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他還是不覺得自己哪裏有格外出眾的地方。


    蔡老的說法,他可以理解,卻不願意接受。


    把自己放在“執棋人”的位置上,將別人都視作棋子,未免過於狂傲了;哪怕有這樣的力量,也不能這麽想。


    既然超能力能證實存在,那麽“超能力”本身也被納入唯物範圍。


    自持過人的能力恃才傲物,利用力量優勢欺淩比自己弱小的存在,從根本性質上來說,兩者是一迴事。他討厭恃強淩弱,不想變成和黎淑惠一樣糟糕的人。


    他兜兜轉轉,還是繞迴瓶頸,越是琢磨,就越覺得鬱悶萬分。


    “對了……”


    黎星川想到什麽,突然抽迴手,看向小臂上的黑色紋路。


    剛聽到的聲音,和季望澄的影子們十分接近,銳利而稚嫩,像動物幼崽發出來的……難道是它在“說話”?


    他試圖和它交流。


    “剛剛是你在說話嗎?”


    “你是誰?”


    “你可以離開嗎?”


    “我聽到你說話了。”


    ……沒反應。


    很難不懷疑是幻聽,產生錯覺了。


    黎星川抱著手臂自言自語好一會兒,外麵留守觀察的醫生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奇怪了起來,他歎氣轉頭,正好迎上醫生的目光,來了個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對,雙方都很尷尬。


    “……”他放下胳膊,說了最後一句肺腑之言,“你能不能別往上長了?”


    “身上有紋身會影響公務員體檢,我會找不到工作的。”


    “也不好跟我外婆解釋。”


    話音落下,裝死的黑色紋路,複活了。


    躍躍欲試向上攀岩的黑霧,沿著來時路往後退,漸漸退迴手腕處,這一過程像是黑色溶液逐漸蒸發,剩下的一小灘濃鬱如墨。


    黎星川:“……”


    他就是隨口一說。


    他大概知道這個讓一群人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的東西是什麽了,依然是季望澄的‘影分.身’。


    它脫離本體之後,如同被地球引力捕獲的隕石碎,被他身上的磁場吸引過來,並且堅決不願意迴去,就在這裏紮根。


    黎星川繼續和它溝通,試圖用一些“我會找不到工作餓死”之類的言論恐嚇它,勸說它徹底離開;然而,小黑影再度恢複裝死狀態,不肯再後退。


    它也不發聲,一動不動,像一塊平攤在手背上的史萊姆,隱約感覺得到冰涼。


    黎星川也不生氣,起碼它不是“葵厄”,應該也不會危害身體……而且看起來智商也不高的樣子,多忽悠幾次就好了。


    -


    還沒等他把這個發現告訴黎夢嬌,季望澄先一步出現在窗外。


    黎星川豁然起身:“你總算迴來了!”


    他幾步走到玻璃窗前,捋起袖子,給對方展示自己的“新紋身”,頗為得意地說:“我知道怎麽克製它了,厲不厲害?”


    季望澄稍顯驚訝,很輕地挑了下眉。


    隨後,他整個人鬆弛下來,沒有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感了。


    “嗯。”他說,“很厲害。”


    黎星川:“我想迴去。”


    季望澄:“不太好。”


    黎星川:“為什麽?”


    季望澄:“還是有危險。”


    兩人沒能就此達成一致,黎星川給黎夢嬌打了電話,讓她把自己放出去,然而對方的意見和季望澄一樣——再觀察幾天。


    黎星川據理力爭,無效,他的狗叫實在很煩人,黎夢嬌稍稍退了一步,允許他到病房外側的觀察室走動,活動範圍擴大了幾個平方米。


    觀察室支上一張折疊塑料桌,他有像模像樣的飯桌了。


    都說人的性格調和折中,飯桌一搭,黎星川頓時好受許多,因為他能和季望澄同桌吃飯了,不再像前兩天那樣隔著玻璃牆探監,坐牢感大大減輕。


    晚餐是火鍋,但卻是速食自熱火鍋,這玩意隻沾了火鍋兩個字,和方便麵是一個性質。目前還沒“出院”,不能對物質上要求太多,嚐個味道解解饞,他也願意將就。


    黎星川把蓋子蓋好,看著從小孔中冒出來的白氣走神,和季望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他問:“你找到‘潘多拉’幕後黑手了嗎?”


    季望澄:“快了。”


    黎星川:“你要小心一點。”


    季望澄:“他很弱,不用擔心。”


    黎星川拆開筷子,壓了壓紅湯上的筍片:“不能輕敵,輕敵會吃虧。”


    不過,他也認同“他很弱”這一點,真正有能力折騰的,會直接傳播末日病毒降維打擊全世界;鬼鬼祟祟小十年,通過發小廣告的手段偷偷害人的,實在上不得台麵。


    比起利用“潘多拉”影響別人的心神,這人可能更擅長東躲西藏。


    “對了。”黎星川突兀問道,“黎淑惠是怎麽迴事?她治好了嗎?”


    季望澄的動作驟然刹住,筷子險些掉道桌上,被眼疾手快的黑影閃電般撈迴來,齊整地放迴到盒蓋側邊。


    他點頭,若無其事地說:“好了。”


    黎星川始終惦記著外婆病房的那一幕,嘀咕道:“她真的好奇怪啊,真的沒問題嗎?”


    倒不是關心黎淑惠本人身體情況,隻是她實在看起來病得不輕,擔心她病沒好跑出去禍害更多人,那可真是罪孽深重。


    在季望澄聽來就不是這麽個意思了。


    他和父母的親緣疏遠,但他知道,在一般的家庭裏,父母子女之間有再大的矛盾,也會因為“血緣”這一永恆主題逐漸走向和解。閃閃是心軟的人,大概也會像寬容得罪過他的普通同學那樣,原諒他的親生母親。


    那麽,他對黎淑惠使出的懲戒手段,會不會被追責?


    塑料碗裏的火鍋湯冒熱氣,季望澄盯著浮在湯麵上的紅油,食不知味。


    他不想欺騙,也不敢告知真相。


    ——【那就交給我好了。】


    聲音在背後響起。


    人形影子站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居高臨下地審視他,無聲嗤笑。


    【軟弱,懦夫。】


    【真好笑啊。】


    【你去死吧,接下來我會處理。】


    【我會讓閃閃高興的。】


    季望澄往下瞥了眼,小腿被泥淖般的黑影纏裹,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要拉著他墮入泥潭。


    它是從他本體中誕生的東西,共享同一份力量,他弱小,它就強大。


    對方的輪廓,比先前更加鮮明。


    黎星川抽了兩張餐巾紙,忽然看到季望澄心不在焉,問:“你怎麽了?”


    在他的視角,季望澄麵色不佳,視線凝聚在右後方的門框上。於是黎星川試探著說:“……是外麵有人嗎?”


    季望澄迴神。


    他搖頭:“聽錯,沒有人。”


    黎星川不疑有他,沒繼續追問,剛低下頭,卻又聽季望澄說:“你想知道黎淑惠的經曆麽?”


    黎星川隨口道:“你知道?說來聽聽。”


    “和我有關係。”季望澄板著一張麵無表情的臉,“她……”


    他卡頓了好幾秒,沒能把自己做的事說出來,飯桌陷入沉默。


    半晌,季望澄拿出手機,幾分鍾過去,又放下,時不時看向門邊。


    黎星川覺得好笑:“你幹什麽呢?”


    季望澄:“……我知道。”


    黎星川:“那你怎麽不說?”


    季望澄:“……”他生硬地轉移話題,“最近……你喜歡的那個隊伍進世界賽了。”


    黎星川:“?”


    他十分納悶,不過也順著季望澄的話題聊了下去。


    等這頓速食火鍋吃完的時候,有個人拿著牛皮文件袋走進來,恭恭敬敬地遞給他。


    黎星川:“……給我的嗎?”


    對方答道:“對。這是黎淑惠女士的診療記錄複印件,您有權限查閱,但不能拷貝或帶離。”


    黎星川眉頭一皺,直覺事情不太簡單。


    坐在對麵的季望澄緊緊盯著他,眼神專注,兩頁嘴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卻看不出在想什麽。


    他研究了一下,把線繩一圈圈繞開,拿出裏麵的複印紙,患者姓名這欄是規整的印刷體,出生地點和年月也能對上,是黎淑惠本人無誤。


    季望澄放在桌下的手指逐漸收攏。


    掌背青筋綻起,在冷白的皮膚上,顯得尤為猙獰,像張牙舞爪的蛇。


    自從身份被發現起——也許要更早一些——自從他決定和閃閃正常交往起,他知道這一刻一定會來。


    季望澄默許它的到來。


    以他的本事,瞞天過海一百年,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可人的欲望就是沒有窮盡,一開始希望和閃閃當一輩子的朋友,後來期待能和他變成更加親密的關係,等這些一一落到實處,更高層次的野望應運而生。


    於是,事到如今,一種全新的、迫切的渴望,占據了他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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