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錢良媛,自有人看著……她也不多費那個心。


    「這三個月間,凡殿中省撥來的米糧物什千萬仔細,尤其尚食、尚藥二處,最易叫人動手腳,且自今日起,東宮一針一線都不得外流,以免遭人藉詞構陷。」她思忖了一下,又道:「此刻想必京中勳貴大臣女眷也避東宮唯恐不及,不會有投帖求見,倒輕省了咱們一番功夫。」


    「是,奴婢等明白。」


    李眠又叮嚀了幾項至關要緊之事,這才挺直腰杆,沉穩地一步步往寢殿方向走。


    百福一路服侍在側,心頭大大鬆了口氣,也不由對這個平素溫順軟性兒的主子娘娘生起一股敬意。


    京師流言蜚語滿天,太子被聖上訓斥無能,罰以閉宮自省三個月,林林種種不利於東宮的消息,往重了想便是儲君不穩的征兆……原以為主子娘娘此刻恐怕要急哭了,再不也是六神無主,可萬萬沒想到主子娘娘卻罕見地強硬起來。


    百福正胡思亂想間,忽聽李眠輕問了一句:「百茶安置的如何?」


    「迴主子娘娘的話,百茶姑姑已經在安濟堂旁的一所三進小院子落腳,奴才也命人從中牽線,現下百茶姑姑每日都去指點那些貧苦孩子繡活兒,精神好很多,聽說這兩日麵上已經見笑容了。」


    百福連忙迴稟。「娘娘慈心,教孩子們學會一門手藝,將來養活自己也是綽綽有餘。」


    她想笑,卻又有些落寞。「別讓他們知道這一切是我安排的,尤其是百茶。」


    「娘娘為什麽……」百福語帶猶豫。


    「百茶姊姊沒有家人,自五歲被嬤嬤買進德勝侯府,我和嬤嬤就是她唯一的家人,我們同時跟嬤嬤學的蘇繡,她向來勤奮用心,初始學得比我快又好,隻她一心服侍我,耽擱了手藝也誤了年華。」李眠語氣有些惆悵,「她軟又喜歡孩子,將來不管嫁不嫁人,調教出幾個知心的小姑娘既能繼承衣缽,也能奉養她終老……平安和樂的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將來,自己若真有這個命登上鳳位,有她暗中護持著,諒誰都不敢動百茶和百果分毫,可假如東宮殞落……也連累不到兩個早已被遣放出宮的人。


    「娘娘就不怕百茶姑姑誤會您嗎?」百福歎了口氣,他從胡統領口中得知,百茶自出了宮後就失魂落魄的,時不時朝皇城的方向發呆,有時還偷偷掉淚。「或者,等塵埃落定,您再接她迴宮服侍——」


    「隻要旁人知道她不再是我的軟肋,就不會有人傷害她藉以要脅我。」她目光堅定。「我寧可讓她誤會我一輩子,徹底忘記我是她的主子,也別再把她的一生虛擲在保護我、成全我上頭。」


    這世上人們的高貴與否,從不在於身分地位,而是一顆待人的心真或不真。


    若是真心盼著一個人好,就算她離自己於天邊遙遠之外,隻要知道她好好兒的,那便也安心足夠。


    百福心有所感,默默頷首無語。


    李眠最怕自己給丈夫添亂,因此也虧得和百福這一番交談,移轉了心緒,令她在踏進寢殿的當兒,已顯得冷靜自持鎮定許多。


    那個熟悉頎長的身影斜倚在窗邊榻上,一襲雪狐護領月牙長袍,越發清冷飄逸如仙人,渾不似是位高權重的一國儲君。


    仿佛,隨時就會禦風而去……


    她一緊。「殿下?」


    趙玉迴眸,英俊昳麗得教人心悸的臉龐有一抹疲憊之色,卻還是對她笑得溫柔如春水。


    李眠眼眶一熱,一步一步走近他跟前,對視著他溫潤的笑眼,驀然張臂緊緊環抱住了他的頸項,將他攬進自己柔軟懷裏,喑啞卻有力地道:「玉郎,別難受,我在,我都陪著你。」


    深夜,江皇後卸了滿頭朱翠一身華服,隨意著件單薄袍子,散著長長的頭發,光著腳盤腿坐在正對著殿中幾株紅梅的大窗下,一大壺酒,一大盤堆得高高的鹵牛肉塊,一缽椒麻爆豆子。


    這宮裏的景致,一貫如此。


    漂亮的、精致的如此刻意,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就連人待久了也一個樣兒。


    三十幾年了啊……


    「戴嬤嬤,你想家嗎?」江皇後喝了一口酒,滋味香甜卻綿軟無力,哪裏有北疆那些粗糧大缸釀製出的燒刀子那般灼入肺腑肚腹的得勁兒?


    戴嬤嬤體貼地侍立在身後,為她披上了件玄色狐裘。「娘娘,夜裏寒,當心凍著了。」


    「是啊,本宮年歲也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大雪封山也能逮獐子的小野人了。」她笑了起來,眼角已有歲月紋路,卻依然明亮得像昔年那個大嗓門的紅裳小姑娘。


    ……笨小子,連射箭也比不過我,你家阿爹肯定羞死啦!


    戴嬤嬤強忍酸楚,笑道:「娘娘正是壯年呢,老奴才真叫年歲大,臉上的皺褶子都能夾死蒼蠅了。」


    江皇後也笑,不過卻是笑得茫然恍惚,仿似走著走著就迷了路的孩子,再迴頭,也永遠失去了歸家途。


    ……那個嬌驕恣意的紅裳小姑娘已然在流光裏長大了,失去了,漸漸老了……


    「戴嬤嬤,咱們這三十餘年過得真長、真累啊!」她低喃。「明明我想幹一番驚天動地、足以睥睨天下男兒的大事,可卻怎麽胡裏胡塗地跟一窩子娘兒們瞎攪和到了現在,什麽正事也沒做……阿爹教了我一身過人的好本事好武功,結果我把自己陷在這皇宮裏發熏長蕈菇,虧得他老人家不在了,要不隻怕得被我再活生生氣死一迴去。」


    戴嬤嬤熱淚再也抑不住的落了下來。「娘娘,您別這麽說自己,這是緣分,也是命……可總算,您也是選了嫁給自己喜歡的男兒。」


    要是不嫁給自己喜歡的男兒就好了……


    江皇後聲音低微得無人聞見,仰首灌了一大口酒,哈哈大笑。「哎呀!現在早就不喜歡啦,那老黃瓜誰愛吃誰夾去,本宮隻愛大杯酒大口肉……嬤嬤來,咱們今兒好好搓上一頓,幾百年沒這麽大塊大塊的吃過肉了,難得太子這迴送來的廚子燒得一手好北疆菜,你聞聞這味兒,熟不熟悉?」


    「可不是嗎?老奴聞著這香味也都饞了,今晚就放肆一迴,陪娘娘好好吃喝樂嗬樂嗬。」戴嬤嬤吸吸鼻子,露出笑容來。


    那酒終究還是醉人的,也或是江皇後確實不再是當年那個千杯不醉的北疆頭領小公主了,酒酣耳熱之際,渾然不知殿內角落何時有個高大身影靜靜僵在那兒,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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