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白露姑姑想得極妥當,再好不過了。」李眠聽得連連點頭,小臉也亮了起來。


    接下來如此這般……但見一個個內侍管事和掌事姑姑紅光滿麵地出了正殿,紛紛交換了個隱密的「開砸吧」的微妙笑容後,便各自散開行事去。


    此時此刻,遙遠北方,白茫茫大地冰封千裏。


    宣同城內最為巍峨高聳的威遠大將軍府中正堂,內間四角燃燒著熊熊火籠,數十名或高大或剽悍一幹老少戎裝男人,俱神情端敬地仰望著上首一位白發英武老者,威遠大將軍俞天揚大掌搭在鐵木大椅把手,上頭雕的猙獰豹首因著多年來他沉吟思索時摩挲的習慣,顯得格外黝黑油亮、兇氣撲麵而來。


    「父親,皇上這三年來趁著換防,名正言順調遣大同府、宣德府、付州城的兵將入宣同分權,意圖稀釋俞家兵力,太子這陰險毒辣小人更是暗地裏剿了家族隱據多年的鐵礦、銅礦……」俞大將軍長子,也是大同副總兵俞尚明咬牙切齒恨毒至極。


    「也不知他是如何挑撥的,咱們俞家世交姻親向來互通有無一榮俱榮,關係何等緊密,可如今他們竟隱隱有站幹岸上看旁人濕腳的趨勢,這些混帳王八羔子!」


    「如何挑撥?」另一名健碩大漢冷笑,麵色難看。「不是權就是利,想來那個兔崽子許了他們更大的好處,自然袖手旁觀,樂見咱們兩虎相爭,隻等著撿好處了。」


    「然,陰邪卑鄙,文家也不遑多讓!」一身長袍玉冠的俞家三子是家族中少見的文官,官拜付州城知府,日前秘密離城返家共商大事,神情深沉森森。「當初帝後初定天下,我俞家和文家一掌軍事一掌政事,便議定好同氣連枝相互鼎力,以免皇家狡兔死走狗烹,屠刀落下之日也沒個一拚之力……可瞧現下又如何了?」


    俞家其餘親族子侄也憤慨哄然起來——


    「文家那一票狗娘養的酸腐最是刁滑險詐,白白坑了咱們俞家多少人?」


    「好人都給他們做了,雙手沾血的活兒就推到咱們頭上來,尤其文家那個娘兒們在後宮給表妹添了多少堵,幼時的二皇子險些就叫一隻痘毒繡枕給——虧得當時咱們還以為是皇後下的狠手!」


    提起江皇後,眾將忽然都沉默了。


    威遠大將軍府雖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但屍山血海廝殺滾打出來的武將們,又有哪個沒有聽聞過江皇後當年縱橫沙揚、巾幗不讓須眉的獵獵風華?


    白發銀須的俞天揚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如古鍾。「當年,我就不同意你們小妹進宮為妃。」


    俞家眾將麵色複雜,互相偷覷了一眼,最終還是俞家三子輕輕歎了一口氣。


    「父親,小妹的性子,當年就立誓要嫁當世第一英傑,皇上雖然與皇後夫妻恩愛鰜鰈情深,可登基為皇,冊封群妃本屬應當更是勢在必行,難道還真教皇上六宮無他色,隻守著皇後一人嗎?」


    那可是皇室,是天家。


    俞尚明也道:「父親,落子無悔,若娘娘昔年誕下的是公主也罷,可既是皇子,俞家不爭就是死。」


    皇家防著俞家,俞家又豈能不防著皇家?


    不是他們願或不願的問題,而是二皇子一降生,棋局已開,誰都再不能抽身。


    那是俞家的親女兒、親外孫……


    俞天揚銀眉沉沉,忽地笑了,有種將軍遲暮英雄末路的悲愴自嘲。「是,誰都身不由己,然你們捫心自問,以二皇子的資質脾性,縱使打了江山交到他手裏,他拿得住嗎?」


    俞家百年來在這片土地上灑了多少兒郎熱血、埋了無數代親族骨骸,難道就是想見一個四分五裂刀兵焚天的天下?


    「往後,德妃那兒不用再管了。」俞天揚喑啞而有力道:「我已私心了一迴,可我不能再將家國也一並充作籌碼,日後若不能名正言順,俞家也絕不做亂臣賊子。」


    此話一出,俞家眾將如遭巨石重鐵,心下俱是重重一沉!


    前進無途,後退無路,難道威威赫赫的百年武將俞家氣數將盡,終注定做籠中困獸直至斷絕?


    俞尚明低垂的眼色晦暗,隠隱有幽光……


    父親,老了。


    而江南文家又是另一番態勢……


    文閣老不是百年書香宗族文家開宗至今唯一的高位子弟,事實上自前朝至今,文家已出了三位閣老、兩位尚書,甚至還有一位皇貴妃。


    文家在大武王朝雖沒能出一個皇後,但外孫卻極有可能為下一任的帝王。


    江南文風秀麗豐沛,文人雖沒有武將刀槍拳頭,可一支筆卻足可左右丹青、一張口輕易能合縱連橫……天下讓書人,最重傲骨清名,最好掌握拿捏住的,也是傲骨清名。


    皇家至今雖忌憚文家甚深,卻還不願撕破臉,不就是唯恐在文家引領之下,惹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屆時隻怕連武帝的龍椅都得顛上一顛。


    尤其為皇為帝的,又有哪個願意自己在史書上留下汙點?


    文家嫡係宗族長文鳳雅是文閣老的親兄長,雖才思敏捷老謀深算絲毫不遜於文閣老,隻可惜自幼身子骨弱,便被家族栽培為宗族長,暗中為文家調教子弟、經商攢錢,好在官揚上提供源源不絕的助力。


    文家能盤據江南坐大至斯,從來就不隻是一朝一輩人兒之功……


    眼見百年來盼了許久的,就在眼前,饒是素來波濤不興的文家,這兩年在江南也抑不住動作頻頻。


    若非怕打草驚蛇,又有皇家和俞家狼虎窺伺,眼下不是最好的時機,否則文鳳雅早就想拚盡元氣大傷,也要設法將近年來在江南落地生根的太子親信鏟除得一幹二淨了。


    也不會有此刻此刻水榭中這一幕——


    文鳳雅輕輕撫須,意態優閑卻暗中戒備。「柳賢侄這一蠶話,老夫倒是聽胡塗了。」


    英挺如竹的青衫男子好整以暇地反客為主點起了茶來,但見湯水滾沸如魚眼,小竹筒子盛起,注入薄胎雪茶碗中,修長大手舉茶掃優雅地研搗了十數起落,最後碧瑩瑩的茶水浮現了一幅山水畫,才笑吟吟奉與文鳳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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