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何知講起這件事,他好像才明白我到底是怎麽想的。彼此之間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當初要是能多說幾句話就好了。但嘴巴就跟被冰封一樣。


    原來人真的很難被讀懂,感情更是難以在短時間內被摸清的東西。


    可我為什麽能那麽輕易看穿何知?因為他總是把肚皮露給我看嗎?


    不、不對。


    也經常有看不懂的時候。


    隻是我習慣於強行解釋罷了。


    *


    人獲取感情的過程就像小孩子想拿櫃子頂上的糖果一樣。


    踮起腳容易夠著的就不懂得珍惜,一個下午全吃完了就覺得膩味。


    踮起腳夠不著的就總勾得人心癢癢,等拿到手了就一個個一個個吃,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吃到最後嘴裏剩餘的甜味也消失殆盡,糖果罐也就一起丟了。


    然後再去尋找下一個未拆封的不同口味的糖果罐。


    可這樣不對。


    應該抱著空罐子去找那個人,讓他重新給你填滿如果你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最愛吃那個味道的。


    那個人如果願意將你再次填滿,那便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


    道理卻總是懂得太晚。


    *


    我從沒正式與何知的母親打過照麵。


    高中的時候陪何知迴家,總是和他在一塊兒遠遠看著,想靠近打個招唿也老是被何知攔下。他說他媽媽思想觀念非常封建,肯定不會允許自己兒子出櫃。


    我納悶,隻是打個招唿而已,又不是正式求親見家長。需要這麽緊張麽。


    但何知不樂意就算了。


    我知道他和他家裏人不和,否則未來他也不會出了那麽大的事也不與父母知會,何知好像完全沒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也不會走投無路接受我的幫助。


    何知沒和我細說過家裏的事,這迴我第一次見他媽媽,確實有了那麽點見家長的緊張滋味。


    一緊張,就想找點事做,就順手幫何知媽媽摘起了豆芽頭。


    好在他媽媽還算和藹可親,從她言語裏可以很清楚明白,她不了解何知目前的狀況,什麽也不了解。


    於是我同她講了許多,關於何知後來的學業、工作、生活,她從頭到尾很認真地在聽,也很認真地在問,並不像何知所說的毫不關心、毫無感情。並且最後希望我督促他趕緊找個女朋友成家。


    我麵帶微笑說好,心裏想著這不可能。正牌兒擱您麵前坐著呢。


    但還是別替何知亂出櫃了。


    *


    何知肯定猜不到我給他許的願是什麽。


    但他既然問了,我當然就實話實說。


    起初確實想過寫何知和宋西川長長久久之類的話,因為這樣的祝福也帶有了希望何知能長命百歲的意味。


    但後來聽旁邊的奶奶說,向佛祖許願,一次隻能許一個願,願成了後再來還願。所以果然還是隻許一個願比較容易實現吧,我就臨時改了,改成了專屬何知的祝福。


    其他的再說。


    其他的沒那個那麽重要。


    *


    還好提早檢查出來了。


    也不知該不該鬆一口氣。


    總覺得胸口被壓著一塊大石,很難受,難以唿吸。夜裏腦袋依舊很疼,左手和左腳甚至也在陣痛。


    生日真的隻是一串數字嗎。在這天我到底算好運還是倒黴。


    ……


    應該算是好運。


    *


    把何知送進手術室後,同他母親和小妹簡單聊了幾句。


    何母再一次感謝我提前把關於何知的事情告訴她,我說不必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何思坐在一邊朝我擠眉弄眼,我輕笑一聲,告訴她“你哥哥沒事的”。


    盡管口頭總是在說“別擔心”,“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但當距離未知隻有一步之遙時依然會膽怯,那些所謂的話語隻是在掩飾所有人內心的畏懼與擔憂。


    我知道光憑話語無法起到多大的安撫作用,但人總愛聽這些話,勝過其他。


    何母和何思沒有走,我坐了多久她們便坐了多久。


    何知動手術的兩個多小時內,我起身踱步五次,低頭看時間七次,中途去了一趟廁所。


    走在寬敞通暢的走廊時,看到盡頭的玻璃窗被雨後的黃昏映成柔燦的橙,隨著腿腳的邁動視線同樣在搖晃。


    我突然想起當年在的年久失修宿舍樓第二次碰見何知的場景,饒是過去多年,那樣鮮豔的靈動依然一瞬間就能記起。何知像長在廢墟裏的向日葵,因為太陽的下落,他將無處安放的目光移動到我的臉上,把我照亮了。


    那時,他的背後同樣是與現在別無二致的黃昏。


    倘若我迴到那一天,我絕對會第一眼就愛上他。


    *


    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


    無論如何,照顧何知真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悅的事。


    那時沉浸在手術成功的喜悅中,心想能與何知在一起的時間又被延長許多。感謝老天爺的同時,卻沒意料到好景不長。


    第一次發現不對勁,是何知在簽出院單時,我看到他塗改數次的電話欄。


    因為這著實不正常,一個人不可能記不清並且數次填錯自己的號碼。


    而那些斑駁的黑白痕跡猶如長著利爪的惡魔,將我視線死死鎖住,要拖我入牢籠、入深淵,遏止唿吸,撕裂神經。


    那不是他的號碼不,是又不是。


    我親眼看何知的眼眶湧出很多眼淚,數也數不清,滴落在各種地方,而他似乎完全沒有發現,就像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還在僵硬、生澀、卻又堅持地刻寫數字。


    根本看不下去。


    我奪過何知手中的筆,替他寫完剩下的信息。


    再用紙巾擦去他的眼淚,臉是幹淨了,可他依舊呆愣,說著一些毫不相幹的話,並且問我那個號碼是誰的。


    我無法迴答他。


    何知應該是難受的。


    可我呢?


    接何知出院後,就將他安頓在家裏。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休養,很乖,粗活累活我都不給他做,隻要他好好待著就行。即使不知道還能待多久。


    何知喜歡用他的小音箱聽歌,聽說那是他用了五年的物件。


    何知後來還想看書,我就讓他去我書房裏找,什麽都能看,隻是淺顯的書很少,他不一定能看懂。


    我下班迴來,他經常在屋裏某個角落睡著,有時是沙發,有時是陽台,有時甚至靠在我書房的椅子上,像安睡的小鹿。每次找他都像是在小範圍尋寶。


    他的睡顏很安靜恬適,像易碎的陶瓷製品,看得越發不太真切。


    是洋娃娃嗎?否則怎麽會我的一句“不痛了”,都比止痛藥來得有效。


    這個月裏,我常常會看著他,思考我眼前的何知是否能被稱為獨立的“人”,他究竟是我臆想的造物,還是擁有部分獨立意識的個體?


    我不想他是由我的潛意識所控製的何知明明是個活生生的人,是我的愛人,盡管活在我的夢中,他也是“真實”而非“虛假”。


    可我又會想,在這種情況下換成現實中的何知來演繹這一切,他會原諒我麽,他會選擇接受這一切、包括接受我嗎。


    問題永遠沒有答案。


    可我希望是他。


    非常希望。


    *


    真正的分別總是毫無預兆。


    何知迴家後的一個月,我近乎是渾渾噩噩度過的。


    時常有鏈條在我腦內割據,痛苦比剛做夢時來得更加強烈,已經分不清是生理疼痛,還是知道這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心痛。


    噩夢如約而至,它們令我整夜整夜無法入睡,睜眼是、閉眼也是,饒是如此,還不如把時間花在何知身上,看著他、記住他、抱著他。


    所以何知逼我吃藥,我不吃,他生氣,我還是不吃。這根本沒有任何必要。


    抽離感隨著時間推移逐漸清晰,我甚至覺得完全是在靠自己的精神支撐這場夢。


    人在處於半夢半醒狀態,是可以逼迫自己留在夢中的。


    現在看來,我做得還不錯。


    但能記住的東西越發少了。


    最後幾天,寧州開始下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我看著天,很無語,這到底是天在哭,還是我在哭。


    最後一天,預感已經大到完全無法忽視。去公司不到半天,我直接不顧阻攔地早退,車在路上開得飛快,感覺險些又要出車禍。但還好,畢竟是我的夢,我想做什麽都很輕易。


    停下車,抬頭看到坐在陽台的何知,心安不少。


    打開房門,靠近何知,我覺得他今天尤為麻木,連帶著我也快要感受不到情緒。


    我覺得他該是冷了,這樣的天氣,全身濕透坐在陽台上,風一吹就凍得發慌,再生病了怎麽辦?


    我想去抱他,但他阻止了我,開始盡說一些不相幹的話。


    僵硬的一問一答似乎持續了很久,久到我恍惚以為一字一句都在告別。


    我不想聽到任何告別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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