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看日出


    那個江湖騙子滿口謊言,但唯有一句話沒有說錯,她這一生,富貴如雲,但是愛過的人,卻註定一個一個地離開。


    葉昀的事情處理結果遲遲未下,行政處分或許是免不了的,但是不管怎麽樣,他不用去麵對牢獄之災。經歷了那件事,葉昀好像一夜之間成熟了不少,也安靜了很多,整個人都沉靜了下來,再也不是那個曾經懵懂的純白少年。有一次,向遠對他說:「如果不想再迴到隊裏也不要緊,就到公司來幫我吧。公司有你的一份,這也算是你的分內事。」葉昀當時隨口應了一句:「好啊。」


    他太過安靜了,也太過聽話。隻要向遠說的,他什麽都願意,什麽都點頭。向遠一時間不知道這樣的改變究竟是好還是壞,也試過把心理醫生請到家裏來,嚐試著跟葉昀溝通,希望葉昀能夠擺脫那一段噩夢,可是他夜裏再沒有被夢魘驚醒過。禮貌地送走了心理醫生,他笑著對向遠說:「別擔心,我沒事。」


    後來,向遠和葉昀一起把孩子從醫院接迴了家。這個叫餘生的男孩從剛降臨到世界起就多災多難,還沒睜開眼睛,便永遠地失去了親生父母。他出生的時候沒有足月,先天不足,孱弱多病。醫生說,這孩子也算是幸運的,假如他生在普通人家,隻怕逃不過早夭的命運。


    幸運?向遠抱著孩子,禁不住苦笑。孩子總是無辜的,他們降臨到這個並不美麗的世界沒有選擇。有時看著那張皺巴巴的笑臉,還有他睡著了之後緊握的小手,向遠總是會想,假如有一天,這孩子長大了,心中會不會有恨?然而他就這麽措手不及地來到了她身邊,這是向遙給她的最後的紀念,如果可以,向遠願意給孩子整個世界。


    向遠依舊要把很多的時間投入到工作中去,陪著孩子更多的那個人是葉昀。雖然家裏請了專業的育嬰人士,還有自稱帶大了很多個孩子的楊阿姨,但是葉昀在這個孩子身上傾注的心血比誰都多。他無微不至地守在這個孩子的身邊,恨不得什麽事都親力親為。小小的嬰兒好像也知道誰對他好,所以仿佛跟葉昀特別親。葉昀笨拙而生澀地把他抱在懷裏時,他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顯得特別安詳,有時還會伸出稚嫩的小手,朝著葉昀咯咯地笑。隻有當葉昀微笑地看著孩子的時候,向遠才覺得他的心是安放著的,他在這個新的生命麵前一點點地找到了救贖。


    閑下來的時候,向遠甚至會陪著葉昀在黃昏的時候,抱著孩子一起在附近散步。他們一家深居簡出,平時車進車出,所以兩人走在舊式的林蔭道上,認得他們的人並不多。


    孩子滿月之後比原來好看了一些,本來嘛,向遙和滕俊都是漂亮的年輕人,這樣一對男女的後代又能難看到哪裏去?向遠抱著他,偶爾也會有不認識的婦女和老人走上來逗逗孩子,當別人誇讚這孩子可愛又漂亮時,向遠和葉昀心底都是油然而生的喜悅。有一次,一個中年大姐摸著那張粉紅的小臉,連聲說:「你們夫婦倆真有福氣,孩子長大以後一定像爸爸那樣標緻。」


    言者無心,聽者心中卻難免有意,向遠和葉昀對視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難免有些尷尬,他們都以為對方會開口辯解,但是誰都沒有出聲。那位大姐走後,葉昀把孩子從向遠的手裏接了過來,單手抱在懷裏,另一隻手則悄悄地把向遠的手抓在手心。向遠沒有說話,卻看著葉昀笑了。


    是啊,何必解釋呢?餘生就是他們共同的孩子。


    從那刻開始,葉昀的興致就明顯地高了起來。他故意地走到向遠的麵前,把臉和孩子貼近,煞有其事地問:「向遠,你說我和孩子哪一個更好看?」


    向遠說:「我記得你最恨別人說你好看,我可不想惹麻煩。」


    葉昀有些不好意思,「別人不能說,但我想聽你說。」


    這是滕俊那件事之後,葉昀第一次真正地開心了起來。向遠的心也被夕陽的艷紅映得暖暖的,她撲哧一笑,「誰都沒有你好看。」


    兩個月後,就是葉騫澤失蹤的五周年,也是一個漲潮的日子,向遠和葉昀一道驅車到了海邊,懷裏抱著的,是從六榕寺取出的葉靈的骨灰。


    向遠站在濕漉漉的礁石上,看著比海更灰的天。白色的浪一道一道地撲過來,她覺得自己活著就像站在這浪裏,總想爬到浪尖,可是就算好風憑藉力,打到岩石上,還不是碎成無數的水沫。想起來,倒不如石沉大海那般安靜。


    她抓起一把葉靈的骨灰,撒向大海。假如這海水永不枯竭,日月永在,那麽潮漲潮落,葉靈和葉騫澤總會有相遇的那一天。她和葉騫澤的這一輩子就這樣吧,塵歸塵,土歸土,愛和恨都隨今天的潮水走,山月的清輝永遠在記憶裏,是再也迴不去了。


    向遠對著無盡的虛空,在心裏默默地說,葉靈,你是對了,沒到死的那一天,誰都不敢說得到。現在你得到了,他活著的時候不敢迴答你的那句話,可這一生除了自己,他最愛的還是你。


    葉昀站在不遠處,把白色的花扯碎了,也拋進海水。他在祭奠逝去的那些人,也祭奠自己死去的昨天,當水漸漸漫到了足下,他小心翼翼地跳到向遠的身邊。


    「他們都走了,我們迴去吧。」


    返迴的路上,葉昀在副駕駛座不停地玩著自己的手機。向遠無意中看到他的屏保,是餘生的一張照片,他是真的愛這個孩子。


    葉昀發現了她的注視,笑著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孩子笑起來像我?」


    「是嗎?」向遠忍俊不禁,一丁點大的孩子,誰看得出像不像。


    葉昀似乎對她這兩個字的敷衍相當不滿意,認真地說:「今天早上楊阿姨抱著孩子在院子裏看我打球,有一個女人從門口經過,還問這是不是我的小孩。你看,別人都這麽說,證明真的有點像。」


    「那你怎麽迴答她?」向遠拐進迴家的路口,漫不經心地問。


    葉昀抿著嘴一笑,「我當然說是。」他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把頭扭向車窗的方向,「向遠,假如……我是說假如啊,我們也有孩子,長得會像你還是像我?」


    向遠看了他一眼,他卻怎麽也不願意轉過臉來。


    「這個啊,我沒有想過。」


    「哦。」葉昀應了一聲,好像有些失望。


    其實向遠很想告訴他,她沒有別的意思,隻不過他們有了餘生,就已經足夠了。


    葉昀很快就把話題轉開了,「不知道孩子睡醒了沒有。看孩子的大姐今天有事,家裏就隻有楊阿姨,她糊塗起來,該不會忘記餵孩子吃東西吧。」


    向遠笑他,「誰你都不放心,等一下你自己去看。」


    葉昀不再說話,擺弄手機的手指卻沒有停過。


    向遠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機忽然振動了起來,她騰出一隻手去拿,葉昀卻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別看。」


    「怎麽了?」向遠有些莫名地挑眉,接著有幾分明白過來,「你發的嗎?又搞什麽?」


    葉昀別扭地不出聲,半晌才說:「算了,你幫我刪了它。」


    「這怎麽行,發給我就是我的了,要刪也得我來刪。」她笑著撇開葉昀的手,那手機抓在掌心,葉昀詞窮,隻得低聲哀求了一句,「現在別看……嗯,等到晚上好嗎?」


    「理由?」向遠覺得好奇又好笑。


    「反正等我睡著了之後你再看。」


    「神神秘秘,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說話間,車子離葉家的老宅隻有幾十米了,隔著一個彎道,葉昀在座椅上忽然直起了背,「向遠,你看,那是什麽?」


    向遠眯了眯眼睛,朝葉昀所指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了碧綠的樹梢,樹梢的上頭濃煙滾滾,直衝天空。而那棵樹她多麽熟悉,每天早晨當她拉開窗簾,幾乎可以聞到那樹葉的氣息。


    「火?」


    向遠下意識地踩了踩油門。然而過了那個彎道,車子便再也沒辦法前行了,圍觀的和四處慌張跑動的人把車道堵得水泄不通。


    葉昀和向遠從車上沖了下來,人們圍觀的焦點不是葉家是什麽?濃煙從二樓的窗口滾滾湧出,伴隨著隱約可見的火舌。


    「起火了……葉家的大房子起火了……」


    葉昀奮力撥開人群,擠到最前端。圍觀的人意識到屋主來了,也紛紛側身讓出一條窄道。有熱心的人在一旁說,他們也是剛剛發現這裏出了事,火起得非常突然,沒幾分鍾火勢就變得非常猛烈,已經有人撥打了火警電話,但是救火車卻仍沒有出現。


    葉昀和向遠還來不及說話,葉家一樓的大門被人打開了,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葉昀捂著鼻子衝到院子裏扶住了那個兩條腿發軟的人,那人花白的頭髮散亂,被煙嗆得一臉的淚水,不是楊阿姨還能是誰。


    「孩子呢?你出來了,怎麽不見孩子?」向遠也跑了過去,一把揪住楊阿姨急聲追問。


    楊阿姨咳個不停。


    「說啊,孩子在哪裏?」


    「火……哎喲……我的媽呀……孩子在樓上……我就在一樓的沙發上睡了一會兒……咳咳……差點沒了老命……」楊阿姨嚇得舌頭都打了結。


    向遠一聽,心神俱裂,瘋了一樣地推開拍著自己胸口的楊阿姨,「你,你怎麽能隻顧自己逃命,把孩子扔在樓上?」


    葉昀一言不發地迴頭望了一眼,越過許多人的頭頂,救火車並沒有如他所願地在路口出現。也怪不得消防隊誤事,葉家是老房子,又恰逢幹燥季節,一旦遇見火情便是一發不可收拾,而且這火是從二樓起來的,短時間內如此兇猛,其中必有詭異。


    「你幹什麽?」向遠發覺了葉昀的不對勁,及時扯住了他的衣袖,厲聲喊道:「你要進去?瘋了嗎?上麵燒成什麽樣子了你難道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讓孩子留在上麵,他等不到消防車出現的。」


    「不行,葉昀,不行,你不能去。」向遠哭出聲來。孩子還困在樓上,這已經令她絕望,如果葉昀再闖了進去,這就是把她往死路推。她不顧一切地拖住葉昀,「你這是去送死你知道嗎?」


    葉昀這個時候反而遠比向遠冷靜,「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出事,我會帶著他出來的,你等著我。」


    「葉昀!」


    向遠的力氣終究不如他。他用力地甩手,向遠趔趄著退了幾步,葉昀的身影便消失在楊阿姨逃出來時洞開的大門內。


    一陣陣熱浪撲麵而來,向遠分不清臉上的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葉昀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甚至也不記得自己當時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隻記得二樓的窗口上,喧囂的濃煙裏,一張慘白的女人的臉一閃而過,那張臉上甚至還帶著奇異的笑容。


    這是定格在向遠那一天記憶裏的最後一個畫麵。


    她認得出那張臉—袁繡!


    盡管消防人員趕來後極力搶救,那一天,葉家的老宅還是在一場烈火中幾乎化成廢墟。這場火來勢洶洶,公安人員在一片狼藉裏找到了據說是汽油罐燃燒殘留物的證據,而與這棟老宅同歸於盡的,還有一具女人炭黑的屍體。


    向遠沒有愛過這棟老房子,這老房子和她生活在這裏的記憶一樣冷清,但是當它終於在她麵前以最決絕的方式毀於一旦時,她的心卻空了,裏麵好像除了劫後的灰燼,再也沒有留下什麽……


    她坐在燒傷科隔離病房的簾子內,看著全身被紗布包裹著的葉昀。葉昀沒有食言,最終還是在消防人員的協助下,和孩子一起迴到了向遠的身邊,可是他同時帶迴來的,還有全身超過65%麵積的二度以上燒傷。醫生說,與他身體表麵的燒傷相比,更令人擔憂的是唿吸道、肺部的灼傷和吸入過量一氧化碳的中毒症狀,稍有不慎,就會因為窒息和感染而身亡。從他被送入醫院起,燒傷科全體醫護人員就免假地調動了起來,醫院組織了最好的專家進行會診,整整二十三個小時的手術搶救,才把他的一條命從死神那裏拉了迴來,但是他一直都沒有醒過來,也沒有度過危險期和感染期,隨時有可能死於一場微小的併發症。


    向遠怪過葉昀,他明知衝進去是不智的,還是把她一個人扔在了外麵,可他究竟為了什麽連命都不要,向遠也心知肚明。葉昀始終覺得自己欠了向遙一條人命,如果他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燒成焦炭,後半生的他或許不會比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更好受。


    報應是什麽?向遠沒有害怕過,但是她沒有想到這報應會應驗在葉昀身上,這才是所謂報應最狠毒之處。是她毀了袁繡的孩子,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袁繡還給了她一場熊熊燃燒的烈火。袁繡一定是誤以為那孩子是向遠的骨肉,因此才舍了命地瘋狂報復。以眼還眼,因果循環,可是所有的孽都是她種下的,為什麽不能自己還?


    夜深了,病房裏的儀器嘀嗒嘀嗒的運作聲機械而冷酷。風打落了玻璃窗外的樹葉,巴掌大的葉子,枯黃的顏色,拍打在玻璃上,啪的一聲輕響,瞬間又不知被卷向了哪裏。


    葉昀以前說過,落葉是可憐的,時間到了,它再留戀枝頭,也不得不走。


    可是向遠當時說,最可憐的不是落葉,是被迫留下來的樹幹。葉子走了,它自有它的歸宿,而那棵樹幹看著曾經屬於自己的那部分一點一點地離開,最後什麽都不剩,可是它還得矗立在那裏,一直在那裏。


    消防員發現葉昀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但是仍然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向遠寧願他永遠都不知道,早在救護人員到來之前,脆弱無比的孩子就已窒息身亡。孩子,可憐的孩子,他的餘生就這麽葬送了。


    向遠無意中看到自己的衣袖,為了能夠靠近葉昀,她身上穿著防止細菌感染的隔離服。衣服是白色的,牆壁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病床上的葉昀是白色的……她開始覺得這一幕驚人地眼熟,這多麽像她反反覆覆經常做的那個夢啊。夢中麵目模糊的女人一身白衣,坐在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所在,除了白,什麽都沒有。每次從這個夢中醒來,向遠的心裏都悵然無比,然而她竟一直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原來就是她自己。


    那個江湖騙子滿口謊言,但唯有一句話沒有說錯,她這一生,富貴如雲,但是愛過的人,卻註定一個一個地離開。


    向遠這個時候才記起自己的手機,上麵還有一條葉昀發過來的沒有來得及查看的簡訊。


    葉昀說,你知不知道,大哥向你求婚的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去看日出。天亮了,下了一場雨,太陽沒有出來,我坐在車上大哭了一場。向遠,我想知道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向遠合上手機,慢慢地雙膝跪在冰涼的地板上,跪在她從不相信的滿天麵前,緊握著從葉昀外套口袋裏找到的那半個斷頸觀音,平生第一次如信徒般虔誠乞求上蒼的悲憫。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保持這個姿勢過了多久,直到葉昀床邊的監護儀器上出現了異樣的波動。值班的醫生那邊得到了訊號,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在他們到來之前,向遠跪坐在床邊,用最輕快的聲音對床上的人說:「看啊,天要亮了,我們一起去看日出。」


    番外一


    我很幸福


    琴聲疏疏注不盈清冷的下午


    雨中我是垂死的泳者


    曳著長發向你遊泳


    隻為采一朵蓮,一朵白蓮


    泅一整個夏天


    —《迴旋曲》


    章粵認識許許多多的人,這些人在她的「左岸」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有意思的人不在少數。也許「左岸」本身就是一個感性至極的所在,再冷硬的人坐在它搖曳的燈光下,心裏總有那麽幾分柔軟。章粵總喜歡問他們一個問題:假如你等不到你所要的幸福,你會怎麽辦?當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有時候他們緊閉著嘴不肯迴答,可是章粵什麽都知道。


    有的人死心眼,看似走得最堅決,其實不過是在原地繞圈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結果還是站在最初的地方。


    有的人漫無目的地尋找,在尋找的過程中,走著走著,忘記了尋找的初衷,挽住了另一個人的臂膀。


    有的人選擇遠走高飛,看似最勇敢,其實隻不過是害怕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所以說服了自己,假裝什麽都不愛。


    有的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撞破了頭,還笑著說至少血花絢爛。


    有的人毀了得不到的人,有的人為了得不到的人毀了自己……


    章粵常常想,自己屬於哪一種,而沈居安又屬於哪一種?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聰明的,可是這個問題,她從來都沒有想明白。


    有一種花開得最早最絢爛,卻凋謝得很晚,章粵和它很像。她成熟得很早,而且從綻放那一刻開始,就享受著最美的花期。作為永凱的千金,章晉萌唯一的女兒,章粵從來不缺少愛,何況她總是枝頭上最奪目的那一朵。十一歲那年,她就有了第一個小男朋友。那男孩聰明而漂亮,他們手牽著手度過了天真爛漫的幾年,然而時間到了,免不了各奔天涯。很多年後,章粵在墨爾本的街頭意外地與那個男孩重逢,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爸,身材微微發福了,留起了小鬍子,可是他們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相視大笑,一起在路邊的小酒館喝到酣暢淋漓。


    其實初戀之後,章粵身邊的男朋友從來就沒有間斷過。她在國外長大,喜歡過的那些男人,或溫柔,或熱情,或聰明,或幽默,都是不約而同的可愛。每一段感情,她都全身心地投入,熱情如火地愛著,然後平靜友好地揮別。分手之後,大多數前男友都成了她的朋友,見了麵,還可以小酌一杯。她與他們分享了最美好的季節,人人都愛最美麗的那朵玫瑰,但是沒有誰可以摘下她。過後,他們或凋謝,或果實纍纍,她卻常開不敗—直到她遇到了那雙流連卻輕忽的手。


    章粵初遇沈居安,那一年,她二十二歲,迴國探望忙碌無比的父親章晉萌。那時她的男朋友是尤利爾,一個褐色頭髮,長著漂亮灰眼睛的法國男孩。他們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尤利爾黏得很緊,非要跟著章粵一起迴國。兩人都是年輕愛玩的個性,半個月裏,幾乎跑遍了這個城市每一個值得去的角落。原本快樂的日子還可以延長,可是尤利爾的家裏打來了電話,他母親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車禍,住進了醫院。


    尤利爾出生在裏昂的一個律師世家,卻離經叛道地浪跡在巴黎學繪畫,因此才結識了章粵。他頓覺情投意合,相見恨晚,原本不相信天長地久的人卻指天盟誓,要和他的東方玫瑰浪漫一生。母親出了事故,他不得不趕迴家去,可是章粵剛迴國沒有幾天,還沒有好好和自己的父親說上幾句話,所以這對小情人不得不依依惜別。


    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雨,章粵從永凱大廈取車送尤利爾去機場。兩人剛從地下停車場出來,想到要暫別近一個月,尤利爾禁不住在章粵耳邊喃喃細述不舍之情,繼而熱情沖昏頭腦,也不顧她手裏正握著方向盤,就開始耳鬢廝磨。章粵雖一再嗔聲警告,也不禁有些動情,車子越開越慢,一不小心,險些撞上一個莽撞地過馬路的小孩。幸而她反應及時,堪堪避過,車輪卻猛地軋過地麵的低窪處,積水高高濺起,正好打在人行道邊緣的一個人身上。


    章粵本可以一踩油門離開,連罵聲都聽不見,可她當時雖然年少不羈,但並不是個驕橫的人,心中有愧,趕忙下車查看。那人穿一件白色襯衫,一條米色西褲的大半邊褲腿已被汙水濺得星星點點。他倒也沒有如章粵所料的那般破口大罵,隻是低了頭,微微俯身,徒勞地用手撣著褲子上的汙漬。


    章粵極是過意不去,匆忙找出紙巾,一邊忙不迭地往那人手裏遞,一邊連聲表達歉意,「對不起啊,真對不起。先生,要不我賠你褲子的錢,或者……」


    她遞過去的紙巾和手被輕而堅決的力道推開。


    「算了,沒有這個必要。」那個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放棄了無用的清理,直起腰來。


    章粵自認為是個半吊子藝術家,可是她一直都沒有找到恰當的詞彙描述那一剎那的感覺。她隻記得當時眼前的那雙眼睛,沒有憤怒,也沒有過分的激動,而是禮貌的,甚至依舊是溫和的,但在這些克製的背後,疏離一覽無遺,或許還有一絲帶著鄙夷的抗拒。


    章粵想,假如車輪底下那一汪積水沒有被驚碎,或許可以映出自己當時的狼狽:雙唇微啟,鮮艷的唇膏在熱吻過後有些糊了,手裏不知所措地捏著那一張雪白的紙巾。


    無論什麽場合,章粵都很少怯場,好看的男人她見過很多,早就習以為常,然而,這樣一個清淡的夏日午後,一場大雨過後將晴未晴的天空下,在一個陌生的,滿褲腿汙水的男孩子麵前,她莫名地漲紅了臉。


    他推開了章粵的手,平靜地站在那裏。恍惚間,章粵竟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在江南寫生時看到的蓮,淡淡地立在漾漾的清波上,倒影翩翩,不染纖塵,而她哪裏是什麽玫瑰,不過是水裏輕薄的浮萍。她忽然為自己先前的荒唐羞憤不已。


    尤利爾似乎察覺到了異樣,也推開車門走了出來,關切地在章粵耳邊問怎麽了,章粵轉身搖頭,再看過去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走到了幾步開外。


    直到把尤利爾送上了飛機,返迴的路上,章粵的手裏仿佛還留著那個人拒絕時指尖的微涼。正值下午上班時間,她不管不顧地就往父親章晉萌的辦公室裏趕,她需要有個人陪陪她,聽她說說話。


    那時,葉家的時代廣場還沒有興建,永凱大廈是這個城市繁華地帶的標誌性高層建築之一。章粵趕到父親的辦公室,章晉萌的秘書認得她,抱歉地說章董有一個相當重要的會議,問她可否稍等片刻。章粵在父親的轉椅上坐了十五分鍾,等待讓她的衝動沉澱,她忽然覺得自己也不知道該向父親訴什麽苦,於是不顧秘書的挽留,獨自步入了下樓的電梯。


    章晉萌的辦公室位於大廈的頂樓,電梯載著章粵一人緩緩降下,透過三麵環繞的透明玻璃,大半個城市盡收眼底,芸芸眾生不過是浮世繪上的小小黑點。章粵不是商人,理解不了那種俯視的快感,隻覺得太高了,沒來由地心裏就覺得冷,比起這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她更愛俗世的熱鬧和溫暖。


    電梯行至十六樓,有人走了進來。那人雙手扶在鋼製的欄杆上,背對章粵,看著玻璃外的世界,似乎已經認不出身邊這個不久前剛闖了禍的女孩。章粵卻看到了他已經幹了大半的褲腿和上麵若隱若現的汙痕。她悄無聲息地換了個角度,屏住唿吸打量他側向她的容顏。


    這些年情海漂浮,比起東方人的含蓄,章粵更偏愛異國男子的坦率天真和熱情如火。然而遇上了他才知道,一個人喜惡的顛覆,不過是在唿吸的一瞬間。


    他的白襯衣是廉價的,也並非嶄新,褲腿更是慘不忍睹,但這些都無礙於他給人一種潔淨到極致的感覺。他身長玉立,風儀靜好,以至於不起眼的著裝在他身上無比妥帖。這個男人,不,應該說是這個男孩子是出色的,但是他那種沉靜而克製的氣質卻是章粵所不熟悉的。他專注地看著腳下的景致,握住欄杆的一雙手上,指甲修剪得短而幹淨,指節修長,卻並不細緻,不知是否過於用力,青筋淺淺地浮現,臉上卻是淡淡的,看不出什麽表情。大概是章粵先前對他的印象過於深刻,此時又過於專注,以至於她可以微妙地感覺到電梯裏不期而遇的他和馬路上狹路相逢的他相比,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改變,眉梢眼角依舊隱忍,但多了點不甘和失望,就連背影也顯得落寞。章粵不知道自己的視線是否太過赤裸,隻覺得身處的並非是平穩下降的電梯,而是在坐最驚心動魄的「過山車」,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她的心還沒有跟隨身體的速度降落到地麵。他轉身走過她的身邊,她竟然在電光石火間抓住了他的手。


    「我叫章粵。」


    我叫章粵……章粵!他是否在那一刻就記住了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多餘的身份,沒有任何符號,她就是她,她就是章粵。然而他隻是愣了一愣,用最委婉的力道抽出了自己的手,點了點頭,淡淡一笑,匆匆擦過她的肩膀便走了出去。


    章粵卻從這一天起記住了沈居安這個名字。十六樓是永凱人力資源部所在的樓層,那一天是公司年度對外招聘人員麵試的日子。拿到他的資料不費吹灰之力,他不過是無數個擠破了頭想要進入永凱的人之一。從人力資源部的備案材料來看,沈居安的條件無可挑剔,麵試成績也相當優秀,然而他並沒有被錄用,頂樓的一句話就足以把他拒之門外。


    「爸爸,為什麽不要他?給我一個理由。」章粵當天就拿著沈居安的材料找到了父親章晉萌。


    章晉萌說:「他是很優秀,表現得非常完美,就連填寫的人力資源部的心理測試試卷都無懈可擊,但這種完美有些可怕,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章粵聞言,像隻撒嬌的貓咪一樣上前勾住父親的脖子,這是她對付看起來嚴肅的父親的必殺絕技。章晉萌拚命皺眉,一臉受不了的嫌惡表情,可隱約上揚的嘴角泄露了他無可奈何的笑意。他最寶貝的女兒說:「你不喜歡,但是我喜歡。」


    一個月後,永凱的錄用通知正式發送到臨近畢業的沈居安手中。章粵迴法國的日子也將至,離開的前兩天,恰逢五一長假開始,她的表弟程錚大老遠地從北京飛過來,到g大「看望同學」。章粵閑著也是閑著,於是充當免費的車夫負責接送。她按圖索驥地找到了沈居安自薦材料上的宿舍地址。午餐時間的滾滾人潮裏,不少男孩子忍不住朝她張望,她卻看到白衣黑褲的那個人,牽著一個女孩的手,輕笑低語地走過她的身邊。那個女孩並不算十分美麗,衣著打扮甚為簡樸,但是身材窈窕,眉目清秀,舉手投足之間的沉靜與他極為相似。


    章粵從自己聯想到所有電視劇裏身為富家千金的女二號,要怎麽糾纏,才可以讓劇情看起來更精彩一點?以往故事裏的女配角就算使盡了渾身解數,到了結局,男主角還是會迴到女主角的身邊。


    她一句話不說地任他走遠,直到一百米開外,沈居安還是迴頭看了一眼。章粵遠遠地給了他一個笑容,不知道他是否看得見。


    那天晚上,碰了釘子的程錚吵著要章粵陪他喝上一杯。那小子酒量不好,酒品更差,幾杯下肚,話多得沒完沒了,章粵為了耳根清淨,隻得徹底把他灌醉。趴倒之前,程錚還絮絮叨叨地向她展示那張史上絕無僅有的人工合成照片。章粵對著照片上那個被迫和程錚緊挨著頭的可憐女孩端詳了很久很久。次日,到了黃河心也不死的程錚決定再戰江湖,章粵則告別了父親,獨自飛迴了法國。


    一年後,尤利爾求婚,章粵沒有接受,正式迴到國內定居。章晉萌為賦閑的女兒在自己眼皮底下安排了一個工作,雖說隻是美術總監助理,但公司上下誰不知道她是章家的千金。璀璨奪目的一朵玫瑰,沒有人不渴望擁有,但是都抬著頭猶豫著,不敢貿然地伸出手,直到傳來了策劃部基層的一位小職員追求章家大小姐的傳聞。


    這是沈居安這個名字第一次在整個永凱如雷貫耳。


    不少人都在笑這個甫出校門,全無背景的年輕男人自不量力。雖說他的魅力可以讓不少前台的小美女暗自傾倒,可是在眾星捧月的章粵麵前是多麽不值一提。人們紛紛猜測他屈膝在章粵麵前將是怎樣的卑微,沒有人知道,他隻是淡淡地微笑著伸出了手,章粵卻迴應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早在一年前的那個午後,章粵已經沉溺在蓮葉下的深水裏,他在風中輕輕舒展,她便不由自主地在藻間朝他的方向遊動。


    窮小子與有錢人家小姐的結合早已在傳說中濫俗,沈居安和章粵的日漸親密依然讓人跌破了眼鏡,可是他們含笑對望的時候,誰又能說他們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如風景般動人?


    這對情侶之間最大的阻礙來自一向寬厚開明的章晉萌,他並非輕視那個年輕人出身寒門,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章家並不需要出賣女兒的幸福來換取更大的利益。沈居安這個人,章晉萌不動聲色地觀察過許久,他年輕、聰明、沉穩、決斷,難得的是無半分浮躁,假以時日和機遇,未必不是大將之才。可是那種溫潤如玉後麵的冰涼刺骨,才是章晉萌拒絕將女兒託付給他的原因。


    盡管持不贊同的態度,但是章晉萌的教養、氣度和他對女兒的愛,使得他沒有辦法用粗暴的手段去幹涉這一段感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沈居安派往異地的分公司任職。女兒的脾性章晉萌清楚,她的熱情總是來勢洶湧,消散得也快,也許經過冷處理之後,以她的聰明,自然會發現一個野心勃勃的謙謙君子並非良偶。


    然而,某個周日的清晨,特意抽出時間親自上門約女兒喝早茶的章晉萌敲開章粵的大門,卻看到了衣衫不整來應門的章粵和從臥室的方向走出來的沈居安。一向寵溺女兒的章晉萌前所未有地發了一場大火,側身指著大門的方向對沈居安說:「走,馬上給我走!」


    沈居安沒有辯解什麽,迴房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告辭了。離開的時候,他當著章晉萌的麵輕輕吻了一下章粵的臉頰,經過章晉萌身邊時,甚至還不卑不亢地欠身說了句:「董事長再見。」


    章晉萌苦口婆心地勸章粵,「他喜歡的是章家的女兒,是章粵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東西,而不是你的人。」


    這樣的話,程錚也說過,隻不過表達的方式更為直接,他指著沈居安的鼻子,說他看上的不過是錢,甚至還把整整十一萬的現金砸了沈居安一頭一臉。不過,那已經是章粵義無反顧地嫁給沈居安之後的事了。當年那個總是抿著唇、沉默寡言的女孩成了程錚命中注定的冤家。


    他們都這麽說,他們都這麽勸。章粵不是傻子,有些事,她比誰都明白。這個世界,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廝守自有其道理,有人愛上了容貌,有人愛上了才華,自然也有人愛上了錢。她也不敢說自己愛上了沈居安的什麽,難道真的是靈魂?可是靈魂虛無縹緲,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沒錯,沈居安愛的是章家的女兒,他愛的是永凱的錢,可她章粵就是章家唯一的女兒,她擁有永凱的錢,那麽,他愛的不就是她?


    沈居安是一個好丈夫,待章粵無微不至,甚至比章粵對他更關懷備至,他的唇吻著她時,就是最極致的纏綿。他總是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盡善盡美,一如扮演好一個愛人的角色,一如他在日益高升的崗位上遊刃有餘。雖然,他的心裏藏著那個「長壽」字樣的金戒指,可章粵對自己說,我不在乎。誰又真的觸得到另一個人的靈魂?那個戒指的主人就可以嗎?沈居安給那個女人的,除了懷念,還能有什麽?懷念是虛空的,但肉體的廝守多麽溫暖。


    從那時起,章粵從公司裏乏味的朝九晚五中脫身,開了一座娛樂城,名字叫作「左岸」。或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塞納河,它把我們的一顆心分作兩邊,左岸柔軟,右岸冷硬;左岸感性,右岸理性。左岸住著我們的欲望、祈盼、掙紮和所有的愛恨嗔怒,右岸住著這個世界的規則在我們心裏打下的烙印—左岸是夢境,右岸是生活。這些話,章粵對很多人說過。她如此愛她的左岸,所以她總是在那裏。


    這一切都是她的選擇,有多少個女人一生一世和自己所愛的人廝守?是的,一生一世,沈居安都不會離開她,即使他找到了那個戒指的主人,即使他的心也在蕩漾,但是他不會離開。


    「為什麽?」戒指的主人找到了章粵,那個蒼白而娟秀的女人這樣問。


    章粵一邊玩著手指上的結婚戒指,一邊迴答她,「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離開。」


    章粵在這場沒有懸念的戰役中不戰而屈人之兵,甚至不需要在這個可憐的女人麵前用語言來陳述她的勝利和優勢。她遠比那個女人美麗,遠比她有錢,遠比她聰明,她的愛又比誰少呢?而且憑著那一句為什麽,章粵還知道,那個女人甚至沒有她了解沈居安。好的女人有千千萬萬,但是章粵隻有一個。或許會有人說,真愛不需要任何理由,有的人可以不計代價不問因由,帶著心裏的那個人浪跡天涯。章粵想說,這樣的人也許是真的存在的,但是沈居安不是他們。


    後來,那個女人將剩下的戒指贈給了另一個男人,章粵還來不及頭疼,就有人先下手為強地毀掉了那個不該出生的孩子。章粵記得有一個淩晨,沈居安的電話在枕畔震動了一夜,她喝得微醺,但是猶可以察覺到身邊那個人的輾轉難眠。最後,她坐起身來,輕輕地把電話塞到沈居安的手裏,「接吧,也許真的有事。」可是沈居安遲疑了幾秒,取下了手機電池,無聲地擁緊了章粵。兩天以後,本地媒體鋪天蓋地的都是同一則新聞—江源少東家葉騫澤與女伴疑是前日遭人綁架,雙雙失蹤。


    章粵時常凝望著那張睡著後如寒玉一般的麵容,人人都知道蓮花高逸出塵,清而不妖,可是誰記得它的根還紮在最濁的淤泥裏,它賴以生存的,是最冰涼的水。她在左岸,而他開在離岸的水中央,她不顧一切地朝他遊去,然後溺斃。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酒越喝越多,戒了又喝,喝了又戒。向遠說,如果《東邪西毒》裏那壺叫作醉生夢死的酒真的存在,就應該呈上來給章粵。可是張國榮扮演的歐陽鋒不是也說嗎?醉生夢死,原本就是一個玩笑。


    酒是個好東西,也是個要命的東西,喝多了,想醉也不容易。大多數時候她可以自己開車迴家,有時不得不需要沈居安親自把她接迴去。他皺著眉,小心為她擦拭著麵頰的時候,章粵總是笑著閉上眼睛,她隻要記得他這一刻微微的心疼,卻不要他眼裏一閃而過的歉疚。


    為什麽要歉疚?沈居安以為自己娶的是一個美麗多金的皮囊,甚至希望章粵去找自己的歡樂,一如初見時留在他印象裏那個放浪形骸的輕浮形象,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冷冷地,微笑地看著她,然後若無其事地去履行他的人生,問心無愧地如願以償。可是她給了他措手不及的美好和芬芳。


    後來,一場大火把葉家的老宅燒成了灰燼,沈居安的迴憶也成了枯骨。章粵托人出麵,悄無聲息地安葬了那個女人。那天夜裏,她沒有喝酒,醉的反倒是一向清醒的沈居安,他倚在章粵的肩上,章粵輕輕撫著他的臉,他安心地沉醉。


    入睡之前,沈居安深深地嘆了口氣,說:「章粵,你為什麽要那麽好……」


    章粵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別往下說了。我很幸福。」


    章粵忽然想起了向遠。大火過後,向遠連公司都很少去了,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葉昀復健。章粵有一次去醫院探望,私底下問向遠,「你究竟把他當作什麽?弟弟,小叔子,情人,還是一個寄託?」


    向遠沉吟片刻,迴答道:「不,我把他當作我的所有。」


    向遠從來沒有說過她愛著葉昀,可是愛是什麽東西?當葉昀站起來的時候,誰敢說那不是向遠有生以來最大的幸福?


    其實,她們都一樣。


    幸福就是求仁得仁,那是最私密的東西,隻屬於自己,不需要誰的打擾。


    番外二


    葉昀


    「葉昀,葉昀……」


    他聽到她在唿喚,一聲又一聲,好像近在耳邊,又好像離得很遠。對了,她一定是在山腳下叫他迴家。遊客們源源不斷地湧進他們的小村落,農家樂的飯桌上正等著他摘迴的野菜。肩上背的小竹簍已經裝得滿滿的,他還站在山頂的懸崖邊上,探出半個身子去折那枝開在峭壁上的花。


    下山的路又窄又陡,他走起來卻像一陣風,手中野花的香氣似有還無,他已經用小刀削去了上麵的尖刺。她站在村口,臉上帶著擔憂和嗔怪,他心一急,腳下不由得打滑,骨碌碌地翻了個跟頭,被她好氣又好笑地拉起來。


    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口,急不可耐地將雙手朝她遞去。


    「向遠姐,你看這花……」


    她接過那「花」,撲哧一笑。因為他摔跤的緣故,光禿禿的枝條上隻剩下殘破不堪的花蕊。


    「你真傻。」她說。


    你真傻,葉昀,你真傻……


    不對,他忽然想了起來,那時的他還不姓葉,偏僻的山村裏隻有一個叫作鄒昀的男孩。


    原來這又是一場夢,如他以往無數次的夢並無分別。她的臉漸漸模糊,花枝上最後一片花瓣悄無聲息地落下。


    接著,他像墜入最深最酷寒的水底,肺裏的空氣慢慢變少,就快要喘不過氣來。那是山腳下的野鴨灘,前一秒他們還在歡快地嬉戲。向遙貼在他耳邊笑嘻嘻地說:「我們把向迤騙到水裏。」她腦袋後的小辮濕漉漉地貼在脖子上。


    向迤的老黃狗在岸上「汪汪」直叫,向遙裝作溺水的模樣撲騰著,她的雙胞胎弟弟急得直跺腳,終於跳下水朝她遊來。向迤的水性不佳,同樣是向遠手把手教會的遊泳,他遊得遠不如鄒昀和向遙,然而,這絲毫不影響他是向遠心中最聽話最貼心的小弟弟。


    鄒昀很想提醒自己最好的朋友:別上當,那隻是向遙的惡作劇!


    可他始終沒有叫出口,眼睜睜看著向迤笨拙卻努力地朝向遙靠近。隻要再等一會兒,就一小會兒,等他嗆了口水,我就去把他拉上岸。到時候,向遠也會知道是他救了向迤,她會摸著他的頭,說他才是最棒的。


    誰也沒有想到,向迤消失在水麵是那麽快且突然。鄒昀一驚,猛地紮進水裏,四處摸索,卻怎麽也夠不著夥伴的身體,他往更深處潛去,向遙不顧一切地把他的頭拉到了水麵上。


    「不能再往更深的地方去了,那裏有漩渦。」她的調皮促狹蕩然無存,全身發著抖,嘴唇烏青,滿臉的水珠中不知道是否夾雜著眼淚。鄒昀用力推開向遙,再度潛進水裏。潭底冷得像墳墓,向迤的影子似乎在昏暗中一閃而過,鄒昀一口氣已到了盡頭,不管他如何拚命蹬腿,卻依然靠近不了那個影子。水麵上的世界離他越來越遠,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拖著他的腳往下沉,他看到了自己麵孔上方的一串氣泡,找不到向迤,就讓他也死在水底吧。


    這卑微的願望仍以失望終結,他活著看到了天空和向遠煞白的臉,感受到自己肺部火燒一樣的痛楚,聽到了向遙哭泣著說出的「對不起」。


    他也想哀求向遠的原諒,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好像一半的靈魂還遊蕩在渾濁冰冷的水潭裏,這是他永遠不會醒來的一個夢境。他依然追逐著向迤的影子,或許屬於他的某一部分已在水底和那個影子融為一體。那個影子本該是向遠最親的人和最大的安慰,從此他將償還她雙倍。


    那個唿喚他的聲音依然還在。


    莫非是他媽媽?不不不,他一點也不想迴到屬於鄒昀的那個家。他的媽媽在人前從不抱怨半句苦,然而夜深的時候,當她的瘸子丈夫睡去,當她日日膜拜的那些神也睡去,她總是哭。他知道她的悲慟從何而來,哪怕那時的他還是個孩子,可他一直都知道。每當李二叔送來城裏的來信,註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村裏的人都說鄒昀和他哥哥長得很像,隻有他自己清楚,哪怕有著相似的麵孔和血脈,他和哥哥也永遠不會一樣。大哥自小離開他們共同的母親,他生活在別處,每年隻寄來零星的信件和匯款單,他記得更深的是身為葉家長子的責任,而葉昀記得的卻是媽媽的眼淚。


    可大哥畢竟是有家的,鄒昀卻沒有,哪怕忽然之間他成了葉昀,依然是個沒有家的人。媽媽死後,繼父的家不屬於他,城裏那個葉家同樣不屬於他,雖然爾後的十幾年他和他們朝夕相處,看著他們歡笑、哭泣,相愛、相離……


    其實他們都是好人。


    鄒瘸子待他不薄,至少沒有讓他受凍挨餓,雖然當他得知阿昀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之後,歡天喜地地將他還給了城裏的家人,換來一筆豐厚的撫養費。


    他的親生父親也不似想像中無情。相反,葉秉林對小兒子百依百順,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月亮來補償自己在兒子童年時期的缺位,他會狠狠地斥責葉騫澤,卻從來不會強求葉昀,雖然他們都知道最平凡且真實的父子之愛絕非歉疚和償還,但他已經盡力了。


    大哥更是對葉昀關心備至,想方設法讓他融入新的家庭生活。葉昀也對大哥敬愛有加,然而他們兄弟之間永遠不可能心無芥蒂,原因隻有一個,不可能替代,也不可能釋懷,他們彼此都心中有數,但卻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


    就連葉靈和葉太太也和他相處得不錯,他們同在一個屋簷下,各自守著各自的秘密相安無事。


    葉昀心中從來就沒有怨恨,他也努力地對他們每一個人表達自己的善意。可他眷戀的溫暖隻有一個人可以給,那個人懂他、包容他、心疼他,也會責備他、要求他。她比所有的骨肉至親都離他更近,比他隻會哭泣的母親更有力量。


    葉昀,葉昀……這的確是她的聲音,他的半生都在朝她跋涉,可如今在一片荒蕪中他四顧茫然,找不到她,隻覺得疼,像被地獄的烈焰反覆灼燒。


    對於疼痛,葉昀並不陌生。


    那個早晨,下了場大雨。他坐在借來的車裏,對著電話說:「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他答應過向遠再也不掉眼淚的,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他什麽都聽她的,可這一迴他背棄了自己的承諾,像懦夫一樣痛哭失聲。他習慣一次次地等待,從希望到失望,反覆輪迴,她不會來了,日出之約本來就是一場夢,今天的雨停後,明天的早上或許就有霞光萬丈,然而當她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家人,他的嫂嫂,這等待何以為繼?


    父親辦公室裏的一張轉椅在他暴怒的一腳之下幾乎散了架。


    「你說過你對不起我和我媽,隻要我想要的你都會給我對吧?那好,你現在就可以補償。」這樣要挾多麽無恥,尤其麵對他垂暮之年的親生父親,可是葉昀顧不上這些,這是他僅存的稻草。


    「如果我死了,我會把一半的葉家資產都留給你,你哥哥也答應了,除了家裏的老房子,其餘不動產他都讓給你,阿昀,你是我兒子……」


    「我一分錢都不要你的!」


    「那向遠依然會嫁給你哥哥,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父親的臉上滿是疲憊。


    原來不需要他開口,他們都知道。連地上那張破椅子都在笑話他。


    這是她的選擇!哪怕這個選擇是錯誤的。


    他好像又站在了隻有他和大哥的客廳裏,老舊的座鍾不停地嘀嗒嘀嗒。


    「她不該嫁給你,在你眼裏她隻是保住葉家的工具。」


    大哥站在窗邊,透過輕輕撩起一角的窗簾看著外麵。這又是相隔許久之後的夢了吧,葉家的老宅已經烙上新女主人的痕跡。那時父親已安家佛堂,他也許久沒有踏進老宅一步,遠離「哥哥嫂嫂」的恩愛纏綿,他或許會好受些,但想不到的是看到他們夫妻倆爭吵冷戰,他一樣難過不已。


    「你根本就不愛她!」葉昀冷冷地對大哥說。


    這在他看來毫無疑問是個事實,然而一直背對他,沉默接受他指控的葉騫澤卻在這時緩緩轉過頭來。


    「不。阿昀,你還不懂。」


    那個時候大哥完全沒有必要騙他。可葉昀寧願不懂。他不得不接受向遠作為他嫂嫂身份的存在,然而愛一個人,難道不是豁出全部換她幸福?


    葉昀從未問過向遠是否幸福,他甚至沒有在她麵前對自己的感情吐露過半個字,仿佛隻要不說出來,那份感情就是安全的,隱秘的。


    溫泉山莊的夜涼如水,一牆之隔的短暫甜蜜終於化為靜寂。他們熄了燈,誰也沒有看到那個在黑暗中摸索一顆心的人。他朝著風的方向追出去很長一段距離,直到把那張輕飄飄的黑桃k抓在手裏。沒有人會問他為什麽那麽做,他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他把從他們手中飄走的心悄悄藏在自己身上,為自己保留做傻事的權利。


    那顆撲克牌做的心轉瞬又在向遙的掌心。


    葉昀,葉昀,她也這樣反覆地叫著他的名字,用那和她姐姐相似的嗓音。


    她喝醉了,倒在葉昀的宿舍門外,他不得不將她扶進屋裏,而她的手臂比清醒時更有力量,緊緊地纏住他,在他身上摸索著,帶著一團火。葉昀麵紅耳赤地抵擋,卻被她不安分的手從口袋裏翻出了那張已經變得殘舊的撲克牌。


    「向遠給你的?」


    「不。」他試圖奪迴,向遙的身體靈活得像一條蛇。


    「那就把它給我。我愛的從來就不是滕俊,和他在一起都是為了氣你們,為了……為了氣你。」她呢喃著,帶著濃濃的酒氣。「我愛的一直是你。」


    葉昀沒有經歷過這些,有短暫的瞬間,他感覺到美好。這是他等待了許多年的一句話。


    我愛的一直是你。


    真的嗎?


    當他抱緊向遙的那刻,她哭了。


    「我知道你愛她。帶我走,你可以一輩子把我當作她。」


    葉昀幾乎就在這一瞬間醒來,他為自己的混亂而感到羞愧,情急中用力將懷裏的人推開。


    「你和她一點都不像。」


    他不知道這句話到底傷了向遙多深,她摑了他一巴掌,慢慢退出他的房間,從此再也沒有和他聯繫過,直到許久以後的那個深夜,她匍匐著,用帶血的手抓住葉昀的褲腳。


    「葉昀,看在我愛過你的分上……」


    那是向遙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她想要他放過滕俊,她孩子的爸爸。可葉昀殺了他。


    葉昀,葉昀……


    這是滕俊的聲音,充滿了驚恐,他不想死,然而當他高舉著一隻手揚言要將向遠的罪證公之於眾時,便已為自己掘開了墳墓。


    葉昀的子彈狠而準,執勤多年,他沒有朝活人開過一槍,然而扣動扳機的時候,他沒有猶豫過。因為他知道滕俊說的是真的,向遠殺了他大哥,她做得出,他也知道她為什麽會那麽做。


    許多時候,我們明知做出的決定是錯的,可是那道題隻有一個選擇。


    滕俊的血迸射在葉昀的身上,和向遙的血融為一體。葉昀看著他緩緩倒在髒汙的磚牆上,抽搐著,一顆撲克牌疊成的心從他衣服口袋裏掉了出來。當他咽下最後一口氣,葉昀拾起了他手裏的u盤,還有那顆不知道屬於誰的心。


    後來的一切都很模糊。據說同事趕來時,他的槍口正抵著自己的頭,然後他就失去了槍。也許早在朝滕俊開槍的瞬間,葉昀便已經死去,餘生也救贖不了他的罪過。他更大的罪孽來自於執迷不悟—他懺悔,卻並未後悔。如果唯有這樣才能保全他誓言一生守護的人,那麽重來一次他依然會那麽做。


    葉昀,葉昀……老屋的火炙烤著他。向遠的唿聲在門外,餘生在他懷裏。


    若餘生長大成人,會叫他「叔叔」,還是會恨他?這些都已不再重要。


    媽媽、爸爸、大哥、葉靈、向遙和滕俊在濃煙中朝他走來。他想再看煙霧外的人一眼,可是到了該走的時候,疼痛中永生的釋懷擁有無限的誘惑。他用一條命替她償清,從此便可安靜地去往一個安靜的世界。


    雖然那個世界沒有了她。


    葉昀,葉昀……她還沒有放棄。


    眷戀停留的每一秒都是無盡的折磨,還有一小步,他便脫離煉獄,然而前方漫天的神佛都長著一張和向遠一模一樣的臉,或流淚,或低喃。


    葉昀,葉昀……她要他留下來。


    他們還有一場日出來不及去看。


    他恍然想起自己名字的來由,這是上學前他媽媽讓向遠給取的。


    那時她說:昀,即是日出。


    日出之美便在於它脫胎於最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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