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予淳聽到有小雞在叫的聲音,他再睜開眼,是一個烈日當空的午後。兩個四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在一棵樹下,麵朝樹幹圍在一起,像是在撥弄什麽東西。一個小男孩胖乎乎,白白淨淨,看起來憨憨的,另一個瘦削,皮膚顏色略深一點。


    這裏是小孤村。


    風予淳看著眼前的兩人,這個畫麵他再熟悉不過,白白胖胖的那個是小全,另一個則是年幼的自己。小全是小孤村唯一跟自己同齡的孩子,那個時候,兩個人時常一起玩耍。


    “怎麽辦?它好像快死了。”


    小全手上握著一隻小雞仔,小雞仔的頭耷拉在他手上,身體因為唿吸還在微弱的起起伏伏,孱弱的翅膀和腳已經不動了,好像很虛弱的樣子。


    “我們去小河邊,給它潑點水,它可能隻是受傷了不太舒服,潑點水說不定就醒了。”


    風予淳當時心裏很慌,跟小全追逐的時候,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小全家的小雞仔。小全的娘是小孤村出了名的潑辣,要是被她知道自己踩死了她家的小雞仔,非要上家裏去鬧,讓賠錢賠東西不可,到時候自己少不了又要挨罵。


    風予淳小心捧著奄奄一息的小雞仔,蹲在河邊,小雞仔身上黃黃的絨毛裹著它溫暖的小軀體,很暖和,小全則從河裏雙手捧水往小雞仔身上潑。小雞仔還是一點精神都沒有,被潑了兩次水之後,會忽然睜大眼睛,但是很快又慢慢變成半睜半閉的萎靡狀態,身體反而越來越虛弱。很快,連原來一張一縮的肚子也徹底沒了動靜。


    “長守,你看那它是不是死了?”


    小全看著風予淳手中的小雞,問道。


    “這可跟我沒關係,這是你潑水給它潑死的,它剛剛還活著呢。”


    風予淳緊張地把小雞放在地上,立馬站起來。


    “這下可糟了,我娘還說養了這五隻小雞仔,長大了生蛋給我吃,現在這就死了一隻,我娘肯定要發脾氣了。”


    “小全,這可不賴我,我什麽辦法都給你想了。要是你娘問起來,你就說你不知道,不然她肯定要上我家鬧的。你看我娘每次做了好吃的,都讓我帶給你吃,你可千萬別告訴你娘,不然她一著急上火找我娘吵架,下次可沒有好吃的給你了。”


    胖小子想著遊澗兒做的酸棗糕,口水直流。


    “行,那我不說。”


    他看看地上的小雞仔,又對風予淳說:“要不我們去把這小雞仔埋了。”


    兩人四目相視,默契地笑起來。


    說是埋小雞,其實隻是想挖坑玩而已,這是二人平時最喜歡玩的遊戲之一。兩人就近在河邊就挖起來。小全在不遠處找了一塊長長的石頭,一頭細一頭粗,用來挖坑剛好,風予淳則找了一根樹枝,三下五除二就挖了個深坑。這個時候,他們早就把小雞忘得一幹二淨,風予淳直接提議舀點河水放坑裏,然後再捉點小魚來,這樣小坑就變成了小池塘。


    小全在男孩的慫恿之下,脫了鞋襪站到河灘裏,河水沒過了他的半個小腿。他開始仔細尋找潛遊近河岸邊的小魚。春天,河裏的小魚格外多,成群結隊在小河裏嬉戲,平日裏捉個魚蝦螃蟹對二人來說全然不在話下。


    小全捧著一捧河水和兩條小魚,小心地放到坑裏。風予淳看著這個“小池塘”,來迴打量的半天,覺得這個坑還是太小,如果再來幾條魚,這樣的坑就太局促了,於是他又拿起樹枝開始刨,刨一會兒停下來清理掉冒出來的石頭,然後再接著刨,原來兩個拳頭大的坑,被他刨到了一個西瓜那麽大。


    看到小魚的“池塘”變得這樣寬敞,他這才心滿意足。再看兩眼,這麽大的“池塘”裏居然才這兩條小魚,那怎麽行?


    “我說你怎麽磨磨蹭蹭的?魚呢?”


    風予淳想起小全已經半天沒有送魚過來了,於是一邊埋怨一邊迴頭準備數落小全,結果,此時小全已經不見了蹤影,周圍空無一人。


    男孩的腦子“嗡”地一聲響,心想這下壞事了,要出大事。他嚇得雙腿發軟,但還是拚了命往小孤村跑,一邊跑一邊喊:“小全落水了,小全落水了……”


    後麵他看著大人們亂作一團,很多細節風予淳已經記不清了,他隻記得自己趴在遊澗兒懷裏哭了很長時間,小全的母親在院子裏哭天喊地,有人說小全後麵被救迴來了,可是他再也沒有見過小全,聽說是小全被救之後就一直高燒不退,人也一直說胡話,他們一家人帶著他去看病,從此離開了小孤村。


    風予淳一直不敢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他人,就算是父母問起他也隻是哭,要麽就說不記得了,但是他心裏一直就記得清楚,是自己踩死小雞仔闖禍不讓小全說,是自己慫恿小全下水,是自己光顧著挖坑忘記了小全才害他溺水。


    這件事誰也不知道,隻有他自己明白來龍去脈。


    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件事情,可是自己時不時還是會夢到小全,夢到他迴來找自己,夢到他拿著小雞仔看著自己。每每被這樣的噩夢驚醒,遊澗兒都會摸摸他的額頭,安慰他一切都是夢境。


    風予淳在幻象中親眼見著小全溺水的畫麵,他跪在地上,抱著頭,不想聽也不想再看。他的眼淚一滴一滴滴落下來,落在他的膝蓋上,落在河灘的石頭上,落在泥土裏。


    “對不起……對不起……小全……”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害你落水。


    風予淳的聲音在顫抖,這些懺悔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鼻涕一把接一把,嘩嘩流下來,男孩久久啜泣。


    “你想要探知自己的力量,就需要先全盤接受你自己。”


    這是小全的聲音。


    風予淳警覺地抬起頭,小全濕漉漉地站在自己麵前,光著腳,小腿上還粘著幾片水草的葉子,和一些泥汙。


    “小全……”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這個憨憨傻傻的兒時玩伴。


    “我不是小全,我隻是那個你不想見的自己。”


    小全的聲音和形象都變成了虛空,在幻境中像被風吹散的沙塔,很快消失無形。


    風予淳的臉上還掛著鼻涕和眼淚,用手撐著自己的膝蓋站起來。


    這件事情曾經是他心裏最痛的心結。


    “全盤接受自己?”


    風予淳想著小全的幻影說的話,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還以為這件事自己早都忘記了,結果被自己揭開了瘡疤。


    “對不起,對不起!”


    風予淳雙手攥緊拳頭,使出全力在幻象中大喊,歇斯底裏。


    憋了好久的一口濁氣,從丹田噴湧而出,沿著這聲叫喊飛出風予淳的身體,煙消雲散。風予淳這樣連著大喊了好幾聲,直到筋疲力竭,直到再不埋怨那個無能的、狡黠的、不講義氣的自己。


    風予淳向前走,一步一步走進小河中,他知道一切都隻是幻象,小孤村非小孤村,小河也不是真正的小河,他隻是想讓自己冷靜一些。


    河水漸漸沒過了他的膝蓋,他的腰身,他的胸口,他的脖頸,他的整個頭。陽光透過河麵照射下來,上麵是光,下麵是黑暗。他擺動手臂和腿,在河裏遊動,水草左搖右擺,小魚在他身邊穿梭。


    這個時候,那條有白色條紋的魚又出現了。


    風予淳掉轉方向,此刻他不想再管什麽白色條紋的魚,他知道等待他的不是什麽好東西。他想著,要不然就上岸吧,於是,他開始朝岸邊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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