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你的媯氏一族去吧。”


    沒鹿天鳴對男子大喊,隨後轉過身麵對新垣異,繼續處理自己的事情,不想再與男子多言。


    “迴家好好洗洗幹淨。”


    逄蒙補充道,也轉過身不再理會男子。


    男子看看自己的雙手雙腳,很久沒有這樣站在陽光下,清清楚楚地看看這個世界,以及,自己。這身衣服都不知道原本是什麽顏色了,他手腳都沾滿黑色的汙垢,指甲折斷的切口參差不齊,縫裏也都是黑泥。


    他有些失落,依舊佇立在原地,看著三人審問新垣異,不肯離開。


    “你還杵在那做什麽?”


    隻有九兒還在看著他,發現他眼神中的落寞。


    男子不說話,安安靜靜地看著九兒。


    他發現自己好像也沒有地方可去,所以才一直徘徊在山林中。


    沒鹿天鳴可不習慣這樣被人盯著,她飛快地朝男子走去,停在與男子幾步之遙的地方。


    “你還有什麽事情嗎?”


    沒鹿天鳴問男子。


    男子搖搖頭:“沒有。”


    “那你還在這裏做什麽?難不成你還想跟我們作對?”


    沒鹿天鳴質問男子。


    男子苦笑一聲:“我已炁脈封絕,又能做什麽呢?”


    “那你還在這裏做什麽?還不速速離去!”


    男子依舊無動於衷。


    九兒覺得奇怪,男子的眼神中既沒有鎮妖世族對妖的嫉惡如仇,也沒有重獲自由的大喜過望,更沒有謀劃算計的矯揉造作,他像是墮入夢境一般,所思所言一片空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歸屬,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這是為什麽呢?


    沒鹿天鳴對新垣異頓起的殺心,因為男子的忽然出現,和一番怪異舉動,而消磨大半。


    九兒、逄蒙和男子分別到就近的水源沐浴一番,好好清洗掉監牢裏的汙穢。男子的衣服又髒又臭,破敗不堪,逄蒙隻好分了件衣衫給他遮蔽身體。


    當男子清洗幹淨,借了把匕首刮掉胡須,再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大家才發現他竟然也是個白淨俊俏的男子。


    眼見著天色越來越暗,他們把新垣異捆在樹幹上,就地升起篝火,團坐在一起。


    “你為何不迴媯氏一族,他們應該就在山下吧?”


    九兒看著男子,徑直問道。


    男子還是閉口不談,隻是搖頭。


    “那你打算怎麽辦?難不成一直跟著我們?”


    九兒又問道。


    男子還是不說話,他也沒想好,媯氏一族迴不去,自己也沒辦法調用法力自保,不跟著九兒他們,自己又能去哪裏呢?


    “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像什麽樣子?”


    沒鹿天鳴有些不耐煩了。


    “你若要呆在這裏,就說個明白,不然就趁早走人。”


    她衝男子說道。


    “我……”


    男子終於開口,但神色猶豫,他還不確定是不是應該跟九兒他們說起自己的事情。


    他看著九兒和逄蒙,這兩人和他一起被關在芊玄岩的牢房多日,身陷傀儡陣竟然還雙雙全身而退,且沒有反目成仇。再看看沒鹿天鳴,她率性而為,就是脾氣有些急躁。得知自己是鎮妖世族的人,他們卻沒有對自己下手。


    這樣的三人,自己可以相信他們嗎?


    男子又轉念一想,他們都不是鹿蹄山的妖,不過是來去匆匆的過客,又有什麽可顧慮的?於是也就釋懷了。


    “我叫媯翾飛,原本將成為媯氏一族之首,沒想到被同族兄弟勾結芊玄岩所害,炁脈封絕,被困在那座監牢裏十年有餘。”


    九兒想象了男子遭遇的無數種可能,卻不曾想到過還有這種可能性。


    難怪媯翾飛不肯迴媯氏一族,前有猛虎,後有豺狼,腹背受敵,炁脈封絕,鹿蹄山根本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逄蒙遞給他一個果子,拍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媯翾飛又像在芊玄岩的監牢時那樣,癡癡傻傻地笑著,以掩飾此刻的尷尬。


    “離開鹿蹄山,天高海闊,總是會有你的好歸宿。”


    九兒看著媯翾飛,認真地說道。


    媯翾飛搖搖頭。


    “你不明白被自己親近之人背叛的滋味。我的父親自幼教導我,在哪裏跌倒,就要從哪裏爬起來,雖然現在我已經形同廢人……”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從這雙手之中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法力。


    “……但是,我總覺得不甘心。即便被困在那個不見天日、肮髒汙穢的監牢,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可我始終想不明白,我媯翾飛自認無愧於任何人,為什麽卻要得如此迴報?”


    從媯翾飛的眼神中,可以看到他心中的憤恨。


    “我想,即便我離開了鹿蹄山,躲到天涯海角,還是會心有不甘。也許這件事沒有個結果,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結果?你這副樣子,能有什麽結果?”


    沒鹿天鳴沒有委婉地安慰他,反倒是用近乎奚落的言語,想讓他打消愚蠢的念頭。


    “如果因此而送命,那也算是一種結果吧。”


    媯翾飛看著躍動的火苗,想著最壞的可能性。他的話透露著一種軟弱的固執,在他心裏有一道坎,他跨不過去,所以一直困在原地,他不能往前,也無法退後。媯翾飛把自己逼入絕境,內心煎熬著,在半瘋半傻半怒半怨的情緒中,逐漸要崩壞。


    “你認為,你對他人付出了情義,他人便能給予迴報?”


    九兒問道。


    媯翾飛想了想,搖搖頭。


    “那你認為,我不犯人,人便不會來犯我?”


    九兒又問。


    “我隻是想要一個解釋,為什麽是他?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會這樣?”


    媯翾飛有些激動。


    “你走在獨木橋上,見到一條狗,它朝你搖尾巴示好,可是你要過橋,它擋在你麵前,你自然要把它踢下橋,這有什麽可解釋的?你們本不是一路人,因為多見了幾麵,便覺得感情親厚,結果多情感動的隻是自己。”


    九兒說出這番話,不光媯翾飛,逄蒙和沒鹿天鳴都驚訝地轉過臉看著她。


    媯翾飛猶如醍醐灌頂一般,立刻明白了九兒的意思。


    “你……你怎麽會知道?好像你早就知道了我的事一般。”


    九兒歎了口氣。


    “人與人之間的嫌隙,無非是你給的我不想要,我想要的你不給,高估了自己的用心,低估了別人的期待,一朝夢醒,就看誰下得了手,撕下那張破敗不堪的窗戶紙。睡著的人忘不了,醒著的人看不到。”


    九兒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迷離。這些話到底是對媯翾飛說的,還是對九兒自己說的,逄蒙也不太確定。逄蒙隻知道,這些事情,自己從來沒想過,他不懂得人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得到,又為什麽失去。


    山林的夜晚很涼爽,天空星羅密布,已經有一些夜行的野獸或是靈獸蠢蠢欲動,不時發出或淒婉,或淩厲的叫聲。逄蒙猜不到它們在哪個角落裏,為何而動聲。閉上眼,四人圍坐的篝火,隻是星空之下的一個光點,而這廣袤的山林,用漆黑掩藏著無數生靈,孕育著無窮奧秘,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後半夜,媯翾飛躺在篝火邊上,背對著火焰,感受溫暖的氣息在他後背流動。他又夢見他來為自己慶賀,恭喜自己即將成為媯氏一族的主人,夢見他們如何兄弟情深,夢見他是如何落入芊玄岩的圈套,夢見他看著自己被芊玄岩帶走的時候,是怎樣大功告成的滿足。他還夢見被封絕炁脈之時,自己心中的痛不欲生。


    媯翾飛滿頭大汗地驚醒,篝火隻剩下微微泛紅的柴薪,天邊的顏色由紅到金,再到藍,星月還沒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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