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怎地,無赦有些排斥,舉止別扭,幾迴趁她不注意,想偷偷取下發間冰簪,都被她拍掌製止——無赦有口難言,發簪寒冰釘,等同人類把手銬腳鐐佩於頭頂,那般的荒唐可笑……


    物雖美,價卻不廉,沒有一開市便瘋狂搶購的盛況,但成績也不算差,一個早上賣掉三支冰晶天仙簪,足夠替他做幾套新衣裳。


    吃午飯前,她帶他跑了趟布莊,請師傅給他量身裁衣。


    裁衣師傅見他發上冰簪好看,也買了兩支,她芳心大悅,當場決定幫他挑高價點的布料。


    午膳帶他上館子吃,難得揮霍。


    點了許多平日舍不得吃的高價菜色,一碟一碟擺上桌,陣仗頗為驚人,權當慰勞。


    兩人開吃了約莫半刻,尹娃擱下碗前,又叉起一顆珍珠丸子入嘴,嚼嚼咽下,唇畔油脂晶亮,仿佛塗了胭脂好看,她隨手一抹:


    「我先去付帳,你繼續吃,我跟你提過,我要去聚賢書鋪一趟,馬上迴來,你在館子裏等我。」


    聚賢書鋪,坐落南七巷,正是「穿」過來的小媳婦所在地。


    他坐不住,想跟著放下碗筷:「不吃完一塊去嗎?」


    「我同小媳婦有話要說,你在一旁礙事。」她打了個「坐下」的手勢。


    就是故意不帶上他,才發狠點了滿桌菜,要將他留在這兒慢慢吃,她好與小媳婦進行「悄悄話」時間。


    他不能在場,因為要聊的話題,正是他。


    說聊也不算,是她單方麵要向小媳婦「請益」,開解她這幾日參不透的困惑。


    被點名礙事,無赦神色落寞,仿佛剛遭主人斥責「不乖」的大狗,垂著子虛烏有的狗尾巴,目送她離開,哀怨扒進一口飯,入嘴的滋味,竟因有她無她一塊吃,落差忒大,變得半點也不香。


    目光遠遠跟隨她,直到她轉進巷弄,也沒挪走……


    x


    小媳婦有兩個名宇,一是「方芫」,一是「林知晩」。


    前者,是這具十八歲身軀的正主兒原名。


    後者,當然是她口中所言,剛跨過三十大關,熬夜趕稿畫同人誌,沉浮於修羅場拚死拚活,趕上送印前最後一分鍾,累趴在桌上,卻稀裏糊塗「穿」了的輕熟女。


    雖然她有句名言掛嘴邊——要死,交完稿再死——但她沒料到,一語成讖,竟給它成真了,那她每迴對發票都呐喊「中兩百萬老娘就不幹了」,怎不給她也實現實現蛤?!


    方芫,還是該叫她林知晚,隨便啦,她近來也逐漸無法分辨,自己到底叫什麽……坐在桌前,拿毛筆畫彩稿,碟皿裏,色彩貧乏,總不免要緬懷一下美好的數位時代,她的cmyk呀!


    現在光要調出漂亮紅色,隻差沒割指放血加顏料了,嗚嗚。


    方芫一見尹娃身影,便朝她招手:「你來啦?正好,鑒賞鑒賞我的新作品。」


    尹娃定期會替方芫尋些顏料,送到她夫家,以前的方芫,向她采買胭脂水粉;現在的林知晚,隻叫她買顏料和畫紙。


    「你人物眼睛畫太大,好像妖怪……」尹娃看完她的新作品,千篇一律都是這個評語起頭。


    繪紙間,一方池水瀲灩,粉荷盛開,兩名裸男,下身沒入水中,身形交疊糾纏,看似在打架,一人握著另一人長發,被揪發的那位,臉上水痕不知是汗是淚,衣裳全給扯破了——


    嘖嘖嘖,怎麽老愛畫男人打鬥圖呀?尹娃不甚明白,然這是畫者喜好,她不予置評。


    但她很想提醒畫者,荷花池底淨是糊爛淤泥,在裏頭打滾……非明智之舉呀。


    方芫……兼林知晚由鼻孔裏噴氣:「你這個古代人,什麽審美觀呀?!我畫的眼睛大?!你怎麽對得起五十嵐優美子?!」那個眼睛才叫大!比例占去臉部一大半!


    「五什麽美子的,我又不認識,你眼睛真的畫很大呀,是你叫我說的……」尹娃深感無辜。都聽不得別人批評哦?「不過你丹青越繪越好,線條不會抖了。」這是讚美。


    「你不知道我睡覺都夢到我在練毛筆!」幸好練著練著,也覺得毛筆效果很不錯,畫中自添一股風韻,獨有的古風味道,倒是繪圖筆難以仿效。


    「喏,你要我替你找的金顏料。」尹娃擱下一小罐瓷瓶,叮囑道:「這很貴,省點用。」


    方芫開心道謝,取出一個幹淨小碟,開始要試色。


    「……那個,方芫,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兩人約定好,在聚賢書鋪裏,一律以「方芫」統稱,以免旁人聽出端倪。


    「你問呀。」都開口了,若答「不能」,她就不問了嗎?廢話。


    「這幾天,我遇上了事,心裏不怎麽痛快,但又不痛快得很不合理,感覺是自己脾氣太差,可是每次一想到,胸口悶悶生火,明知對方無辜,不該遷怒於他,偏偏忍不住……」


    「你要不要翻譯成人話?」那樣說,誰聽得懂,隻有她肚裏蛔蟲才有辦法吧!


    尹娃隻好更詳盡地說了,巨細靡遺,道來木釵一事。


    這確實是很小很小很小的事兒,擺進心裏添堵,一點意義也沒有,尹娃自己不懂,換作是旁人如此行徑,她大概隻會一笑置之,可發生在無赦身上,她就覺得……不樂。


    方芫聽罷,噗哧一笑:「哎喲,咱家尹娃姑娘吃醋了不是?」


    三十歲的輕熟女,看待十來歲小丫頭心思,雖覺幼稚,又不失可愛,這就叫青春嘛。


    聽尹娃一口一個「那傻瓜」,喊得酸中帶甜,粉腮豔如桃,即便偶有幾記跺腳,也不似真埋怨。


    尹娃聞言一驚,本能反駁:「誰吃醋了?!我沒有!」


    「沒有,對啦,沒有很介意木釵可能是他愛人相送;沒有很介意他摸都不讓你摸一把;沒有很介意他藏木釵的行徑,就像私藏定情物那般;沒有很介意……他名草有主了嘛。」


    一連數個「沒有很介意」,化作利箭,噗滋噗滋,箭箭穿心,支支皆命中紅靶。


    沒有很介意,去騙鬼吧!明明介意得要死不活的!


    「尹娃姑娘喜歡那傻瓜呀?」雖是疑問句,方芫可是壞心眼地調戲道,以肘頂頂尹娃手臂。


    「我才……才沒有。」尹娃仍是紅著臉反駁。


    「又沒有呀?好吧,才沒有喜歡那傻瓜;才沒有因為那傻瓜的一個動作,苦惱了那麽多天;才沒有對那傻瓜又氣又憐、想罵他又舍不得罵呢。」方芫故意這麽說,佯裝輕佻。


    言語化為穿心飛箭,再度噗滋噗滋射過來,尹娃都覺得胸口要給紮出窟窿來了。


    「喜歡就喜歡唄,有什麽不敢承認的?又不是奸夫淫婦,他那支木釵,說不定是他娘留給他的遺物哩。」自己又怕又想問又不敢問,衍生出煩惱來刁難自己,人生何苦?


    少女情懷總是詩,首首皆是無病呻吟——方芫確實是這麽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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