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來日,發生一件不算大的事。


    對於見識過妖魔仙爭相廝鬥、血色熔岩大地沸騰、重濁漫天的無而言,這確實不是大事。


    不過是主子遭敵方設計,傻乎乎踩入別人設下的圈套,進了華園盛宴,關門放狗……不,是放箭。


    能讓人立誌非殺不可,董承右也是個好本領。


    「若能毫發無傷離開,我我我我給你加六……不,十倍!」董承右縮藏在他身後,見此包圍陣仗,不由得抖著聲說。


    聞言,無赦雙瞳眸色1變,染上了亢奮。


    這十倍薪酬,他賺定了!


    箭雨自高處傾落,鏃尖銀芒銳利,向主仆二人疾馳而至。


    箭走之速,人類雙眼或許不及捕捉,然之於他,一支支迎麵到來的箭,在他眼中,不過是緩擲來的柳枝,柔軟無力。


    他踏踩月華,一身雪白清冷,白袖翻飛如振翼,不退反迎,探手去取。似舞1闋幽幽仙曲,流光幻影,人間罕見。


    箭嘯颼颼,銀芒成花,為其陪襯。


    無人瞧清楚他的動作,隻覺月光落在他身上,耀眼奪目,濡潤發梢光澤,寸寸似水波隱隱蕩漾,麵龐間,鑲嵌著薄透銀光,無甚表情的五官,仿若寒冰雕琢,那般冷,那般美。


    待他們終於看清,卻是他抓了滿掌羽箭,再反手擲迴。


    箭由何處來,便從何處去,返迴的力道,更勝離弦之初。


    高樓暗處數聲慘叫,最終,再歸於無聲。


    董承右見狀,立馬恢複狂妄,唰地揚開玉骨扇,佯作風雅,止不住得意逸笑,嘲弄道


    「憑你們,也想傷我?就是這般無用,才會連人都顧不好,迦葉她自己想不開,要去尋死覓活,與我何幹?」


    董承右做過的荒唐事蹟,罄竹難書,大抵是哪個被他騙心騙身後,無情拋棄的女子殞命,家人憤恨難平,方有了這一迴暗襲。


    董承右這種下作行徑,無赦並不喜歡,更覺他此刻譏笑聲音刺耳,以致於察覺暗地裏有支箭,對準了董承右的腦袋時,他甚至想過,索性不去阻攔,任由拉弓的那人,完成複仇心願。


    但十倍薪酬還得多賺幾迴,才夠替尹娃買間鋪子,董承右尚不能死理智,終是戰勝了好惡,最後一刻,他攤掌去阻,任由箭鏃穿透掌心


    不選擇直接揮開暗箭,而以手掌去擋,隻是懶得被董承右挑刺,質問他能出手為何不早點出手,更不願董承右察覺,那一瞬間,想讓他丟掉小命的念頭。


    僅差半寸,箭尖貫破的,便是董承右額心。


    董承右霎時沒了囂狂,銀燦燦的箭鏃近在眼前玉扇骨甚至脫手落地,砸壞一角。


    他見無赦挨了一箭,傷及右掌,不好續留於此,萬一再有人企圖行刺,也不知無赦扛不扛得住,此刻自是走為上策。


    再補吠兩句「你們給本大爺記住,這筆帳,改日定要討迴!」,便喝令無赦護著他逃出華邸。


    事件暫告一段落,送董承右平安迴到董府,他也準備返家,途中,遇上匆匆趕至的「參」,不待他問,劈頭就說


    「你怎麽還不迴家?小丫頭哭了好一陣!」連「您」字都忘了說。


    尹娃哭了?


    他不曾見過她哭,她雖是嬌嫩姑娘家,卻堅韌不折,不喊苦,不說累,淚水是示弱之物,她不輕易展露。


    參卻說,她哭了好一陣。


    所為何事?為誰而哭?


    參話剛說完,無赦身影早已不見,連向來以速度自豪的讙,也望塵莫及。無赦迴到家,屋裏沒有燃燈,僅憑月光稀稀疏疏,勉強照明。


    黑暗從來不影響他的視覺,他精準尋找到她,在鼓脹成小山的被窩中。沒有啜泣聲傳出,隻有很細微的哭顫,偶爾一動。


    他在床緣坐下,扶著蓬被,低聲問:


    「尹娃,怎麽了?誰惹你不開心?」


    聽見他的聲音,她從被子裏露臉,胡亂以袖抹臉,藉著屋裏黑暗,想抹掉狼狽淚痕。


    殊不知,他瞧得一清二楚,她哭腫的眼、哭紅的鼻,還有,在被子裏悶出的一頭汗濕——而這些,竟教他胸口一疼。


    ,,


    他見過太多種類的哭,為求饒、為疼痛、為誆騙、為……大把大把淚水


    ,,


    往外潑,他向來無動於衷,手中之劍,沾染的血與淚,不計其數。


    可是看見她眼角濕潤,睫上猶沾水光,冷硬的心,片片龜裂,無法如同以往,視之為無物。


    被箭簇刺傷掌心,一點也不疼,她眸中的閃閃淚光,卻足以帶來可怕灼痛。「你迴來啦這麽晚了嗎?我還沒弄晚膳,現在馬上她嗓音微啞,猶帶哭音。


    「發生了何事?」他揩去她鬢間濕濡,分不清是淚是汗,又或者,兩者皆有。


    他輕著聲問,滿滿關切,教她無法強忍,淚水再度蓄積。


    方芫,不,林知晚走了……」


    走了。


    如其所願,離開了這個地方,興許迴到她自己家鄉,興許又漂泊到誰的身軀裏,興許……


    尹娃唯一能確定,聚賢書鋪裏的小媳婦,不再是林知晚。


    她與方芫、林知晚,皆有交情,林知晚迴去代表方芫的迴來,雖有分離之苦,亦有重逢之喜,她不該偏心覺得誰留下來才更好。


    她的哭泣,是恐懼。


    恐懼於,不屬於此地的人,來與去,那般突然、那般無情、那般不容誰來置喙、不允誰來反對。


    恐懼於,一如林知晚的渴望歸去,同樣是「穿」來的無赦,是不是也會有那麽一天,杳無聲息,從她身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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