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第五章未正


    木盒打開後,左邊是一個熟皮墨囊,右邊嵌著一管短小的寸鋒毛筆和一卷毛邊紙。這是專為遠途商旅準備的,以盒為墊,可以在駱駝或馬背上書寫。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未正。


    長安,地點未明。


    幾輛開敞的雙轅輜車第二次駛入這一處偏僻貨棧,這一次它們裝載的不是圓木桶,而是一排排青黃色的竹竿,少說也有近千根,有如無數長矛挺立。這些竹竿都是三年湘竹,約有手臂粗細,三尺長短。竹竿的兩端都被仔細地鋸成圓形楔口,應該是用於做某種嵌合的設計。車尾的翹尾處,還堆著為數不少的濕河泥。


    隨車而來的,是十幾名草原工匠。他們個個眼袋肥大,麵帶疲色,走路時扶住車邊,腳步略顯虛浮。他們已經加班加點幹了數日,幾乎沒合過眼。


    車隊一進貨棧,幾名狼衛立刻拿起掃把出去,把附近的車轍打掃幹淨,再將院門關閉。


    曹破延跳下第一輛車,指揮車子緩緩停靠在棧台邊緣。整個長安城都躥上元節前的興奮狀態,這個小車隊運的又不是什麽危險品,並未沒引起任何注意。


    龍怖著薄荷葉走過來。他聞車子轉了一圈,隨手抽出幾根竹竿審視,然後一歪頭,示意可以卸車了。棧庫大門被咯吱咯吱地推開,一股難聞刺鼻的味道從裏麵飄了出來,似乎正有什麽東西被架在火上熬煮。草原工匠們知道,那裏麵是闕勒霍多的魂魄,他們紛紛發出興奮的唿喊,還有人當場跪拜。


    最後的工序即將開始,闕勒霍多即將合二為一,誰也沒法阻止長安的毀滅。


    好了,快運進去組裝。龍波發出指示。


    從棧庫裏走出幾個夥計,都用蘸了水的麻巾捂住口鼻。他們先遞給那些草原工匠同樣的麻巾,然後有條不紊地把竹竿抱下車來,一捆捆地往庫房裏運。


    曹破延抱臂而立,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整個過程。龍波走到他身邊,拍拍肩膀:右殺貴人有令,你的最後一件工作,就是好好地在這裏把風,聽明白了嗎?


    龍波有意強調最後一件,曹破延緩緩點了一下頭。他既然被取了頂發,那注定是要被犧牲在長安城內,對此他早有心理準備。


    隻是曹破延心中還是稍微有些不滿,這麽關鍵的場合,右殺貴人卻不親臨,反而指派了一個龜茲人指手畫腳。右殺貴人說過,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可什麽比闕勒霍多更重要?


    龍波拿起一條麻巾蓋住臉部,走進棧倉。在他身後,棧倉的大門吱咯吱咯地重新關閉麵到底發生什麽事,外人無從得知。


    曹破延慢慢在棧倉門口坐下,背靠廊柱,從脖子上拿出那一串彩石項鏈,在手裏把玩。這是他的女兒在斡難河旁采的圓灘石,親手用白馬鬃搓成的繩子串起,還摻了她的三根頭發和一口唿吸。據說這樣一來,無論兩人分隔多遠,靈魂之間都可以互通聲氣。曹破延的手指靈巧地滑過每一粒彩石,像中原的僧人搓動念珠一樣。石麵光滑無比,已經不知被摩挲過多少迴了,每次都能讓他心中變得平靜。


    曹破延已經被右殺貴人割走了頂發,按照草原薩滿們的說法,他若有背叛之心,就算是死亡,魂魄也會在地府受到煎熬。不過曹破延一點也不在乎,他真正關心的,可不是自家性命這種無聊的事,而是任務能否順利完成,大汗的意誌能不能得到貫徹。


    隻要再忍受一個時辰,一切都會結束。曹破延握著項鏈,第一次露出微笑。


    沒過多久,院門外傳來砰砰的敲門聲,節奏三短四長,重複了四次。曹破延把彩石項鏈重新掛迴到脖子上,卻沒有急著開門,而是爬上附近的一處高台,朝門外張望。


    他看到,門外站著麻格兒和其他兩個人,還挾持著一個中原女子,眉頭不期然地皺了起來。


    他們去綁架了王忠嗣的女兒,這個曹破延知道。可是她應該被關在修政坊的萬全宅內才對,怎麽能帶來這裏?而且一共去的有八個狼衛,現在怎麽隻剩三個狼衛了?


    他迅速打開院門,讓他們進來,然後飛快關好。曹破延揪住麻格兒的衣領,兇狠地用突厥語問道:到底怎麽迴事?


    麻格兒有點慚愧地表示,他們遭到了唐人探子的突襲,幸虧事先有撤退的方案,這才僥幸逃脫。他為了表示沒說假話,還掏出了一枚銅令牌和一個褡兜。令牌上寫著靖安策平四字,褡兜裏裝著煙丸牛筋縛索,還有一把擘張手弩。這都是從那個兇悍的探子身上繳獲的。


    曹破延清點了一下,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這些物件,和之前突襲丙六貨棧那些士兵的裝備如出一轍,可見是同一夥人——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說明靖安司已經挖出了那所萬全宅和狼衛之間的聯係。


    曹破延可一點也不敢小覷這個對手。對方就像是一隻盤踞在長安城中的蜘蛛,在蜘蛛有觸碰,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一所萬全宅並不可惜,關鍵是唐人是怎麽知道它的?其他萬全宅是否也會同樣被曝光?說不定,靖安司的大軍已經在趕往這裏的路上了。右殺貴人這個節外生枝的愚蠢計劃,果然惹來了麻煩,很可能會危及闕勒霍多的複活。


    麻格兒見曹破延的臉色不好看,連忙討好道:王忠嗣的女兒我們帶出來了,沒讓他們奪走。


    曹破延問道:我記得當時抓了兩個女人,你是怎麽判斷她的身份的?麻格兒有點得意地迴答:我們帶她們迴萬全宅後才覺察到,她身上的香氣更濃一些。說完他粗暴地捏住聞染的襦衣往兩邊一扯,露出粉紅色的中衣,聞染尖叫一聲,胳膊卻被緊緊鉗住,一股芬芳撲鼻而來。


    曹破延打量了聞染一番,打了個手勢,吩咐暫時把她帶到旁邊不遠處的井亭,然後走到棧倉前。他敲了敲門。很快門縫拉開,一股刺鼻的味道先傳出來,然後龍波不耐煩地探出頭來,掀開嘴邊的麻巾。


    曹破延說現在這裏恐怕已不安全,最好馬上撤走。但龍波斷然否定:現在是裝配的關鍵時刻,不能動——你確定靖安司已經摸過來了?


    曹破延道:修政坊的萬全宅,剛剛被旅賁軍攻擊,麻格兒的人隻逃出來不到一半。所以你最好想想,最近的行事有無遺漏或疏忽之處?


    龍波很不高興,他可是挽救了整個計劃的功臣,這個沒履行好責任的突厥人卻在吹毛求疵:喂,我和右殺貴人隻是合作關係,可不是你們狼衛的部屬,別這麽盤問我。


    曹破延抬起手臂擋在前麵,堅持道:你的落腳點,你接觸到的人,有沒有可能和修政坊那座宅邸有聯係?


    聽到這句話,龍波的臉色變了變。他霎時想到了一種可能,可這是絕不能宣之於口的。他反問道:那座宅邸靠近曲江,是撤離時的備用地點,你們的人現在跑去做什麽?這問題問到了要害,曹破延也隻能保持沉默。


    兩個人各有難言之隱,就這麽僵持住了。龍波抓抓腦袋,無奈道:好啦好啦,這一處貨棧我是單獨安排的,就算他們查到修政坊,也牽不出這處。這麽說,你放心了?


    曹破延的手臂仍舊擋著。


    龍波盯著他的眼睛,歎了口氣:草原的狼,疑心都像你這麽重嗎?——這樣吧,這處貨棧外圍西頭的旗亭下,有個病坊。那裏常年聚著幾十個閑散的乞兒。你雇幾個守在周圍,這樣萬一有可疑之人接近,他們能提前通知你。


    乞兒?他們還幹這個?


    龍波道:隻要給錢,他們幹什麽都成。然後他俯身過去,低聲對曹破延說了幾句話,之後砰的一聲把貨棧大門重新關上——闕勒霍多的事,可不等人。


    曹破延不喜歡龍波,但他必須得承認,龍波這個建議,確實是目前最好的選擇,解決了警戒人手不足的麻煩。曹破延滿腹心事地轉過身來,正盤算著如何去找乞兒頭目,抬眼一看,登時勃然大怒。


    他看到麻格兒在井亭裏,騎在聞染身上,興奮地撕扯著她的衣服。在修政坊時,麻格兒就已欲火焚身,剛才他挾著聞染一路逃亡,肌膚相蹭,香氣入鼻,早已讓他按捺不住。聞染扭動身軀拚命掙紮,可卻阻擋不了粗暴的侵襲,隻能哭著喊著爹爹,乞求那不可能會來的援助。


    曹破延把麻格兒從女人身上拽起來,重重地扇了一耳光。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搞這些事!還有沒有輕重緩急了?


    麻格兒紅著眼睛,嗷地叫了一聲,要去抓曹破延的肩膀。曹破延身子一避,一拳砸在他咽喉處,讓他疼得說不出話來。麻格兒想起來了,加入狼衛的時候,正是曹破延教授他們搏擊之術。


    現在貨棧缺人手,你們三個都給我滾進去幹活。距離闕勒霍多隻差最後一步,別給我閑在這裏惹麻煩!


    麻格兒悻悻地提起褲子,帶著兩個手下朝棧倉走去。聞染躺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胸口起伏,發髻被扯得亂七八糟。曹破延俯身想要把她拽起來,聞染卻支起身子,抓起地上一塊碎石,猛然朝他的額頭砸去。曹破延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這女人居然還試圖反抗。他閃身躲過,飛起一腳,踢中她的手腕。碎石一下子被摔到井口,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聞染這次真的絕望了。眼前這家夥的殺氣,遠比熊火幫的混混和剛才那頭豬要濃烈得多。她揉著手腕的劇痛,看著這個男人緩緩把手探入懷中,頹然地閉上眼睛。


    不料曹破延拿出的不是刀,卻是一個便攜式的黃楊木盒。


    木盒打開後,左邊是一個熟皮墨囊,右邊嵌著一管短小的寸鋒毛筆和一卷毛邊紙。這是專為遠途商旅準備的,以盒為墊,可以在駱駝或馬背上書寫。


    曹破延一言不發地把毛紙攤開,把墨囊裏的墨汁倒出來,用井水衝開,然後把毛筆遞了過去。聞染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肯接。曹破延把毛筆又遞了遞,用生硬的唐話道:你就要死了,給自己的父親留份遺言吧,不然他一定很傷心。


    這一番話,讓聞染如墜雲霧,這是什麽意思?


    曹破延知道,她很快就會落到右殺貴人手裏,下場一定極其淒慘。可剛才聞染哭喊著叫爹爹的模樣,似乎觸動了他心中的某一塊東西——不是突厥狼衛的心,而是一個父親的心。


    這個女人是右殺貴人的獵物,曹破延即使心中反對,也不可能違背命令把她放了。他所能做的,隻是讓她留點遺言罷了。


    聞染忽然反應過來,這些胡人和熊火幫根本不是一路,他們顯然是把自己誤當成了王韞秀,而且打算殺了她。聞染急忙喊叫著說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叫作聞染。


    可曹破延根本就不信,他認為這姑娘隻是找借口不接受這個殘酷事實罷了。他緩緩抽出腰間的匕首,噗的一聲插進墨盒裏,表示不要徒勞地掙紮了,還不如老老實實寫下自己人生最後的話語。


    聞染搖嘴唇,再度握緊了毛筆,眼眶裏卻不受控製地湧出淚水。兩個時辰之內連續被綁架兩次,心力交瘁,現在又被逼至這種絕境,她已經撐不下去了。疲憊驚駭和對死亡的恐懼同時襲來,摧垮了她的防線。


    她想起了去年聞家遭遇的可怕事情,那時她和現在一樣驚慌。若非恩公一力庇護,隻怕她早瘋了。聞染的內心湧出了極度的委屈,我做了什麽?我隻是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而已啊!


    聞染突然把毛筆遠遠扔開,用頭去撞曹破延。曹破延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卻紋絲不動。聞染又拿起腰間的一個香囊朝他丟去,在他胸口綻開一團煙霧。曹破延一下把聞染的手臂抓住,把她強行按在井邊。


    聞染放聲大哭起來。


    曹破延沒有動怒,他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征兆,表明對方的抗拒正在崩潰,就像草原上的黃羊——當它們意識到無法擺脫狼群時,就會前腿跪地,咩咩地哀鳴。


    於是他也不動怒,俯身把毛筆撿起來,重新塞到聞染手裏。這時貨棧裏傳來一聲沉重的轟隆聲,似乎是哪一個大桶滾落到地上去了。


    曹破延被聲音吸引過去,不過幾個彈指的時間,當他再度迴過頭來時,亭子內外空蕩蕩的,聞染的身影卻已經消失。


    十幾名武侯粗暴地掀開那一排闊口大甕的圓蓋,用手中的木杆伸進去攪上一攪。這些木杆的末端劈出幾條反向豁口,從甕裏提上來時,裂隙裏掛滿濕漉漉的褐色濁油。


    這些都是新榨的胡麻油,還帶著股香味。陽光從工棚上方的空隙照射下來,棚內的七八台榨器已經全數亭,袒著膀子的榨工們迸雙臂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武侯們搜查,不知就裏。


    在他們不遠處,數名孔目吏手持油乎乎的賬簿,正在核對腳邊那一堆堆菜籽餅蕪菁籽餅芝麻斛鬥的數量。在後院的庫房裏,另外一批人在清點更多罐甕,甚至連加工熟油的灶台都不放過。


    油坊的老板匆匆跑出來,看到這混亂局麵,先是勃然大怒,不料立刻被一個官吏叫過去附耳說了幾句,態度大變,連連點頭哈腰。


    類似的事情,在長安城十幾處葷素油坊同時發生。無論是供應宮中的禦坊還是民坊,無一例外,都被徹底搜查了一遍,還被要求出示最近一個月內交易明細。有的坊主自恃有後台,試圖反抗,結果被毫不客氣地鎮壓下去。


    這些交易和庫存數字,都被匯總到靖安司的大殿中去。在那裏,徐賓帶領著幾十個計吏埋頭苦算,把這些數字與城門監的油料報關記錄核對,看是否有出入。


    啟稟司丞,沒有。徐賓手捧墨跡未幹的書卷,向站在沙盤前的李泌小心翼翼地匯報。


    沒有什麽?李泌的語氣不太好。


    一月之內,一切大於五石的葷素雜油交易,除了宮中用度,都已追溯到實物存貨,沒有疑點——這裏是清單。


    城外的貨棧呢?


    油料報關在城門監從來都是單列一類,重點查驗,哎哎也沒有異常。徐賓一緊張就容易哎哎地結巴。


    李泌臉色一沉,把拂塵重重甩在沙盤邊緣:沒有異常!沒有異常!哼,等火勢起來,我看你們怎麽說!徐賓俯身垂首,不敢搭話,也不需要搭話。他知道上司與其說是在斥責,毋寧說是在發泄。


    其實不光是李司丞,靖安司大殿內的每一個人都有點神經兮兮。墨硯被手不小心碰翻,腳步在地板上一滑,若有若無的幾聲歎息,茶蓋與書沿的磕碰,紙卷失手滑落在地,種種小狀況開始頻繁出現。


    徐賓知道,這是壓力太大的征兆。從巳時開始,壞消息接連不斷,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工作量翻倍,要求完成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這些書吏原來在諸部做計吏時,工作都是以天或旬來計,哪像靖安司,簡直就是在以時辰來計。


    如今,整個靖安司像是蹲踞火爐之上,煩躁不安,不知何時就會出大問題。


    可他區區一個主事,能有什麽辦法呢?徐賓轉頭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隻能寄希望於他的好朋友能盡快傳迴點好消息,讓這些快溺死在算籌中的書吏喘一口氣。


    這時李泌的聲音再度響起,嚴厲而急躁:繼續給我查!查完了油,就去查柴薪!查完了柴薪,再去查石炭!還有麻荄草料紙竹木器絲絹!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


    對於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徐賓沒有抗議,而是恭敬地應了一聲,然後把書卷交給檀棋,躬身退下。開玩笑,現在李司丞正在氣頭上,當麵頂撞純屬作死,過一陣他會自己想通的。


    此時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這大殿裏雖然四角都點起了爐火,可感覺還是有些凍手。徐賓雙手籠在袖子裏,穿過一排排埋頭苦幹的書吏,耳邊充斥著嘩嘩的紙卷聲和算籌碰撞聲。看著這些疲憊的小吏,徐賓不由自主地捅了胸膛,露出幾許感慨。


    徐賓的記憶力,在整個長安城都很有名。他能把將近終局的圍棋盤打翻,然後一枚一枚複上去。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沒什麽起色,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這次靖安司征辟,讓徐賓看到了一絲翻身的曙光。眼下他的頭銜是行靖安司主事,若能立下大功,把行字去了,那可是正經的官身!從八品下呢!


    所以越是麻煩的局麵,越容易建功!


    他心中湧現出一陣激動,隨手抓起一把算籌,李泌那句近乎蠻橫的命令忽然躍入腦中: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徐賓琢磨至此,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麽靈感。


    徐賓停下腳步,想召集幾個書吏,重新過一遍卷宗。可話到嘴邊,他又咽迴去了。現在每一個人都忙得要死了,讓他們為一個心血來潮的猜想投入精力,風險有點大。


    說不得,隻好親磷為。徐賓歎了口氣,扯住旁邊的一個傳書吏,報出一連串編號,讓他去調卷宗,然後迴到自己的台前,袖子半卷,拈起一管細毫朱筆。


    我沒法像張小敬那樣衝鋒陷陣,想獲取功勳,案牘就是戰場。徐賓想到這裏,熱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遠處的李司丞望去。


    可惜李泌對徐賓的舉動毫無覺察,即使覺察也不關心。他的眼裏,隻有長安大沙盤,仿佛隻要多盯一會兒,就能發現那些突厥狼衛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覺運入長安的。


    殿角的水鍾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著,距離燈會已不足三個時辰,可事情還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張小敬臨危受命,不負眾望,奇跡般地挖出了一條線索,可轉眼間這個優勢便失去了。眼下兩個調查方向都陷入中斷,這讓李泌惱火不已。他本來篤信道家,講究清靜無為,可自從就任這個位子之後,整個人的心境跌宕起伏,與道家之義背道而馳。


    俗世庶務,果然會毀掉一個人的道心,李泌心浮氣躁地想著,可是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通傳衝入殿內,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微微一滯。又一個消息傳進來了,它是好是壞,將決隊下來整個靖安司的氛圍。


    可惜這次通傳沒有大聲通報,而是徑直走到李司丞麵前,交給他一封書信。這說明事涉機密,不能通過望樓傳遞,必須以密函的形式遞送。距離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餘光觀察著,她看到,公子撕開封條,臉色遽變,先是漲紅,隨之鐵青,然後被一層灰蒙蒙的黯淡所籠罩,甚至還有一個攥拳的小動作。


    這消息得壞到什麽地步啊?檀棋有些憂心忡忡,又有些好奇。


    李泌手裏捏著的,是崔器送來的密報,上頭隻有簡單的一句話:經查狼衛劫走王忠嗣之女,去向不明。


    那些從修政坊逃過九關鼓的狼衛,居然還綁架了王節度的女兒?


    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員,那是堂堂左金吾衛將軍靈州都督朔方節度使!是大唐如今聲威最盛的名將,極得聖人信賴。


    這次大唐對突厥可汗用兵,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以威名統攝草原諸部進剿。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讓突厥人在長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朝廷臉麵徹底丟光不說,很可能還會影響到漠北戰事。屆時聖人大怒,朝堂震蕩,就算是深得聖眷的他,也未必能保住項上人頭,太子李亨更會被波及。


    一想到這裏,李泌的脊梁不免一陣發涼。


    看來對突厥狼衛的策略,必須要立刻修正。即使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也不可貿然強攻,避免傷及王女性命。靖安司本就被重重掣肘,如今又加了一重限製,無疑是雪上加霜。可是李泌沒的選擇。


    李泌這才體會到,李亨要賀知章擔任靖安令的苦心。王女被綁這事瞞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方方麵麵壓力撲過來。隻有賀知章這樣的老江湖,才能嫻熟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動向,並預先做出準備。


    自己也許抓人有一套,但對付那些居心叵測的政敵,還是太稚嫩了。


    李泌心想,難道我得把氣病的賀監再親自請迴來?


    取些冰來!李泌高聲下了命令,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念頭趕出腦海。


    檀棋怔在原地,一直到李泌再度下令,她才迴過神來,不禁有些為難。如今還是正月,誰會專門在屋裏備著這玩意?檀棋找了一圈,才讓人從後院的水渠裏打出一桶混著冰碴子的水,濾淨後泡著錦帕遞過來。


    李泌粗暴地把錦帕抓起來,也不待擰幹,就帶著冰水往臉上撲了一下。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讓他忍不住齜牙。但本來混亂的靈台,也因此恢複了清明。


    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之以靜。


    李泌重新審視這份密報,將其和之前的望樓通報相比較。他發現,綁架王女的突厥狼衛,藏匿之地恰好是竊走坊圖的龍波所提供,也就是說,這兩件事是同一批人所為。


    可火焚長安和綁架王女,性質不同,一個是喪心病狂的毀滅,一個是理性的挾質威脅,兩者的用力方向有很大的偏差。一名好弓手,不會同時瞄準兩隻兔子;一個合格的策劃者,按道理不應該同時執行兩個互相幹擾的目標。


    恢複冷靜的李泌,從中嗅出一絲不協調的味道。


    也許這是一個契機。任務目標越多,難度越大。隻要繼續對突厥狼衛施加壓力,就可能壓迫他們犯更多錯誤,露出更多破綻。


    李泌用冰帕又擦了一下臉,把視線投向沙盤,去尋找那枚獨一無二的灰色棋子。眼下能幫到他的,隻有一個人。


    張小敬現在什麽位置?他在做什麽?李泌大聲問。


    張小敬正在啟夏門內,他正在遛狗。


    這是一條河東種的長吻細犬,尖耳狹麵,通體灰毛白斑,碩大的黑鼻頭有節奏地聳動著。它四肢瘦長,跑起來矯健有力,張小敬要緊緊攥住繩子,才能勉強跟得上它的速度。


    為了借出這條狗,可是生出了不少波折。


    宣徽院的狗坊位於東城最南端的通濟坊,專為宮中豢養玩賞犬和苑獵犬。崔器上門商借時,狗坊的掌監一口拒絕,他們屬於內侍省,根本不在乎靖安司這種外朝行署的臉色。本來崔器有點怕得罪內宦,可張小敬冷冷地說,為靖安司做事,就別顧慮旁的,他也隻能硬著頭皮上。


    崔器軟硬兼施,對方就是不通融。最後張小敬不耐煩地站出來,用弩箭指著掌監的腦袋,硬是搶走了一條苑獵犬。這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讓崔器隻能苦笑。那個掌監,已經揚言要告他們兩個劫奪宮產,上元節過後,恐怕整個靖安司都會有大麻煩。


    可話又說迴來,若眼下的危機不及時解決,恐怕連今天都熬不過去。為了解近渴,哪怕是鴆酒也得捏著鼻子喝下去。


    這條獵犬被迅速帶到了啟夏門前,這是判明突厥人最後經過的地點。張小敬讓它嗅了嗅聞染留下來的香氣,口中唿哨,獵犬把鼻頭貼在地上聳了幾聳,雙耳陡然一立,轉身朝著西方狂奔而去。


    張小敬牽著引繩,緊隨其後,崔器姚汝能和一幹旅賁軍士兵也紛紛跟了過去,在街上構成了一道奇妙的隊列。行人紛紛駐足,以為又是哪個酒肆搞出來的上元噱頭。


    獵犬放足猛跑,每過一個路口,都會停下來聞一聞,辨別方向。隨著時間推移,獵犬猶豫的次數開始增多。時至下午,觀燈的人越聚越多,味道也越來越雜。坊牆內的烤肉路麵上的馬糞摩肩接踵的人群駱駝的腥臭體味酒肆裏飄出的酒香,都對獵犬造成了極大的幹擾。


    每次獵犬一猶豫,張小敬都會掏出一個香囊,這是特意從聞記香鋪裏取來的,可以強化它對香味的敏感。可很快這一招也快失靈了,聞染殘留的氣息,已經淡薄到連獵犬也難以分辨。那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正在悄然斷開。


    張小敬努籠趕著獵犬,希望能趕在最後一絲香氣消失前,盡可能再追近一步。這隻獵犬勉強又跑起一段路,終於在一處十字路口停住了。它昂起頭來嗅了嗅,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然後煩躁地原地轉圈,用前爪刨著地上的土,卻怎麽也不肯再向前了。


    張小敬歎了口氣,知道它已經到極限了。


    此時崔器和姚汝能也紛紛趕過來。看到獵犬這副模樣,心中俱是一涼。崔器怒氣衝衝地狠踹了狗一腳,踢得它發出嗷嗚一聲慘叫。崔器還要踢,被張小敬給攔住了。


    別攔我,這憊懶畜生不打一頓,總是偷懶!崔器氣急敗壞地喝道。張小敬卻蹲下身子,伸手隆獵犬脖子,盡力安撫:狗性最誠,既不會偷懶耍滑,也不會謊言邀功。它已做得很好,何必苛責呢?他摸了摸獵犬的腦袋,口氣裏居然帶著點憐惜。


    有吃的嗎?張小敬問姚汝能,姚汝能連忙從腰帶裏翻出一片豬肉脯。張小敬撕成一條條,喂給獵犬吃下去。


    姚汝能在一旁看著,心中納罕。這個人對待狗的態度,就像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和其他人來往時,卻帶有強烈的疏離感。看來在他心目中,人類遠遠不如狗值得信賴。


    本來李泌交給姚汝能的任務,隻是監視張小敬有無叛逃之舉,可觀察到現在,姚汝能對這個人本身產生了好奇——他到底經曆過什麽?是什麽鑄就了他這樣的風格?


    崔器對這些沒興趣,他隻關心一件事:張都尉,接下來怎麽辦?張小敬沒有迴答,而是環顧四周,先分辨身處的位置。


    剛才獵犬從啟夏門一路向西,橫穿朱雀禦道,把他們帶入西城長安縣的轄區,最終停留在了光行安樂。


    長安諸坊呈棋盤排列,每一個十字街口,四角各連接一坊;而每一坊的四角,都會鄰近一個十字街口。長安人習慣以東西對角坊名來代指街口,先東再西,所以每一個街口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不易混淆。這個街口,東北角為光行坊西南角為安樂坊,便被稱為光行安樂。


    這裏位於朱雀門街西一街南端,往南再走一坊就到城牆了。雖然獵犬無輻一步判明方位,但能引導到南城這個大區域,已足以讓張小敬判明突厥人的思路。


    長安城的分布是北密南疏,越往北住戶越密集,向南的諸坊往往廣闊而荒僻。人煙冷清,坊內雜草叢生。


    崔器眼睛一亮:我馬上召集人手,把附近的住坊徹底搜一遍!不信抓不住那幾個王八蛋!


    張小敬卻搖搖頭:這裏隻是香氣中斷之地,卻未必是狼衛藏身之所。突厥人在這一帶的選擇太多。他伸出手去,在虛空劃了一圈,差不多囊括了整個長安城的西南角,這裏的十五六個坊都相對荒僻,突厥人藏在任何一處都不奇怪。


    現在這個形勢,不能打草驚蛇——張小敬的語速忽然放緩,崔器聽出了他的意思☆司丞自從知道王忠嗣的女兒被綁架之後,特意傳令指示,像西市丙六貨棧那種強硬的突襲,已不可行。采取任何行動,都要保證王女的安全,慎之又慎。


    若是我阿兄還在就好了崔器感歎道,忽覺不妥,連彌解釋道,他從小在西邊長大,對整個長安都很熟悉,可不是說張都尉你。


    所以突厥人才會找他去繪圖吧?


    嗯。崔器眼圈微微發紅,捏緊了拳頭。阿兄之死,讓他方寸大亂,失誤頻頻,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揪出曹破延來。


    張小敬突然眉頭微皺,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可感覺稍現即逝。他搖搖頭,和崔器同時朝前方望去,此時日頭微微有了傾斜,那延伸至遠方的一道道灰白色坊牆,一眼望不到頭。崔器懊惱地把頭盔往地上一砸,他第一次覺得,長安城簡直大得令人惱火。


    那獵犬正在嚼著肉脯,被他這麽一嚇,閃身躲到了張小敬腿後頭去。


    姚汝能小心翼翼地建議道:能不能把附近望樓街鋪和坊衛的人都召集過來,看看他們是否有注意到什麽異常?


    張小敬和崔器同時歎了口氣,不置可否。城南人少,街政鬆懈,駐防的兵丁數量少且素質低劣,指望他們有什麽發現,隻怕比讓慈恩寺的和尚們開葷還難。


    但這件事又不能不做,崔器當即調動了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兩人一組,不帶武器和甲胄,隻攜煙丸與號角進入附近諸坊探查,看能否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至於張小敬,他左手牽著狗,右手撣了撣眼窩裏的灰,看向附近的幾棟望樓。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有事沒事,都會朝望樓看看,看是否有更新的消息。不過他的心情有些矛盾,自從接手此事以來,從望樓接到的幾乎都是壞消息。


    希望偶爾也有點好事張小敬發出一陣感慨,手指摩挲著獵犬濃密的頸毛,低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獵犬對人類的語言完全不懂,隻是汪了一聲作為迴應。它不知道,這句話如果讓其他人類聽去,隻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大寧坊在朱雀大街以東第四條街,西毗皇城延喜門,北與大明宮隻有一坊之隔。所以住在此處的,以官員居多。有趣的是,雖然住戶個個身份高貴,但宅邸卻遠沒有安仁親仁等坊那麽豪奢,多是七房三進的青脊瓦房——沒辦法,這裏距離大明宮和興慶宮太近了,隻要天子登上城牆俯瞰,就能看到誰家簡樸誰家奢靡。


    今日上元節,天子與民同樂,臣僚也不能落後。於是坊裏也到處張燈結彩,每十戶豎起一個燈輪架子,不過總透著一股拘束味道,花燈規模隻算中平。所以觀燈的人很少,路上也不似外麵那麽擁擠。


    封大倫縱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時避讓飛馳而過的大小馬車。在暗處,他是橫行萬年縣的熊火幫老大,在這裏,他卻隻是一個小小的工部從九品主事,主管虞部事宜,該守的禮數一定得守。


    虞部主事品級雖小,執掌的卻是整個長安城的修浚繕葺,工匠要遴選,物料要采買,營式要督管,是件肥出油的差事。封大倫雖然出身寒門,眼界卻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他利用自己職務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幫的勢力,許多事情明裏動不了,就讓他們從暗處動手腳。這一明一暗配合起來,幾乎壟斷了半個萬年縣的工程,獲利極豐。


    若不是因為去年那件案子,現在的封大倫隻怕早得升遷,春風得意——不過算了,事情已經過去,讓他不痛快的家夥,差不多都收拾幹淨了。


    今天他撞見了聞染,舊怨又微微翻騰上來,她是那案子裏唯一一個未受牢獄之災的人。於是封大倫派了幾個手下,決定對她略施薄懲——懲俘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一個得罪他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哪怕事情早已揭過。


    現在,聞染這個小婊子,應該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這裏,封大倫眉宇略展,唇邊露出一絲陰森森的快意。他騎到自家門口,正要下馬,忽然旁邊樹後跳出一人來,瞪圓一對凸出的蛤蟆眼,扯住韁繩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頭一看,認出是長安縣衙的死牢節級,神色大異:怎麽是你?節級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急聲道:張閻羅,他,他離開死牢了!


    一言說出,封主事差點掉下馬來。他急忙擺正了身子,臉色陰沉地問道:怎麽逃出去的?


    節級一臉哭喪:哪兒是逃的,是讓人給提調走的。


    提調?封主事飛快地在腦子裏劃過有權提調犯人的官署,大理寺?刑部?禦史台?


    不,是被靖安司給提走的,印牘齊全,卑職沒法拒絕。


    靖安司封大倫一聽這個名字,覺得略耳熟。他迴憶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寶邸報,眼神突然凝成了兩根鋒利的針。


    什麽時候?


    兩個多時辰前,我在這兒等您半天啦。


    靖安司提調他去做什麽?


    節級搖搖頭:公文上隻說應司務所需。但他一出獄,就把枷鎖給卸了,走的時候也沒用檻車,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馬,並轡而行。


    封大倫忽然雙手一抖,把馬頭掉轉過來,揚鞭欲走。節級急忙閃在一旁喊道:您這是去哪裏?封大倫卻不理睬,朝來時的路飛馳而去。


    節級待在原地,他這才想起來,這位長安暗麵的大人物,剛才握住韁繩的手指居然在微微發顫。


    封大倫縱馬狂奔,一路向南,直趨靖恭坊。


    靖恭坊在長安城最東邊,緊靠城牆。此坊在長安頗負盛名,因為裏麵有一處騎馬擊鞠場,喚作油灑地,乃是當年長寧公主的駙馬楊慎交所建。除去宮中不算,長安要數這個擊鞠場最大,王公貴族,多愛來此打馬球。


    他一進馬球場,先聽見遠處一陣陣歡聲傳來。穿過一片刻意修剪過的灌木林坡之後,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個寬闊的擊鞠土場。土黃色的場地寬約一百五十步,長約四百步,四周圍欄皆纏彩綢。場邊有十餘處厚絨帷幕,依柳樹而圍,寫著家族名號的宣籍旗錯落排開,每一麵旗都代表了京城裏一個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場正中,十幾名頭戴襆頭的騎士在馬上糾纏正緊。人影交錯,馬蹄紛亂,那小小的鞠丸在塵土中若隱若現,來迴彈跳。忽然一名錦衣騎士殺出重圍,高擎月杆狠狠一掄,鞠丸在半空劃過一道流金弧線,直穿龍門,重重砸在雲版之上。四周帷幕裏發出女眷的歡唿,那騎士縱馬揚杖,環場跑了一圈,姿態傲人。


    這是上元節當日例辦的球賽,喚作開春賽。龍門後要立起錦雲版,鞠丸也要換成繡金福丸。誰能先馳得點,便是金龍登雲,乃是個大大的好兆頭,這一年定然平順吉祥。


    這時場角傳來鐺鐺幾聲鳴金,上半場時間到了。騎士們紛紛勒馬,互相施禮,然後各自迴到場邊的帷幕裏去。


    長安擊鞠有個禁忌。中宗之時,當今聖上曾縱馬過急,一頭撞在場邊燕台之上,結果愛馬脖頸折斷,還傷及幾位子弟。從那之後,擊鞠場邊不設看台,亦不立雨棚,都是臨時拉設帷幕,供女眷旁觀,以及騎手更衣休憩。


    那錦衣騎士騎迴到自己幕圍,躍下馬背。旁邊小廝迎上來低聲說了幾句。騎士先是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然後眼皮一翻,說我這馬剛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讓他候著吧!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嗜馬如命,哪敢催促,隻得垂手等在場邊。騎士給坐騎解開馬尾緊了蹄鐵洗刷脊背,一套保養功夫親手做完,這才慢悠悠地邁著方步過來。幾名新羅婢過來,替他換下騎袍,摘走襆頭。封大倫連忙躬身為禮,口稱永王殿下——這騎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個兒子,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業,自然得有後台靠山,永王便是最粗的大腿之一。去年那案子,便是由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來請示意見。


    永王歪著身子斜靠在寬榻上,端起雪飲子啜了一口,懶洋洋地說:趕緊說吧,我還有下半場呢。他生有隱疾,脖頸有問題,看人永遠是偏著臉,讓對方捉摸不定。


    封大倫看看左右,俯身過去低聲道:啟稟殿下,張閻王他,出獄了一聽這名字,永王手腕一哆嗦,差點把飲子摔在黃土地上,臉色難看,好似要嘔吐出來。旁邊婢女趕緊給揉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把嘔吐感壓下去。


    怎麽迴事?他不是下的死牢嗎?


    封大倫把靖安司提調的事說了一下。永王聽完,拿手指揉揉太陽穴:這個靖安司,又是個什麽情況?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對朝廷之事不甚關心,便解釋道:這是個才立數月的新行署,主管西都賊事策防。正印是賀知章,司丞是待詔翰林李泌。然後遞過去一卷手本麵寫著一些隱晦的提示,為的是能讓這位殿下看明白這人事安排背後的意味。


    永王側著臉掃了幾眼,古銅色的臉上浮現出為難神色:靖安司居然是這樣的來頭麻煩,真麻煩!他焦躁地把雪飲子往旁邊一扔:聞家那麽點破事,從去年拉扯到今年!還沒完了!你說這個張閻王,痛痛快快死了不就得了嘛!為何節外生枝!


    永王一提這名字,胃部又開始痙攣。他生平最討厭麻煩,這些賤民一個一個不肯去死,讓他心裏委屈得不得了。封大倫微微一笑道:其實殿下倒不必擔心這個,聞家之女,已經在熊火幫的手裏,想來張閻王不敢造次。


    哦哦,聞染啊,那女人倒不錯永王用手指刮刮嘴角,露出貪色的笑意,然後眉頭微皺,本王在菩薩前立過重誓,不再追究他們。如今這麽做,豈非欺騙菩薩?不妥,不妥。封大倫道:殿下您又不知情,是熊火幫出於義憤而出手的,不算違誓。


    永王被這個道理說服了,心道這熊火幫果然善解人意,於是臉色大為緩和。封大倫見時機差不多了,開口道:不過——放任張閻王在外頭,終究是個禍害。殿下還需早點安排,把他弄迴牢裏才安心。


    對付張小敬,得用官麵手段,封大倫不過一個九品主事,品級太低,非得借永王的勢不可。


    果然,永王的眼皮跳了一下,這句話可是說到他心裏去了:你說怎麽安排?


    靖安司抽走張閻王,走的是提調手續,不是脫罪,所以他現在仍是戴罪之身。最好請幾位相熟的禦史,參劾靖安司濫任囚徒,有失體麵,逼著他們把張閻王攆出來。


    永王猛一搖頭:這個不成。禦史們都是屬瘋狗的。去找他們幫忙,隻怕他們先盯上我,傳到父皇耳朵裏嘖嘖,本王可不去觸那黴頭。


    大唐的禦史們身負監察之職,可以風聞奏事。他們沒事就盯著長安大大小小的府衙署衛。哪裏有疏漏,他們會立刻撲上去狠狠咬上一口,將事情搞得越大越好,六親不認,無論百官還是貴胄都很頭疼。


    封大倫連彌道:在下還有一計。可以請大理寺行一道文書,以推決未盡的名義索要囚犯。就算靖安司那邊推拒,咱們也能試探出對方用心。


    這計乃是府衙之間正常的行文往來,不露痕跡。永王想了想道:這個好。本王正好與大理寺裏的一個評事有舊,你去跟他說就成。


    大理評事是從八品下,負責參議刑獄,詳正科條,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封大倫連秒教姓名,永王望著天空,想了好久,才開口道:呃好像姓元,跟曹王妃有點關係,哦,對了,叫元載,字我忘了。


    封大倫在袖口記下名字,匆匆告退。此時球場邊緣鳴鑼,新羅婢們連忙拿起騎袍ˉ頭,要給永王換上。永王卻不耐煩地斥開,心緒不寧地在原地轉了幾圈,胃部那種不適感,卻越發明顯。他終於抑製不住,飛快地跑到一個淨桶旁邊,大口大口地吐起來。


    就在這時,遠處西南方向隱約傳來一陣鼓聲,鼓點急促,每一聲都敲在唿吸之間,格外讓人心煩意亂。永王用袖子擦擦嘴角,虛弱地一揮手:


    不打了,迴府!


    曹破延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不過隻轉頭了一瞬,怎麽女人就消失了?井亭距離四周牆壁都有幾十步遠,就是飛鳥也沒可能這麽快就飛過牆頭。


    呆愣兩個彈指,他終於反應過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井邊,趴在井欄邊往裏張望←然,如曹破延預料的那樣,這女人居然跳到井裏去了。


    這口井的井底隻有淺淺的一層水,聞染俯臥在水中,一動不動。曹破延喊了一聲,對方沒有反應。


    這女人投井到底是因為怕受到侮辱,還是怕被利用去反對她父親?曹破延並不關心,他現在關心的是怎麽把她給弄出來。隔著這麽遠,他沒法做出判斷,她到底是真摔死了還是裝暈。


    這在平常,一根井繩便可解決。可對現在的曹破延來說,卻成了一個幾乎不可克服的大問題。


    之前在旅賁軍的突襲中,曹破延被崔器一弩射中手肘。雖然經過包紮已無大礙,但無法用力。單靠一條胳膊,不可能把她給拽上來。而他偏偏又不能去貨棧裏找人幫忙——他們都在忙著闕勒霍多的事,一個彈指都不能浪費。


    一個簡單的困境,居然把曹破延給生生難住了。


    曹破延聞井口轉了幾圈,俯身下去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井壁,上麵有一串淺淺的鑿坑,錯落有致,應該是修井工留下來的。若沒有特別的技巧,一般人很難徒手攀爬。曹破延轉念一想,為何一定要把她弄上來呢?


    死了就一了百了。就算那女人沒死,也別想靠自己爬上來。隻消井口蓋個蓋子,用石頭壓緊,就是一個天造地設的牢籠。


    如果右殺貴人想要的話,可以隨時來取。曹破延還有正經事要做,可不能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曹破延略覺遺憾,他難得對中原女子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想讓這位女兒給父親留下點什麽。可這女人寧可投井,也不肯寫下書信,看來中原女人比想象中要倔強得多。曹破延不由得想起王忠嗣,那可是草原的煞星,無情頑強,殘酷狡黠。每次他的旗幟出現在鄂爾渾河畔,都要卷走比河水還多的鮮血,讓牛羊都為之膽寒。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曹破延小時候聽祖輩說過,曾經的突厥狼旗是何等風光,數次逼近長安,連大唐皇帝都為之戰栗不已。而現在的他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在大唐兵威下苦苦支撐。他這次前來長安,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想看看這座曾見證了祖先榮光和屈辱的大城,並親手毀掉它。


    真想堂堂正正地擊敗一次長安哪。


    帶著淡淡的遺憾,曹破延找來一塊破布,丟到井下,把聞染的身體蓋住。破布和井底顏色相近,這樣即使有人俯瞰井口,也看不出裏麵有人。然後他把井口用幾塊石頭壓好,離開了貨棧。


    這一處坊可比北邊荒涼多了,附近幾乎沒有人煙,隻有幾排廢棄已久的破舊房屋和土地廟。不時有烏鴉飛過纏著破布的幡杆,甚至還有野狗出沒,一閃即逝。


    曹破延一邊警惕地左右望著,一邊信步朝著外街走去。走過約莫兩個街口,才看到一處坊內小市,小販們以賣湯餌胡餅菜羹等廉價吃食為主,周圍還有些賣針頭線腦的雜貨攤。在不遠處的土坡上,有一處懸著個青葫蘆的小院,院牆不高,門口擺著三口大青甕。此時有幾十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散落在院子外頭的斜坡上,橫躺豎臥,一派慵懶。


    這裏應該就是龍波所說的病坊,據說此地專門收容長安城乞丐病患,還會提供診療和藥物。曹破延實在不能理解,大唐的錢難道真是沒地方花了?草原可從來不養這些廢物。


    曹破延徑直走過去,聞到陣陣酸臭。乞兒們像山猴一樣互相捉著虱子,曬著太陽,對這一個闖入者毫不關心。他微皺著眉頭,搜尋戴著花羅夾襆頭的人。這並不算難,因為大部分乞兒都是裸頭散發。


    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標:有一個人正靠著一棵鬆樹打盹,他身上裹著布袍,身下墊著脫了毛的舊氈毯,頭上歪歪戴著一頂花羅夾襆頭,在一群衣衫不整的乞兒中,顯得格外醒目。


    我需要幾個人。曹破延走到他麵前,單刀直入。


    那人打了個哈欠,用沾滿眼屎的斜眼懶洋洋地打量了他一下,沒說話。曹破延從腰間解下一個曲嘴小銀壺,壺兩麵各鏨刻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馬,這是他在草原騎馬時隨身攜帶的酒壺。


    如果你能做到,這件東西就歸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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