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戰勝一切


    她以為她的幸福有可能重新開始,其實,那不過是終結前的狂歡。


    向遠在身心的疲憊中昏然入睡,睡前,葉騫澤仍沒有鬆開環住她的一雙手。恍惚之間,向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坐了起來,葉騫澤帶著點不安的睡顏就在身旁,可奇怪的是,向遠聽不到他的唿吸聲,一切都那麽安靜,安靜到詭異。在這一片死寂中,她又看到了那個從兒時開始就反覆出現在自己夢裏的女人,依舊一身白衣白褲,背對著她站在窗前。


    窗竟然沒有關,午夜的風捲起白色的窗簾,就像一隻白色巨鳥的羽翼不斷拍打在那個女人的臉上,窗外,是比夜色更深濃的夜。向遠明明記得,臥室的窗簾是自己親手挑選的玫瑰灰紫色,什麽時候竟然變成了這樣的一片白?然而當她四下環顧,哪裏又不是白色?梳妝檯不見了,落地燈不見了,床頭的書不見了,就連她身邊的那個人也不見了,隻剩下白,白茫茫一片,還有那個看不清麵容的女人。


    向遠知道自己必定是又陷入了這一個夢,她最害怕的一個夢,沒有什麽恐怖的情節,可是她就是在這空落落的白色中不知所措,怎麽也醒不過來。而那個女人的背影又太過熟悉,偏偏說不出是誰。


    向遠感覺自己下了床,一步步朝那個女人走近,可不管她走上多少步,那個一動不動的女人依然跟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當向遠終於放棄地停下腳步,就聽到從那個女人的方向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聲音,這聲音同樣熟悉得可怕。


    二十年後,與君相會,


    亂葬崗裏,孤魂野鬼。


    如花美眷,枯骨一堆,


    你一堆,我一堆,


    誰也分不出誰……


    向遠原是凝神去聽,當下不由得毛骨悚然。那女人還在呢喃,但遠處的天邊隱隱傳來驚雷聲,一陣響過一陣,蓋過了那淺淺的低語。


    是夢是夢,要醒來,快醒過來……


    向遠默默地在心裏念,用力地掐自己,可惜一點也不痛。驚雷聲漸漸伴隨著電光劃過天際,那女人在緩緩迴頭。


    多少次,向遠都想把那女人的真麵目看個究竟,她要戰勝這個熟悉的夢魘。就在不久前的幾分鍾,她步步逼近,不就是想掀開那女人的廬山真麵目嗎?可那女人現在終於轉身,她卻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那麽渴望知道答案。


    眼前容不得她選擇,那女人的臉終於完全麵朝向遠,那一刻,一道炫亮無比的閃電在窗口炸開,照亮了那張臉,還有房間裏死一樣的白。


    向遠如遭雷擊一般驚醒,彈坐起來。閃電的餘光仍在,夜雨將至,落地窗卻是緊閉的,那裏除了一盆蘭花,哪裏有什麽女人?向遠鬆了口氣,心裏慶幸著沒有吵醒葉騫澤,正待睡下,卻發現房間的大門半開著,那鬼魅一般的身影隱在那半邊黑暗裏。


    「誰?」饒是向遠膽大,還是禁不住一身冷汗,叫出聲來。


    那個影子沒有出聲,定定地,直勾勾地看著床的方向。


    葉騫澤終於被驚醒了,「向遠,什麽事?」他抱著妻子,順手按亮了身邊的檯燈,看向門口時,還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涼氣。


    站在那半開的門邊如幽靈一般的人不是一身白色睡衣的葉靈又能是誰?她如夢遊一般神色恍惚,眼睛卻睜得很大。


    「阿靈,你這是幹什麽?」


    葉騫澤的手和向遠一樣,俱是冷汗。


    葉靈終於開口了,「沒事,真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我就是睡不著,忽然想起有一句話忘了問你。」


    她說話的對象顯然是葉騫澤。


    「什麽話?」葉騫澤也感到懷疑,也許葉靈的病情恢復得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麽好,今天發生的事情,也並不像表麵那樣平靜無痕地過去了。


    「我就想問,葉騫澤,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這句問話,就算是作為旁觀者的向遠也聽到了不止一迴。向遠扭頭看了一眼葉騫澤,他依然如以往那樣選擇了沉默。


    出乎意料的是,葉靈沒有糾纏,她似乎早已料想到這個答案,提問隻不過是出於習慣。她笑了笑,什麽也不再說,反手帶上了門,消失在門口。


    葉騫澤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仿佛他才是噩夢初醒的那個人。


    「睡吧。」他撫了撫向遠的手背。


    兩人重新睡去,房間裏恢復了安靜。他們長久地聽著對方的唿吸,還有窗外急促的雨點聲,雖然沒有人說話,可他們知道對方都沒有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天就快亮了,向遠的翻來覆去讓葉騫澤再一次按亮了燈。


    「怎麽了,還忘不了剛才的事?她就是這樣,你別放在心上。」葉騫澤很少見到這樣不安的向遠,柔聲安慰。


    向遠搖頭,「不,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她不顧葉騫澤的勸阻,翻身下床,開了門,赤足走過門外的走廊,葉靈的房間門果然是半掩著的。借著窗外的路燈,向遠看到她半靠在窗前的凳子上。


    「葉靈,我想和你談談好嗎?」向遠不想嚇到她,先出聲打了個招唿,葉靈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反應。


    向遠於是走近,離凳子上的人還有一步之遙,已經察覺到腳下踩著一攤黏濕的液體。她心裏的不安感覺攀到了至高點,二話沒說退到門邊摸索著牆上的開關。


    燈亮起來了,眼前的一幕讓向遠終生難忘,幾欲窒息,血,一片的血泊……她先前腳下那一攤液體的來源,正是椅子旁那隻垂落的手。


    「葉靈……」向遠緊緊閉上眼又再睜開,終於反應了過來。她不顧腳踩著血泊,走至葉靈身邊,拍了拍葉靈的臉,那張臉已經完全沒有了溫度,血卻還沿著緊緊握拳的左手淅淅瀝瀝地往下滴。


    「不行,你不能死。」向遠喃喃自語。很多迴,她都在心裏暗暗地想,世界上為什麽要有葉靈這個人的存在?更惡毒的時候,她甚至詛咒過這個陰魂不散的女孩早點從世界上消失,可是,不能是現在,不能是這種方式。


    「騫澤,葉昀……」


    她試圖喚醒沉睡的人,又跌跌撞撞地去打電話,滿手的血沾染在電話的按鍵上,觸目驚心的紅。


    120的線路始終占線,向遠放棄了徒勞的反覆重撥,擱下電話,就看到魔怔了一般佇立在門畔的葉騫澤。


    他注視著葉靈的眼神讓向遠打了個寒戰。


    她早該猜到的。


    她以為她的幸福有可能重新開始,其實,那不過是終結前的狂歡。


    葉靈死了。


    g市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外科醫生也沒能挽迴她的命,事實上,當120的急救人員終於趕到葉家,在查看葉靈的傷勢時,已經默默搖頭。


    人是在急救室被蓋上白布的,向遠一身是血地站在那裏,聽著醫生說:「向小姐,節哀順變吧。說起來,我接觸過很多死在手術台上的病人,可是自殺的意願這麽堅決的,這還是頭一個。普通人選擇割腕,手上大多刀痕淩亂,而且不止一道,因為求生的本能,不管多絕望,第一刀下去總是猶豫的。而這位不幸剛剛亡故的葉小姐,左手手腕上隻有一道刀痕,傷口深達十五毫米左右,不止是軟組織,就連腕部的軟骨也劃損了,這樣決絕,實在是匪夷所思。而且,在割腕之前,她用烈酒吞服了近三百粒安眠藥,三百粒……就算是糖果,都需要勇氣。這麽年輕的女孩子,我不知道有什麽事可以讓她這樣義無反顧地去死,半點後路也不留。」


    號稱g市外科第一把刀的男醫生看多了生死,似乎沒有期望自己的問題在向遠身上得到答案,嘆了口氣,「有人為了一點小幸福很努力地活,偏偏死得不明不白,有人一心一意地去死,我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麽。」他說完,把一個物件遞到向遠手裏,「這是死者臨死前攥在左手手心的東西,抓得很緊,取出來還費了一番工夫,我想,你們家屬或許可以留個念想。」


    不需費心去鑑別,向遠第一眼就認出了手裏的那個東西,這曾經屬於她,卻誤打誤撞賣給了葉靈的斷頸觀音。想必這觀音之前完全被人血浸透過,血液滲入了那劣質人造玻璃上的縫隙,讓觀音脖子上的裂痕變得觸目驚心,紅色的掛繩蘸透了血,幹涸了之後整條都成了黑褐色。


    原來葉靈緊緊握拳的手心裏藏著的就是這個。生前就和觀音形影不離,到死都放不下,她這樣珍視是為了什麽?難道是因為這斷頸觀音象徵她無望的愛,生來殘缺,註定不祥,在別人眼裏一文不值,隻有擁有的人如珠如寶?


    葉靈已經死了,答案永遠沒有人知道。


    葉昀和葉家的司機辦妥了各種手續,出現在急救室的另一頭。向遠在他們走近之前,迅速將這不祥之物收了起來,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應付例行公事的警察,向公公葉秉林報喪,處理接下來的喪事,當然,還有莫家那邊的爛攤子。


    從看到血泊中的葉靈第一眼開始,葉騫澤就一直是那個樣子,不哭也不笑,一句話也不說,像個木頭人一樣,好像整個靈魂都被抽走,剩下的隻是具臭皮囊。


    向遠體諒葉騫澤的驚痛和哀傷,他是再善感不過的一個人,葉靈對於他又太過特殊,他不可能馬上從這個打擊中恢復過來。葉騫澤需要時間,向遠就給他時間。吩咐了楊阿姨好好照料葉騫澤之後,她就著手為葉靈的死善後,反正她一個人忙碌已經習慣了,也不是應付不來,而且葉昀也比以前懂事多了,還可以幫她一把。


    隻不過,葉騫澤讓人憂心的狀態直到葉靈出葬那天還沒有任何改變。由於葉靈是未嫁的女孩,既是早夭,又是以如此悽厲的形式自殺,這在當地是很不祥的一件事,盡管向遠已經竭力不讓事情外傳,但是紙包不住火,坊間還是充斥著各種小道傳聞和流言。喪事辦得一切從簡,除了至親,其餘人一概沒有通知。葉秉林按習俗是不能到場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就算是一心向佛的他聞訊後也禁不住老淚縱橫,哭過之後,他才對向遠說:「去了的就是留不住的,人都要死,早晚罷了。」


    莫建國倒是帶著莫恆來了,葉靈死後,有一度,莫建國大為震怒,覺得葉家用這種形式欺騙並侮辱了他們,但是正如向遠的解釋,葉家就算再卑鄙再走投無路,也不至於用自家人的一條命來騙取鼎盛的援手。葉靈的死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對於這個結果,葉家比任何人都難以接受。向遠開誠布公地對莫建國說,如果莫家為這件事在事業上打擊江源,那也隻能任憑處之。


    莫建國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這一番話裏,向遠說的是實情,心中不平自是難免,但事已至此,用任何手段對待江源又能挽迴什麽呢?他畢竟是看著葉靈長大的,人都死了,前塵舊事,隻有一筆勾銷。好在到目前為止,莫家和葉家的聯姻知道的人不多,他能做的也就是就此不提,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


    原本寂寥的下葬儀式,眼下更加寂寥。葉騫澤誰都不理會,神色木然。向遠也累了,沉著臉一言不發。葉昀紅著眼睛,更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到頭來,唯一痛哭的隻有癡肥呆傻的莫恆,他心愛的小女孩,變成了一把灰,再也看不見了。


    儀式將近結束,一身黑衣的葉秉文竟也來了,他沒有摘掉墨鏡,徑直走到葉靈的遺像前,將一束白色百合放下,低聲說了句:「也好,你媽媽一個人很孤單。」他輕輕撫了撫遺像上葉靈的容顏,退後幾步,就到了向遠身邊。


    「笑吧,你為什麽還不笑?你想要的都會得到,你不想看到的人都會死掉,開心就表現出來,憋在心裏不會難受嗎?」葉秉文指著向遠說,手還沒有伸到向遠的麵前,就被站在向遠身後的葉昀一把抓住。


    「二叔,這種時候了,就少說一句吧。」葉昀言辭懇切。


    葉昀和葉秉文從無衝突,葉秉文也沒料到不怎麽管事的他會在這個時候插上一手,他仗著長輩的身份道:「葉昀,沒你什麽事。」


    他以為葉昀會應聲鬆手,可這一直乖巧的男孩子毫無退步之意。葉秉文警告地看了葉昀一眼,不客氣地用力掙了掙,扣在他手腕上的那幾根手指紋絲不動。明明站在眼前的男孩看上去瘦而文靜,葉秉文自詡鍛鍊得益,咬了咬牙,最後卻還是在腕骨的一陣疼痛下敗下陣來。


    「都反了,你強出什麽頭?」葉秉文益發惱怒。忽然,他狐疑地看了葉昀一眼,又將視線轉向一臉冷淡的向遠,哦了一聲,做出個恍然大悟的神情,譏誚地笑了起來,「我說嘛,你比你哥還心疼,也對,這不是咱們葉家一貫的家風嗎?」


    這句話讓葉昀頓時狼狽不堪,白淨的麵皮幾乎要滴出血來,窘得連話都不會說了。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展露在人前,小小的一點心思,以為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藏得好好的,冷不防就被人赤裸裸地掀開。


    葉秉文的手終於得以輕易掙脫,他活動了一下僵痛的腕部,表情既得意,又複雜,「真該讓我那修身養性、自命君子的大哥來看看啊,一代更比一代精彩,不過你們記住了,誰都不會有好下場!」


    葉秉文離去之後好一會兒,葉昀才控製不住,心虛地瞄了一眼大哥葉騫澤,可葉騫澤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恍若未覺。向遠始終都沒有出聲,葉昀離她很近,但他連看向遠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所以,也就無從察覺她此刻油然而生的失望。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月不知心底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辛夷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辛夷塢並收藏山月不知心底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