《故事會》和《知音》的套路,可是別忘了,好的故事妙就妙在它結尾的點睛之筆。男孩輾轉找到了女孩,兩人相見都非常感傷,最後,男孩給了女孩一筆錢,然後揮一揮手,迴到這個城市,跟有錢人家的女二號――也就是我結了婚,從此之後,將他僅剩的那個戒指視若至寶。」


    跟章粵平時的舌綻蓮花相比,這個平淡無奇的故事並無驚喜,就連那個讓人心尖一涼的結局,也是看似意料之外,其實情理之中。


    向遠想起那個叫袁繡的女人,在那個陳舊的故事裏,她被自己所愛的人愛著,也被所愛的人捨棄著,那張白淨的清水臉,薄瓷一般清透而易碎的眼神,莫名地就在向遠心裏活了過來。在此之前讓向遠千爪撓心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她開始慢慢找到了答案。


    故事說完了,作為聽眾,總該說點什麽的。


    「那個戒指果然是一對的。」向遠過了很久之後,才說出這麽一句,自己都覺得太過幹巴。於是又苦笑了一聲,「兩個戒指,她給了兩個男人,難道,花落誰家還值得一賭?」


    章粵低頭玩著手指,「向遠,這你就錯了。我們都了解自己的丈夫,沈居安知道袁繡也在g市,他會控製不了去找她,去看她,但是他絕對不會為她做任何傻事,尤其在知道袁繡現在是崔敏行的女人之後,他會知難而退的,不是因為永凱怕了姓崔的,而是為了一個妓女惹禍上身不值得。永遠做正確劃算的事情,這就是沈居安。至於葉少會怎麽樣,還有人比你更清楚嗎?」


    向遠是怎麽離開左岸的,她有些記不清了,明明喝多了的人是章粵,全身火燒一樣燙的人卻是她。迴到家裏,頭暈腦漲地扶著欄杆上到樓梯的中央,向遠卻與下行的葉騫澤狹路相逢。


    「迴來了?怎麽了,臉色不太好,不舒服嗎?」葉騫澤停住腳步看著向遠,眼神依舊溫厚,那關切也不像是虛情假意。


    向遠的指甲在微朽的木質扶手上劃出了一道淺痕,嘴上卻淡淡的,「沒什麽事,有點累而已。打算出去嗎?」


    他身上是外出時的打扮,過去他很少在這個時候深夜出門。


    「哦,小陳昨天摔了一跤,傷的挺厲害,我去看看他。」


    向遠站在幾級階梯之外,半仰著頭看著這個說謊的男人,很顯然,對於這一套他運用得並不嫻熟,以至於那侷促是如此的明顯,不出幾句話,額角已經有了薄汗,連眼神都在閃躲。向遠替他難受,這樣是多麽為難啊。


    她忽然笑了起來,「是該去看看,小夥子也挺不容易,平白無故地代人受過。」


    葉騫澤微微啟唇,愣了幾秒鍾似乎明白了什麽,整張臉頓時刷紅,太過強烈的羞恥讓謙謙君子狼狽得無以復加,向遠有理由相信,這一幕是他的噩夢。


    然而,她又何嚐不在這場夢中。


    向遠多麽輕易地就擊潰了這個男人的防備,葉騫澤張口結舌,驚慌失措的反應讓向遠有了一絲惡毒的快感,他從來都不是她的對手,嬴他太過容易,可向遠在這樣的勝利中百感交集,欲哭無淚。


    這時向遠才察覺了自己心中的恨,這恨意如瘋狗一般撕咬著她,讓她忽然生出立刻就毀了這個男人,毀了眼前這一切,什麽都不要,就這麽同歸於盡的念頭。她可以硬生生說服自己,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讓他去懷念一個死去了的人,她原諒了葉騫澤對葉靈扭曲而絕望的愛,但卻不能原諒他泛濫自己的感情,跟一個婊子廝混在一起!


    「你知道了?」他終於找迴了說話的能力。


    扶手上細碎的木刺紮中了向遠的指尖,十指連心,她的手一抖,一字一句地說,「葉騫澤,你不能欺人太甚。」


    「向遠。」他伸出手,觸到了她的肩頭,又縮了迴去,麵上的感傷無以復加,向遠看到,他上衣的領口,那個染過血的斷頸觀音若隱若現。


    「阿繡……她是個可憐人。」


    他不說愛袁繡,他隻說她可憐。向遠已經說不清,善良和冷血的界限究竟在哪裏。


    「我知道,你會說她需要你,她沒有你不能活。全世界都是可憐人,可是,葉騫澤,為什麽不可憐可憐我呢?」


    向遠說話的聲音很輕,落在葉騫澤的心中,卻壓得他麵色一痛。他總是在向遠麵前無地自容,可說出來的話依舊句句清晰。


    「不是她的問題,是我的錯,你說我無恥也罷,下賤也罷,她讓我感到慰籍和……快樂。向遠,你的世界不在我這裏,沒有我你可以走得更遠。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我卻再平凡不過,這就像江源對我來說是個包袱,但對於你來說,它是個任你施展的舞台……隻要你願意,你永遠都是葉家的女主人,當然,如果你有別的選擇……」


    「住嘴。」


    向遠木然地說出這兩個字,她忽然後悔自己不該將那層相安無事的表象撕破,再這樣多看他一眼,多說一句,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殘局。


    「去吧,別讓『小陳』等久了。」


    他總算沒有再往下說,低頭道了句,「對不起。」就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向遠也沒有停留,兩人相反的腳步落在老舊的階梯上,每一步,都仿佛在將隱藏的心事踩碎,山月裏的前塵舊夢踐踏得麵目全非。


    向遠走到了樓梯的盡頭停了下來,對著已經打開大門的葉騫澤說「最後勸你一句,風塵中打滾的人大多不簡單,你也惹不起姓崔的,女人還有很多,離她遠一點。」


    從向遠的角度已經看不見葉騫澤的身影,所以無從知道他的反應,他沒有迴答,片刻之後,關門聲傳來,也許就在門一開一合的間隙,一縷夜風襲來,站在樓梯頂端的向遠輕輕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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