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進來時,李炎卿已經看了一眼大堂,若不是說自己確定自己是在衙門裏,絕不會認為那裏就是大堂。整個房屋都已經搖搖欲墜,不知道什麽時候房子就會垮掉,在那裏麵辦公,確實是冒著生命危險,或者說是用生命在辦公。


    大明有規矩,官不修衙。這衙門的維修,是朝廷的事,花的是公款。如果做官的把衙門修的太好,反倒會被人檢舉,說是橫征暴斂,盤剝百姓。一般來說,不管這地方官腰包如何豐厚,衙門也大多破爛,這也是地方官的門麵。不過這種門麵是有限度的,如果搞到危房的地步,那也就忒過分了一些。


    “趕快把大堂打掃打掃,咱們就在大堂說話。本官新來,按規矩難道不該排衙麽?還有,咱們的人還有沒有,都叫來,我有話說。”


    這做地方官的不如京官品流清貴,不過也有自己的好處,這威風也是其中之一。新官上任,滿衙胥吏都要前來參見新上官,一聲唿喝,所有胥吏都要齊齊跪倒拜見。這就是縣令的體統,大令的威風。


    一幹公人手忙腳亂,忙和了半天,總算把個如同垃圾場的大堂收拾出來。李炎卿換好了官服,將兩頭翹的公案桌放好,李炎卿頭戴烏紗,身著青藍色樣式的鸂鶒補圓領官袍,居中端坐。堂下,三班六房,公人聚齊。這些人也全都換好了公服,但見一邊是皂衣翎帽一邊是青衫方巾,跪倒排衙,倒也是頗為威風。


    隻是這數量上,似乎忒少了一點。香山是下等縣,不過按照規定,也有四十多人的編製,也就是說,這些人屬於正役。而一般來說,大明各縣都會有幫役,或者叫副差,如果加上那些人,那麽香山縣怎麽也得有百十來個公人才比較合適。


    可是等把全縣公人聚集一處,前後數了三次,卻連三十人還不到,這還是加上了戰鬥力基本為零的六房書辦在內,這樣戰五渣的衙門,也就不怪別人把催債的恐嚇信,貼滿整個八字牆了。


    再看大家手裏的家夥,連水火棍都做不到人手一根,鐵尺單刀,就更連想都別想了。鎖鏈子全縣衙門隻有一副,明顯武力值不足啊。


    “大老爺,這也不能怪我們啊。”張元德說起這個,也是一臉無奈,“咱們香山是個窮地方,民窮地薄,收不上賦稅來。這正稅都上不來,那些雜稅就更是連想都別想,衙門裏沒錢,也就沒法購置家夥。大家的糧餉還都欠著,好幾個月沒發了。”


    “原來如此,這地方我進城時也看了,見這裏豪宅大屋也不少,也不是沒有富戶,怎麽錢糧卻征不上來?”


    “大老爺有所不知,咱香山縣是永樂爺爺金口加封過的窮縣,窮的掉渣啊。一半的土地都在海裏泡著,田地裏沒什麽收成,這夏稅秋糧,是一等要命的事。至於那些富戶,這話怎麽說呢,大多是靠海吃海,這個事您懂吧?這些靠海吃海的人,眼裏根本就沒有王法,您還能指望壓根不把王法當一迴事的人,肯去交稅麽?所以咱香山這地方不是沒有富人,不過是沒有肯交稅的富人而已。做那海貿生意的,都是本地的幾個大族,族中丁壯子弟眾多,幾個巡檢司裏,也多是他們的族人,咱難道還能拿上王法,去鎖人要稅麽?”


    大明這個時候還實行著禁海政策,號稱徽王的汪直已經被殺,但是倭寇問題並沒解決,三天兩頭有倭寇襲擊的消息傳來,東南地區還處於個戰備階段。所謂海貿生意,說白了就是走私。將各種禁物,販賣出洋,有的甚至直接販賣給倭寇,兩下裏貿易生財。這買賣都是非法的,怎麽可能有人合法納稅?


    李炎卿點了點頭“這事本官知道了,你們先把前任的公事移交過來,我查查卷宗,看看有沒有什麽犯人在押,案子上有沒有問題。”


    張元德道:“迴大老爺的話,咱香山這地方,若是有什麽糾紛訴訟,大多是在鄉裏,由香山十一都的宗族首領出麵解決。尤其自從前任大老爺自盡之後,這地方更是有事都找鄉裏解決,沒人來咱這告狀,所以咱的監獄裏,現在一個人沒有。若是有人的話,弟兄們也好拿來拷打拷打,找家裏要錢,就因為沒有犯人,無事可幹,我們才在這裏賭博。”


    方才八字牆外,那些賣東西的小販,原來也是這衙門裏的公人。隻是聚賭輸光了本錢,就到外麵去擺個攤子做點營生。至於說到為什麽公人連編製都不足,張元德一攤手“連糧餉都發不出,更別提油水了。這樣的衙門口,待著也沒意思。大家有辦法的,就都去想辦法了,我們這些沒辦法的,才在衙門裏等死。”


    一個書吏的俸祿是每月米三石,實發米一石、銀一兩,捕快的月俸大約為書辦的三分之一。在場的衙役書辦集中一下,李炎卿盤點了積蓄,還是發的起一次俸祿的。


    又對眾人說道“本官新至,前事不管,但是這個月的俸祿我先發了。至於將來的事麽,將來再說。我兩手空空,從京師到香山,不是來做菩薩,也不是來積德還願的。不過我這個人向來最講義氣,有我口肉吃,就有大家口湯喝,絕不會吃獨食。所以大家誰有辦法,就給我說出來,努力創收,咱們衙門要是還是這麽半死不活的模樣,下個月的糧餉,我也沒轍。”


    見這長官說話爽利,又發了一個月的錢糧,大家的士氣倒也提高了不少。張元德又朝兩個衙役吩咐幾句,讓他們出去買了酒肉迴來,算是本地的公人,為新來的大老爺接風。


    “大家辛苦,這往後都是自己人,這些俗禮不必講了。至於大家高興了玩幾手也不是不行,不過既然都知道新官要來,卻還是聚眾賭錢,這便不夠聰明了。以後大家做事,要學著聰明一點。”


    他囑咐了幾句,有公人去把他的馬拉到馬房飲喂刷洗,又有人一拍腦袋“大老爺,您在本地沒房吧?”


    “沒有啊。這後堂不就是我住的地方麽?”


    “壞了,我們當您和前任一樣,不住在衙門裏呢。後堂那還亂著,根本住不了人,我說哥幾個,跟我來一趟,咱趕緊把後堂收拾出來再說。”


    李炎卿倒是好脾氣“不急,現在天還早,我也不住。咱先吃飯,吃完喝完再收拾不晚。我那前任不住在衙門裏,他住哪?難道他在本地有房子?”


    張元德聽這一問,麵露怪笑“您的前任倒是在本地沒房子,不過他也不住衙門裏,他一向是住在春風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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