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黑騎在遠處來迴馳騁。遠處長河之上,


    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


    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巳正。


    長安,長安縣,西市。


    春寒料峭,陽光燦然。此時的長安城上空萬裏無雲,今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隨著一陣嘎吱聲,西市的兩扇厚重坊門被緩緩推開,一麵開明獸旗高高懸在門楣正中。外麵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幾支駱隊。他們一看到旗子掛出,立刻喧騰起來。夥計們用牛皮小鞭把臥在地上的一頭頭駱駝趕起來,點數貨箱,唿喚同伴,異國口音的叫嚷聲此起彼伏。


    這是最後一批在上元節前抵達長安的胡商隊。他們從遙遠的拂林、波斯等地出發,日夜兼程,就為了能趕上這個長安最重要的節日。要知道,從今晚開始,上元燈會要持續足足三夜,大唐的達官貴人們花起錢來,可是毫不手軟。


    西市署的署吏們一手持簿,一手持筆,站在西市西入口的兩側,麵無表情地一個一個查驗通關文牒和貨物。今天日子特殊,西市比平時提前半個時辰開啟。這些署吏都想趕快完成工作,迴家過節去,查驗速度不覺快了幾分。


    一位老吏飛快地為一隊波斯客商做完登記,然後對排在後麵的人招招手。一個穿雙翻領栗色短袍的胡商走過來,把過所雙手呈上。


    老吏接過去看了一眼,頓時愣住了。


    這份過所本身無懈可擊。申請者叫作曹破延,粟特人,來自康國。這次來到長安一共帶了十五個伴當、十五峰駱駝和一匹公馬,攜帶的貨物是三十條羊毛氈毯和雜色皮貨,一路關津都有守官的勘過簽押。


    問題不在過所,而在貨物。


    老吏做這一行已有二十年,見過的商隊和貨物太多了,早練就了一雙犀利如鶻鷹的眼睛。十六個人,卻隻運來這麽點貨物,均攤下來成本得多高?何況長安已是開春,氈毯行情走低。這些貨就算全出手,隻怕連往返的開銷都蓋不住——萬裏長路上,哪有這麽蠢的商人?


    老吏不由得皺起眉頭,仔細打量眼前這位胡商。曹破延大約三十歲,高鼻深目,瘦削的下頜留著一圈硬邦邦的絡腮黑胡,像是一把硬鬃毛刷。如果算上他頭戴的白尖氈帽,整個人得有七尺多高。


    老吏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曹破延一一迴答。他的唐話很生硬,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個詞,臉上一直冷冷的沒有笑容,完全不像個商人。老吏注意到,這家夥在答話時右手總是不自覺地去摸腰間。這是握慣武器的動作,可惜現在他的腰帶上隻有一個空蕩蕩的小銅鉤。


    出於安全考慮,所有商人的隨身利器在進城時就被城門監收繳了,要出城時才會交歸。


    老吏不動聲色地放下筆簿,圍著曹破延的商隊轉了一圈。貨物沒有任何問題,普通貨色。十五個伴當都是胡人,緊腿褲,尖頭鞋,年紀都與曹破延相仿。他們各自牽著一峰駱駝,默不作聲,但肩膀都微微緊繃著。


    “這些家夥很緊張。”老吏暗自做出了判斷,提起筆來,打算在過所上批上一個“未”字——意思是這個商隊身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進一步勘驗。可筆未落下,卻被一隻大手給攔住了。


    老吏抬頭一看,發現一個濃眉寬臉的漢子,正在衝他微笑。


    “崔六郎?”


    這個人在西市是個有名的掮客,人脈甚廣,舉凡走貨質庫、租房尋人、訴訟關說之類,找他做中介都沒錯。所以他雖無官身,在西市地麵兒卻頗吃得開。


    崔六郎笑眯眯道:“還沒吃朝食吧?我給老丈你捎了張餅。”然後遞過去一張熱氣騰騰的胡麻麵餅,正麵綴著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氣撲鼻。老吏一捏,發現在麵餅的反側深深壓著一枚小小的直銀鋌。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怕不有二兩,雖不能做現錢,但也能給閨女打支好簪子了。


    “這幾位朋友頭一次到長安來,很多規矩都不清楚,還請老丈通融。”崔六郎壓低聲音道。


    老吏略作猶豫,還是接過麵餅,然後在過所上批了個“聽”,準許入市。崔六郎叉手致謝,轉過身去,流利地說了一連串粟特語。曹破延隻是微微點了一下頭,既無欣喜也不興奮。


    在崔六郎的帶領下,那支小小的駝隊順著檻道魚貫進入西市。


    過了檻道,迎麵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四條寬巷的兩側皆是店鋪行肆。從絹布店、鐵器店、瓷器店到鞍韉鋪子、布糧鋪、珠寶飾鈿鋪、樂器行一應俱全。這些店鋪的屋頂和長安建築不太一樣,頂平如台——倒不是因為胡商思鄉,而是因為這裏寸土寸金,屋頂平闊,可以堆積更多貨物。


    此時鋪子還未正式開張,但各家都已經把幌子高高懸掛出來,接旗連旌,幾乎遮蔽了整條寬巷上空。除夕剛掛上門楣的桃符還未摘下,旁邊又多了幾盞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架——這都是為了今晚花燈遊會而備的。此時燈籠還未掛上,但喜慶的味道已衝天而起。


    “咱們長安呀,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東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圍牆圍住。無論你是吃飯、玩樂、談生意還是住店,都得在坊裏頭。尋常晚上,可不能出來,會犯夜禁。不過今天不必擔心,晚上有上元節燈會,暫弛宵禁。其實呀,上元節正日子是明天,但燈會今晚就開始了……”


    崔六郎一邊走著,一邊為客人熱情地介紹長安城裏的各項掌故。曹破延左右掃視,眼神始終充滿警惕,如同一隻未熬熟的猛鷹。周遭馬騾嘶鳴,車輪轔轔,過往行旅都在匆匆趕路,沒人留意這一支小小的商隊。


    兩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腳步:“接下來咱們去哪兒?是尋個旅舍還是閣下有掛靠的店家?”曹破延從懷中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給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後笑道:“原來您都訂好了,來,往這邊走。”他伸直手臂,略帶誇張地朝右邊一指,抬腿前行,其他人緊隨其後。


    曹破延並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這一番小動作,被不遠處望樓上的武侯盡收眼底。


    望樓是一棟木製黑漆高亭,高逾八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間,在其上可以俯瞰整個市場的動靜。樓上有武侯,這些人都經過精心挑選,眼力敏銳,市裏什麽動靜都瞞不過他們。


    崔六郎、曹破延從入市開始,就一直被望樓嚴密地監視著。看到崔六郎的手勢,一名武侯直起身子,拿起一麵純色黑旗,朝東方揮動三下,並重複了三次。


    兩個彈指之後,望樓東側三百步開外的另外一座望樓,也揮舞起了同樣的黑旗;緊接著,更東方的望樓也迅速做出了響應。就這樣一樓傳一樓,不過數十個彈指工夫,黑旗的訊息已跨越了一條大街,從西市傳到了東邊一坊開外的光德坊內。


    光德坊的東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邊便是慈悲寺。在兩者之間,夾著一處不起眼的偏院,這裏原本是孫思邈的故宅,不過如今藥王的痕跡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肅殺氣氛,院子裏豎起一棟高大的黑色大望樓,比其他望樓要高大許多。


    樓上武侯看到遠處黑旗舞動,在一條木簡上記下旗色與揮動次數,飛快朝地麵擲下。


    樓下早有一名高壯的通傳接住木簡,一路快跑,送入三十步外的一座軒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懸著一塊金漆黑木匾,上書“靖安司”三字楷書,書法豐潤飽滿,赫然是顏真卿的手筆。


    一進殿,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長安城沙盤。赤黏土捏的外郭城牆,黃蜂蠟捏的坊市牆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條大街排列嚴整如棋盤,就連坊內曲巷和漕運水渠都纖毫畢現——當然,唯獨宮城是一片空白——旁邊殿角還有一座四階蟠龍銅漏水鍾,與順天門前的那台銅漏同調。


    俯瞰此盤,輔以水漏,如自雲端下視長安,時局變化了然於胸。


    沙盤旁邊,兩位官員正在凝神細觀。老者須發皆白,身著寬袖圓領紫袍,腰佩金魚袋。少年人臉圓而小,青澀之氣尚未褪盡,眉宇之間卻隱隱已有了三道淺紋,顯然是思慮過甚。他穿一襲窄袖綠袍,腰間掛著一枚銀魚袋,手裏卻拿著一把道家的拂塵。


    通傳跑到兩位官員麵前,持簡高唿,那洪亮的嗓門響徹殿內:“狼入西市,已過十字街!”


    官員們沒動聲色,身旁一名美貌女婢向前趨了一步,拿起一杆打馬球用的月杖,將沙盤中的一尊黑陶俑從西市外大街推至市內,與崔六郎、曹破延所處位置恰好吻合。


    殿內稍微沉寂了片刻,年少者先開口探詢:“賀監?”連問數聲,老者方才睜開眼睛:“長源,你是怎麽安排的?”


    年少者微微一笑,用拂塵往沙盤上一指:“崔器親自帶隊,五十名旅賁軍已經布置到了西市之內。一俟六郎套出消息,崔器馬上破門捉人。外圍,有長安縣的不良人百餘名把守諸巷;西市兩門,衛兵可以隨時封閉。重重三道鐵圍,此獠絕無逃脫之理。”


    隨著拂塵指點,女婢飛快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盤之上,朱俑轉瞬間便將黑俑團團包圍,密不透風。


    “這些狼崽子以為裝成粟特胡商買通內應,就能瞞天過海,殊不知從頭到尾都是咱們在釣魚。以有心算無心,焉有不勝之理?”少年人收迴拂塵,下巴微昂,顯得胸有成竹。老者“嗯”了一聲,重新合上眼簾,不置可否。


    每隔一小刻,大嗓門的通傳就會從外麵跑進來,匯報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動向。


    “狼過樊記鞍韉鋪,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過如意新絹總鋪,右轉入二迴曲巷!”


    “狼過廣通渠三橋,拐入獨柳樹左巷偏道。”


    女婢手持月杖,不斷挪動黑俑到相應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軌跡,形象地呈現在兩位主事者眼前:這支商隊正離繁華之地越行越遠,逐漸靠近市西南的獨柳樹。


    獨柳樹是西市專門處斬犯人的場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遠避,是以四周人越來越少。


    年少者微一側頭:“徐主事,那附近有什麽建築?”


    在兩位官員身後,環繞著十幾張堆滿卷帙的案幾,數十名低階官吏都在埋頭忙碌著。一個微胖的中年書吏聽到唿喚,連忙放下手中書卷,跑到沙盤前。他的視力不是很好,需要費力地趴在邊緣前探身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誦書一樣答道:“東北巷,地勢多窪下濕,隻設有十六個貨棧,旁接廣通渠。開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漲,三名胡商的存貨悉毀,價五千貫……”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隨口答出,全無窒澀。


    年少者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這十六個貨棧,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沒有,不過……”


    恰好在這時,通傳又闖入大殿,打斷了他的話:“狼入丙六貨棧,未出!”


    殿內的氣氛一下子被這條傳文給挑動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沙盤。


    “就是這裏了!”年少者眼神霍然發亮,“傳令崔器,準備行動;不良人即刻清場貨棧外圍,不許任何人進出。西市二門隨時待命。”一條條簡短有力的命令從他嘴裏發出,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通傳記下命令,飛快地離開殿內。年少者雙臂撐住沙盤邊緣,身子前傾,望著黑陶俑喃喃自語:


    “我倒要看看,這些突厥的狼崽子來長安城,到底想幹什麽。”


    命令從靖安司大殿上傳到望樓。然後通過一係列旗語,迅速跨越大街,傳迴到西市的北側望樓上。武侯把旗語抄在木簡上,拋到樓下,同時大喊道:“崔旅帥,接令!”


    木簡還未落地,就被一隻大手牢牢捏住。


    抓住木簡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虯髯大漢,此人胳膊粗得像一道梁木。他接過木簡,迅速掃了眼上麵的命令,精神一振,立刻迴頭大吼道:“全體集合!”


    從他身旁的倉房裏,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迅速魚貫而出。他們個個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張寸弩,腰懸無環橫刀,其中十人還斜挎長弓。整個列隊集合的過程中,沒有人說話,隻聽見沉悶的腳步聲和唿吸聲。


    崔器陰沉著臉掃視一圈:“目標在丙六貨棧,先圍後打,盡量留活口。一會兒都機靈著點,誰也別給旅賁軍丟臉!”說完一揮手,朝外麵跑去。士兵們五人一排,緊緊跟隨著主將,開始時小跑,然後急速奔跑起來。


    他們輕車熟路地掠過十字街,鑽進曲巷,朝著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塵土飛揚,跑過這麽多軍人,都露出驚駭之情。還沒等他們交頭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過來,要求各商鋪暫時關閉大門,街上的行人也被請進臨近的店鋪休息,任何人都不準離開。


    在西市的東西兩個入口處,守門士卒將石製坊閂從地坑裏抬起,隨時可以關閉大門。


    蜘蛛網一層層地飛速編織著,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進入丙號貨棧範圍後,崔器做了幾個手勢,早有默契的旅賁軍分成三個方向,悄無聲息地接近丙六貨棧,不良人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鎖。這一帶隻有幾個商隊的馬匹牲畜拴放於此,三兩個夥計看著。有不良人過去,交涉幾句,把牲口都遠遠牽開。


    至此,丙六貨棧與西市完全隔絕。


    崔器半蹲在丙六客棧附近一堵土牆的拐角處,摘下胸前護心鏡,掛在橫刀頭上,小心地朝外伸去。借著護心鏡的反光,他不必探頭也可看清前方狀況。


    丙六貨棧是一所壓簷木製建築,長六十步,寬四十五步,近乎方形,隻有一個入口,四麵有通風窗,但特別小,不容成人通行。因為這一帶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築底部懸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有點類似嶺南建築風格。


    門口守著一個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個伴當之一。他背靠木門,不時低頭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顯得心不在焉。崔器估算了下弩箭的距離,如果真要動手,他有信心在十個彈指之內破門而入。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屏住了唿吸。萬事俱備,就等貨棧內的動靜了。


    在與外界隔著一麵木牆的貨棧內,曹破延背靠屋角雙手抱臂,麵向入口而立。他已經摘下白尖氈帽,露出一頭濃密的黑色發辮。其他人在貨架之間散開,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著,但用的不是粟特語而是突厥語——當然,站在窗邊的崔六郎表現出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誰給您找的這地方?這裏潮濕得很,附近也沒有食肆雜鋪,不如我給您另外安排一間。”


    曹破延像是沒聽見這個問題似的,冷淡地迴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尷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麽事,現在能說了吧?”


    曹破延打了個響指,兩個伴當走過來,在地上鋪開一卷布帛,展開來是個寬方的尺寸。然後他們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錠一方、硯台一盞。崔六郎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要開科考詩賦?


    他再一看那硬黃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布上密密麻麻畫著無數方格,墨線縱橫,正是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圖。不過這地圖太過粗略,僅僅隻是勾出坊市輪廓和名字。


    “這玩意隻在皇城秘府裏頭有收藏,百姓誰家私藏,可是殺頭的大罪!”


    曹破延雙眼一眯:“……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後退一步盤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會把你們接進西市了。富貴險中求,幹我這行的,有幾個把大唐律令當迴事?來呀,筆墨伺候,你們想標什麽?”


    “我要你在這份長安坊圖上,把所有的隱門、暗渠、夾牆通道等要害之所標出來。”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邊應承,一邊腦子裏飛快轉動。長安城內地勢錯綜複雜,可不是縱橫二十五條路街這麽簡單。諸坊之間有水陸渠道,城牆之間有夾牆,橋下有溝,坡旁有坎,彼此之間如何勾連成網,聯通何處,大部分長安居民一輩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這麽一張全圖在手,長安城大半虛實盡在掌握,來去自如。看來這些突厥人所圖非小啊…


    一人掏出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硯台上,一會兒工夫,研出淺淺的一攤墨水。崔六郎舔開狼毫筆尖,蘸了蘸墨,提筆畫了幾筆,忽然又停手:“曹公,你不是中原人,對布匹不熟。這布啊,不成。這叫硬黃布,做衣服合適,上墨卻略顯滯澀。不如我去買些一品的宣紙迴來……”


    “你不能離開。”曹破延斷然否決。


    崔六郎搖搖頭,提筆開始勾畫。剛填完長安城一角,他又抬眼道:“長安城太大,若是事無巨細都畫上去,三天三夜也畫不完。曹公你用此圖到底是要做什麽用?我心裏有數,下筆自然就有詳略。”


    曹破延道:“這與你無關。”


    崔六郎雙手一攤:“你要我兩個時辰內填完長安城全圖,卻連幹什麽用的都不肯說——抱歉,畫不了。”


    曹破延聽了這一串說辭,不由得大怒,一步邁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猶豫了一下,沒有躲閃。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頭,隻消一聲高喊,這些突厥人一個也跑不掉。可是那樣一來,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費了。他賭曹破延現在隻是虛張聲勢,沒拿到坊圖不會真的下手。


    隻要再詐上一詐,就能搞清楚他們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喉上的手驟然停住,崔六郎心裏一鬆,知道自己賭對了。曹破延保持著這個姿勢,頭忽然朝著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側耳傾聽。崔六郎有些緊張,難道是旅賁軍的人粗心大意搞出了噪聲?他連忙問道:“曹公,怎麽了?”


    “你聽到什麽沒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聽了聽,外麵寂靜無聲。他有點茫然地搖搖頭:“什麽都沒有啊。”


    “對,什麽都沒有。”曹破延露出草原狼才有的猙獰笑意,手指猛然發力,“剛才進門時,附近明明拴著許多牲口,熱鬧得很,現在卻連一聲馬鳴都沒了。”


    一聽這話,崔六郎的麵部遽然變色,開始是因為驚慌,然後是因為窒息。


    崔器在外頭等待著,心裏越發不安。貨棧那邊沒什麽動靜,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作為一名老兵,他的這種直覺往往很準。


    他再度用橫刀把護心鏡探出去,這次對準的是丙六貨棧的窗戶。窗口很小,鏡上隻能勉強看清有人影晃動。忽然一個人影在窗前消失,同時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有沉重的東西倒在地上。


    不好!崔器的心髒驟然停跳了一拍,他猛然收迴橫刀,急切地對周圍吼道:“破門!快!”


    旅賁軍早已在各自的戰位準備就緒,命令一下,八支弩箭立刻從三個方向射出,登時把守門的突厥人釘成了一隻刺蝟。與此同時,兩名士兵猛然躍上門前木階,掠過剛軟軟倒下的敵人,用厚實的肩膀狠狠撞在門上。


    竹製的戶樞抵擋不住壓力,霎時破裂。轟隆一聲,士兵的身體連同門板一起倒向裏麵。在他們身後,另外兩名士兵毫不猶豫地踏過同伴的身體,衝進屋去。手中勁弩對準屋內先射了一輪,然後迅速矮下身去。這時趴在地上的兩名士兵已經翻身起來,把門板抬起形成一個臨時的木盾,護在同伴身旁,給他們爭取弩箭上弦的時間。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無比流暢,仿佛已經排練過無數次。


    距離他們最近的幾個突厥人吼叫著撲過來,突然又一頭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慘叫聲。三具長弓在客棧遠處發射,二尺長的鐵箭準確地穿過貨棧的狹小窗口,刺穿了他們的大腿。


    這一輪攻勢爭取到了足夠多的時間。更多的士兵手端*衝進貨棧,邊前進邊舉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殺!”


    可是突厥人仿佛沒聽懂似的,前仆後繼地從貨架的角落撲出來。他們高唿著可汗的名字,赤手空拳衝過來。對於旅賁軍的士兵來說,這些人根本就是活靶子,一時間,貨棧裏充斥著金屬揳入肉體的悶響聲和人的慘叫聲。


    士兵們並不急於推進,他們三人一組,互相掩護著緩緩前移。突厥人隻要稍有現身,立刻就會被數把*射中。


    士兵們得到的指示是,要盡量留活口,所以盡量瞄準非要害部位。可是這些絕望的草原狼悍不畏死,哪怕隻剩一口氣也要設法反擊。數名士兵因為無法痛下殺手,一時猶豫,反遭偷襲而受傷乃至陣亡。即使無力反擊,那些突厥人也會立刻自殺,絕無猶豫。


    很快屋內恢複了安靜,隻剩下橫七豎八的屍體躺在過道和木架之間。在付出了三名士兵戰死的代價後,旅賁軍終於控製了整個貨棧。


    士兵們沒有放鬆警惕,謹慎地一個貨架一個貨架地搜過去。突然,一個原本躺倒在地的突厥人一躍而起,撲向距離最近的一名士兵。那士兵猝不及防,被他攔腰抱住,兩人糾纏在一起。突厥人張開大嘴,去咬士兵的鼻子,可他的動作猛然一僵,旋即撲倒在地,腦後勺上赫然插著一根青津津的弩箭。


    過道盡頭,一名士兵的同伴持空*,手臂緩緩下垂,眼神慌亂。他本該讓突厥人活下來,可同袍的遭遇讓他忘記了訓令。


    “笨蛋!我怎麽教你的!”


    崔器一把奪下那士兵的*,抬手就是一耳光。他黝黑的臉膛仿佛塗了一層鉛灰色,暗淡無光。


    破門隻花了十個彈指,全滅敵人在二十六彈指之內,這在京城諸衛中算是卓越的成績。可突厥人太兇悍了,居然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這可不是上頭想要的結果。


    崔器帶著怒氣在過道上踱步,眼神掃過那些屍體,手指不安地攥緊刀柄又鬆開。忽然他愣了一下,旋即快走兩步,前方正是崔六郎的屍身。


    他雙目圓睜,脖頸處有明顯的指痕,不用仵作檢查也知道他是被掐死的。


    “阿兄!”


    崔器悲憤地一聲虎吼,單腿跪在地板上,想要俯身去抱住死者。兩人眉眼相仿,正是同胞兄弟,隻可惜其中一個已永不可能睜開眼睛了。


    “如果我能再早下令三個彈指……如果我能親自去破門……”悔意如同螞蟻一樣啃噬著崔器的心,他的手指猛烈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阿兄的手。


    一個旅賁軍的士兵跑過來,看到長官這副模樣,不太敢靠近。崔器偏過頭去,用眼神問他什麽事。士兵連忙立正:“剛才清點完屍體,一共是十五具。”


    除去崔六郎,一共有十六個突厥人進了貨棧。也就是說,現在還有一人沒有捉到,經過辨認,應該是為首的曹破延。崔器猛然吸一口氣,重新站立起來,眼中跳動著火焰。


    “搜!”他沉著臉喝道。


    貨棧不是住家,是一個沒有隔斷的大敞間,中間隻有一些木製貨架。崔器在貨棧裏巡視了幾圈,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這樣一個坦坦蕩蕩的地方,一眼就能望穿,他能躲到哪裏去?難道這家夥會什麽西域妖法,能穿牆不成?


    崔器忽然覺得頭頂有點涼颼颼的,他停下腳步,猛一抬頭,瞳孔霎時收縮。在他的正上方,有一個井口般大小的木蓋,蓋子略有歪斜,露出一絲湛藍的天空。


    這裏居然有一個通風口!


    丙六貨棧的頂部是壓簷結構,所以沒人想到屋頂居然還會有一個通風口——正常來說,隻有平頂屋子才有這樣的設計。


    這大概是之前的某位使用者偷偷開的口子,沒有在西市署報備。崔器恨恨地罵上一句,吩咐人拿來梯子,然後給*裝進了一支拿掉箭頭的弩箭。狂怒並未讓崔器喪失理智,這是最後一個人,務必要留活口,否則整個計劃就完蛋了。


    現在貨棧周圍都是旅賁兵,曹破延就算去了屋頂,仍舊無路可走,幾等於甕中捉鱉。


    崔器唯恐再出什麽疏漏,親自登上梯子,朝上頭爬去。爬到頂端,崔器正要推開木蓋,突然感覺到一陣殺氣。他急忙縮頭,一塊嵌著鐵釘的硬木條擦著頭皮飛過。他二話不說,抬手就是一弩。噗的一聲,似乎刺中了什麽。崔器一喜,手腳並用往上爬去,卻冷不防被一條腰帶抽中了左眼。


    這腰帶是熟牛皮製成,質地極硬,抽得崔器一陣劇痛眩暈。腰帶頭上有一個小銅鉤,抽迴時又在他臉頰上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口。這襲擊激起了崔器的悍勇,他不退反進,反手一卷扯住腰帶,用力一拽,硬是衝上了屋頂。


    還未等站穩,他就感覺腰帶一鬆,顯然對方鬆開了手。崔器一下子失去平衡,拚命擺動手臂,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穩。就在這個當兒,他聽到哢嗒哢嗒一連串腳步踩在瓦片上的聲音,隨即嘩啦一聲躍起,然後遠遠地傳來一陣沉悶的哢嗒聲,然後是嘩啦的水聲。


    這聲音有些詭異,不像是落在土地上。崔器大急,他的左眼腫痛看不清東西,可腦子卻還清醒。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丙六貨棧旁邊,有一條緊貼坊牆的廣通渠。這條水渠在一年前拓寬了漕運,專運秦嶺木材,所以渠深水多,寬可行船。此時尚在正月,水渠尚未解凍,上麵覆有薄薄的一層冰麵,如同朱雀大道般平整,而水門並無任何部署——崔器之前的安排,光顧著陸路,居然把這事給忽略了。


    他聽到的,正是曹破延撞開冰麵,落入水中的聲音。


    廣通渠從西市流出之後,連通永安渠、清明渠,更遠處還連著龍首渠和宮渠,流經的裏坊多達三十餘個,跨越大半個城區——換言之,隻要曹破延潛水遊過西市水門,就可以輕鬆脫出包圍圈,在全城任何一個地方上岸。


    崔器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這個錯可實在是太愚蠢了。


    情急之下,他也縱身飛躍朝水渠裏跳去,可他卻忘了自己披掛著沉重的明光鎧,雙腳剛一觸冰麵,冰麵就哢嚓一聲斷裂開來,直接把這位旅帥拖入水底。


    臨入水前,他的右眼勉強看到,一道水花正向水門疾馳。


    水渠和倉庫之間,有高高的堤牆阻隔。旅賁軍的士兵隻能從另外一端繞過去,花了不少時間,然後他們紛紛脫甲下水,七手八腳把長官拽上岸來。這麽一耽誤,曹破延早已消失在水門的另一端。


    崔器被救上渠堤,趴著大口大口吐著冰水,麵色鐵青。在他手裏,還攥著一根掛著銅鉤的牛皮腰帶。


    這是整個行動裏唯一的收獲。


    靖安司的殿內氣氛凝重如水銀,每個成員都輕手輕腳,不敢作聲,生怕惹惱兩位臉色不悅的長官。


    誰都沒想到,十拿九穩的一次追捕,居然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剛才那一場突襲很完美,可是毫無意義,連個活口都沒留下。


    崔器單腿半跪在殿前,渾身濕漉漉的不及擦拭,水滴在地板上洇成一片不規則的水痕。在曹破延逃離後,他被緊急召迴了靖安司。上頭急於弄清楚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而望樓旗語沒法傳遞太複雜的消息,他隻能親自跑一趟。


    麵對靖安令和靖安司丞,崔器不敢隱瞞,跪在地上把整個過程一五一十地講出來,然後把頭低垂下來,聽候審判。老者拂了下衣袖,長長歎了一聲:“本來是請君入甕,反倒成了引狼入室……”


    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嚴重性。那個曹破延在剛才展現出了兇悍、狡猾和極強的瞬時應變。這麽一個居心叵測的突厥人在上元節前夕闖入長安城,誰也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更要命的是,這頭狼幾乎可以說是被靖安司一路帶進來的,這個責任若是追究下來,誰也擔不住。


    “卑職已派人沿渠搜捕。”崔器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希望能衝淡幾分失職的慚愧。


    年少者鐵青著臉,一擺拂塵:“這點人濟得什麽事!你知道廣通、永安、清明、龍首諸渠有多長?去把各街鋪的武侯和裏守都調出來,諸坊封閉,給我一坊一坊地搜!”


    “長源,拂塵可不是用來砸人的。”老人抬起手掌,溫和而堅決地製止了他,“方才封鎖西市半個時辰,已有越矩之嫌。若是來一次闔城大索,整個長安城都會擾動不安——今天可是上元節燈會,現在街上處處都在紮燈布置。你鬧的動靜一大,連聖人都要過問的。”


    年少者還要爭辯:“賀監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這十六人,隻是最後入城的一批,他們有更多黨羽早已潛藏城裏。若不盡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圖,恐怕這長安城會有大禍臨頭!”


    他的語氣已近乎無禮。不過老者並未動怒,他伸出一根指頭,朝東北方向點了點——那邊是宮城的所在:“我沒說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絕不可行,可不能給那一位添麻煩哪。”


    一聽到老者提及“那一位”,年少者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旋即又爆出更熾烈的火光:“既然賀監認為台麵上動不得,那我若是隻調遣少量精銳,暗中擒賊呢?”


    對於這個建議,老者捋著胡須,似乎遊移不決。


    崔器一聽得此言,突然昂起頭來大聲道:“崔器自知犯下大錯,不求寬宥,隻求能手刃仇敵,為阿兄複仇!”今日之敗,他連連犯錯,若不打出血親複仇的旗號將功折罪,隻怕下場堪憂。


    可年少者和老人同時搖搖頭。


    長安住著近百萬居民,漢胡百官諸教九流,各種勢力交錯糾葛,是一個明暗相間的複雜旋渦。崔器半年前才到長安任職,上陣殺敵沒問題,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尋人,就不太現實了。


    靖安司匯聚了各處的精英,有精通市易錢糧的能員老吏、有過目不忘的主事文書、有兇悍武勇的戰兵,甚至還有一批深諳胡情的胡人屬員——現在唯獨缺少一條能遊走於長安暗處、嗅覺敏銳的老獵犬。


    本來他們有一個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崔器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經殉職。崔器知道長官在惋惜什麽,他雙目一紅,一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磚塊微微裂開一道細隙。


    沉默片刻,老人拿起旁案上的襆頭,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係在腰間。年少者一愣,忙問賀監是要去哪裏。老人歎道:“宮裏對突厥狼衛非常重視,今天的事瞞不了多久。我進宮一趟試著拖延幾個時辰,在這期間,長源你最好想出應對之策,彌補先前的錯誤,否則……”老人白眉一垂,沒有說出口。


    年少者肩膀微垂,暗自鬆了一口氣,同時又心生鄙夷。這個老家夥滑不溜的,一見事情辦砸,就找理由離開,不肯承擔任何定策的責任——他這一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束腳。


    現在一刻值千金,他可沒太多時間耗在對付自己人這件事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後迴轉殿內,神情明顯輕鬆不少。他嚴厲地看了仍跪在階下的崔器一眼,袍袖一拂:“非常之時,懲戒暫且押後。接下來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崔器麵容一肅,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賀的老頭子隻是掛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這位叫李泌的年輕人。別看這位上官年紀輕輕,手段著實犀利,殺伐果決,整個靖安司都被他調教得服服帖帖。


    處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叫過來:“你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麽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崔六郎?——記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個個陷入沉思,沒一個吭聲。距離燈會隻有四個時辰,在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處;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連推薦人都要倒黴。


    李泌看見部下們畏畏縮縮,正要開口訓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個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猶猶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賓,本來在戶部做書令史,記性奇佳,閱卷過目不忘,所以被調來靖安司擔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一抬,示意他說話。


    徐主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個人選,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講!”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張小敬。從前在安西都護府軍中做一個什長,後來敘功調迴長安,在萬年縣擔任不良帥已有九年。我想或許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眯。


    這份履曆說來簡單,細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帥乃是捕賊縣尉的副手,流外官裏的頂階吏職,分管捕盜治安諸事。一個都護府的小小什長,居然能當上一縣之不良帥,已是十分難得,更何況這不是一般的縣,是萬年縣。


    長安分成東、西兩縣,西邊為長安縣,東邊為萬年縣。這萬年縣在天子腳下,王公貴族多居於此,關係盤根錯節,此人居然能穩穩做了九年,李泌忽然產生了點興趣。


    “他人現在何處?”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長安縣獄中,已是待決之身。”徐賓斟酌著字詞。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徐主事是不是糊塗了,怎麽推薦了一個囚犯來?還是個死囚?這不是觸上司黴頭嗎?


    誰知李泌卻麵無表情:“我要的不是聖人,是能人——這個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賓連忙提高了聲音:“長安之內,緝事捕盜無出其右。”


    一枚銀魚袋從半空劃過,徐賓慌忙伸手去接,差一點沒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馬去接。兩刻之內,我要在這裏見到那個人。”


    徐賓愣了一下,才聽懂長官的意思。他先把銀魚袋係在腰間,又覺得不合適,連忙解下來捧在手裏,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抻著脖子往外看,不由得發怒道:“你們還閑在那裏看什麽?馬上去給我查!東西二市的過所市狀、城門監的檢錄、各處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趕緊紛紛迴到自己位子,埋頭開始工作,殿內又陷入忙碌。李泌從身旁婢女處接過一條開水燙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來什麽,開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張小敬的注色經曆調過來。”


    一個年輕小吏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開,將雙臂撐在沙盤旁邊,身子前傾,繼續俯瞰著長安城的沙盤。他的犀利眼神掃視著每一棟建築,似乎想用目光將那頭狼生生剜出來。


    殿角的銅漏,水滴仍在從容不迫地滴下。無論世事如何急迫,它從來都不曾改變。


    沙漠,廢墟,還有濃烈的血腥味道。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迴馳騁。遠處長河之上,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他費力地直起身來,憤怒地大聲示警。可城垣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屍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迴應他的唿喚。唯有一麵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旗杆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密集。這一次,隻有他一個人麵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內。枷鎖牢牢鎖著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動彈不得。


    夢裏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麵短眉,下頜五縷亂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後來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語之間,竟聽不出絲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衝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著兩隻略凸的眼睛,像是一隻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捏著的銀魚袋,又退縮了,隻得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緊張到怎麽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麵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哢嚓一聲,枷鎖終於裂成兩塊。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餘光掃了一眼節級。後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張小敬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動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裏?縣裏置辦斷頭酒,成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入牢裏,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嗯?”


    張小敬一臉詫異。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一個好好先生,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裏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隻是催促節級趕緊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一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一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一般用於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裏提調犯人——這兩處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


    徐賓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一幹人等離開陰暗的死牢,迴到地麵。陽光從入口照射進來,在最後幾級台階形成鮮明的光暗對比。張小敬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忽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幾許感慨。


    這一階,是陰陽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迴來了。


    接下來是吉是兇,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陽光,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口水井,這多少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嗬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交替拽著井繩,很快打上一桶帶著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一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一掃地牢裏的汙穢和萎靡。


    張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著發綹滴下去,隱隱從身上散發出淩厲的氣勢。此時日頭正熾,金黃色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裏。那裏早已沒有眼珠,隻有一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陽光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一揮。那一刹那光影搖動,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著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著兩匹坐騎可以馳行於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禦道,不必受《儀製令》的限製。


    兩人各自跨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迴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盡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內準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為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於西城的永達坊,去光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裏路。想在一刻內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麵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衝撞。徐賓的騎術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韁繩,頗為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麽迴事?”


    徐賓勉強控製住騎姿,喘了口氣,這才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感詫異,他精熟長安官府體製,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後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征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禦史台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麽樣的“賊”,逼著朝廷要另外成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閑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裏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為題吟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讚賞,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勃勃嶄露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曆,正是個完美的晉身之階。想到這裏,張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窩,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渴,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什麽事情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色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著靖安司奔馳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腳並用奔到石碑旁,背靠著碑麵坐下,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著,關節處露出一截黝黑的*箭尾,袖管隱有血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麵裝了箭頭,隻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動,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擋住身形。在不遠處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動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嗬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身。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凜。遠處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著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少。曹破延隻得重新矮下身子去,盡量壓低唿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一手順開衩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著石碑開始撒尿。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去衝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後,醉漢隨手把腰帶一紮,轉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淩亂的水痕足跡。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後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口裏說:“子美,原來你迴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曹破延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著別鬧別鬧。下一個瞬間,石碑後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身著缺胯衫,神態自然地朝著大街路麵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麽走入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後,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後的一處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裏是一間退室,素牆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著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別的,是一台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後。


    徐賓交還了銀魚袋,躬身告退,隻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麵對。


    張小敬雙手深揖,一隻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麵色清秀的說棋神童身著深綠襴袍,符合待詔翰林的六品之階。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一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聖眷味道。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麽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緊繃著,張小敬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一柄拂塵,不知道一個靖安司的庶務官,為啥拿著這麽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塵一抖,沒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密。你隻有兩個選擇,為我做事,或者迴去等死。”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他知道對方並不需要迴答,隻是在確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用力一扯,將牆上的白薄寬綾扯下來,露出一幅大唐疆域總圖,用拂塵指向北方一處: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內亂,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蜜、迴紇、葛邏祿等部出兵討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標簽的書錄,扔給張小敬。這是一卷長幅,上麵橫貼著一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著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後院傳來一份密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入長安,欲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為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麽,我們並不知道。留後院和靖安司拚盡全力,也隻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動向。”


    說到這裏,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鬆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入甕之計,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成,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物給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剛才那次行動的往來文牘都取來,讓他瀏覽,隱隱有考校的意思。張小敬翻了一遍,指著其中一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叫最為敏感。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一是。李泌一直認為是崔六郎無能才會露出破綻,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處揪出來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隨後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麵色如常,他在長安幹了九年不良帥,什麽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曆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根本不算什麽。


    李泌歎息道:“入甕之計失敗之後,一切線索都斷掉了。我們唯一確定的是,狼衛一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動手!”說到這裏,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光凜然。


    張小敬聞言一驚。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隻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裏,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裏提出來。這件事太重要、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根本做不到,這位年輕的官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紆尊降貴地跟一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內,你能做到嗎?”


    張小敬反問道:“為什麽是我?”


    “我查過你的注色經曆,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交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你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情況,恐怕沒人比你更熟。”他有意停頓一下,複又抬起一隻手,“隻要你能辦成這樁差事,我保你個敕許特赦。”


    對死囚犯來說,再沒有什麽比赦免更有誘惑力了。


    可張小敬沒有流露出驚喜,他的獨眼微微眯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然後恭敬地拱手:“多謝司丞美意,在下情願迴牢裏等死。”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絕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機會?為什麽?


    “長安有一百零八坊,想在四個時辰之內找出幾個突厥人,神仙也沒辦法。反正都是死,我現在迴牢裏,還落得個清省。”張小敬攤開雙手,然後轉身朝外頭走去。


    “給你授宣節校尉,再加一個上府別將的實職,夠不夠?”


    “這可不是酬勞的問題。”


    李泌的臉色陰沉起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開出你的條件!”他不相信一個人會放棄這個機會,除非他不想活了。


    張小敬繼續向前走去:“我已經說了,這與酬勞多少無關,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恨突厥人嗎?”李泌突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張小敬腳步停住了。


    “恨。”聲音無喜無怒。


    李泌的聲調陡然提高:“你那麽痛恨突厥人,難道打算坐視這些野獸在長安肆虐?”


    張小敬依然保持著背對姿態:“長安上有天子百官,下有十萬強軍,怎麽抓突厥人的事,反倒成了我一個死囚犯的責任了?”他的語氣裏,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李泌厲聲道:“因為如今能救長安城的人,隻有你!”這話說得近乎無賴,張小敬正要搖頭離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不顧身份扯住他的袖子,一旋身擋在他麵前,兩道劍眉幾乎並立在一處:


    “張小敬,我知道你對朝廷懷有怨氣。但今日之事,無關天子顏麵,也不是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為了闔城百姓的安危!聽明白了嗎?是為了百姓,你若一走了之,於心何安!我不關心你怎麽想,但你必須得把這事辦成!這是幾十萬條人命!是人命!”


    他說到後來,聲音竟有些發顫,顯然是情緒鼓蕩之故。這可不多見。


    張小敬沒料到這位年輕官員突然失態。當他聽到“人命”二字時,心中終於微微掀起波瀾。不知為何,夢中那一幕屍山血海的景象再度出現,猙獰的狼旗與哭聲交織。默然良久,他終於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吧,李司丞,你說服我了。”


    李泌鬆開他的袖子,後退一步,又變迴矜持的姿態:“我之前的其他承諾,依然有效。”


    張小敬沉吟片刻,開口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官府辦事顧慮太多,行事束手束腳,若要讓我四個時辰之內擒得此獠,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你的規矩……是什麽?”


    “就是不講任何規矩。”張小敬的右眼閃過一絲危險桀驁的光芒。


    李泌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張小敬的意思。長安城的水太深了,種種勢力交錯製衡,做起事來阻礙重重。如果不能有一柄快刀斬開這團亂麻,別說四個時辰,就是四個月也未必能有什麽成果。張小敬要在四個時辰之內在長安城內抓住突厥人,必須要有碾壓一切的絕對權威——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每個人都配合,沒人能阻撓。


    李泌遲疑了一下。這家夥在長安做了九年不良帥,什麽狠辣手段都有,真要行事沒了顧忌,難以想象會造成多大影響。


    張小敬見他不言語,嘿嘿冷笑一聲,轉身就要朝外走去。


    “且慢!”


    李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抬起右手,亮出一塊黃澄澄的銅腰牌,上頭鐫刻著“靖安策平”四字: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靖安司的都尉,憑此腰牌,長安城內的望樓和街鋪武侯、坊守裏衛、巡騎、城門衛、京兆府兩縣的不良人都能聽你調遣。見牌如見本官。”


    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接過腰牌,係在腰帶上,打了一個牢牢的九河結。從現在起,他就是全長安最有權勢的死囚犯人。


    李泌忽然問道:“我給你如此之大的權柄,若你不告而逃該怎麽辦?”


    “沒有保證。”張小敬毫不猶豫地迴答,“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談話就這麽結束了。李泌搖動案上鈴鐺,叫來兩位婢女。她們把張小敬帶去附近廂房,讓其脫下灰囚衣,換了一套便於活動的小襖加褐棉袴。收拾停當後,李泌親自把張小敬帶到靖安司的大殿。


    這裏是整個靖安司的中樞所在,集結各部精英,匯總各處軍情,並加以推演;廂房裏有一個龐大的庫房,裏麵堆積著長安從六部到兩市各個方麵的卷宗,可以隨時調閱。徐賓就是因為在這方麵有專長,才被抽調過來。


    讓張小敬印象最深的,是靖安司的望樓。


    整個長安,每一坊都設有二到三棟望樓,平日用來監測盜匪火警。在李泌的部署下,如今望樓多了個功能,設了專門的執旗武侯,他們可以用約定的旗語進行交流。白天用旗,晚上用燈籠明暗。


    這樣一來,長安城任何一棟望樓看到的情況,都可以迅速地傳到靖安司中樞。同樣,靖安司中樞也可以對任何一處迅速發出命令。


    這套玩意顯然是學自邊疆烽燧,但比烽燧更為便當。望樓彼此之間相距不過半裏,軍情瞬息可橫跨整個長安城。張小敬一眼就看出這東西的實用之處:這意味著,無論他身在長安何處,都可以通過望樓與靖安司保持聯絡,無形中多了一隻俯瞰長安的巨眼。


    不過這套望樓體係耗費極巨,隻有靖安司這樣的怪胎才用得起。


    此時崔器也在殿內,正在與負責沙盤推演的婢女低聲交談。李泌喊他的名字,崔器連忙跑過來,單膝跪倒,他可還沒忘自己是戴罪之身。


    李泌平靜道:“崔旅帥,六郎之死,源自清場不慎之失。令自我處,本官也負有責任。”崔器猛然抬起頭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沒料到,阿兄的死居然是因為這麽一個小小的疏失;二沒料到,這位長官居然自承其錯,難道……這是收買人心之術?


    李泌對此撇了撇嘴,他現在可沒時間玩弄權術,隻是高傲到不屑諉過於人罷了。他一指張小敬:“正是這位張都尉破解此疑。他接下來會接替你阿兄,追查狼衛。”


    崔器打量了一眼張小敬,眼中既有感激,也有疑惑。


    他知道張小敬是個死囚,不明白為何李泌會把寶押在他身上。不過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他行了一個軍中禮節,振聲道:“我麾下有三百旅賁軍,步騎均可,兩刻之內,可以抵達長安任何一處——希望張先生可以給我個機會手刃仇敵,為我阿兄報仇!”


    張小敬注意到,他說的是張先生,不是張都尉,李泌交給他的這一把利劍,似乎沒那麽容易操控。


    時間太緊迫了。接下來的安排緊張而密集,張小敬記下了望樓旗語和一些必要的聯絡方式,然後走到大沙盤前聽取關於突厥人的簡略介紹。


    負責解說的是那位手持月杖的娉婷婢女。她麵對沙盤時推時講,聲音明朗清越,還帶著一絲輕微的胡音。張小敬略顯無禮地多看了她一眼,這個叫檀棋的姑娘,有著高聳的鼻梁和盤髻黑發,應該是漢胡混血。


    “重點是,突厥狼衛打算怎麽動手?”張小敬問。


    檀棋道:“目前還不知道。唯一的一份情報,來自朔方留後院。有一個部族的突厥首領曾聲稱,整個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吧?”


    張小敬點點頭。闕勒是個突厥名詞,近似於九幽血獄,而霍多則是化為塵土之意。整個詞既是一句詛咒,也是一種傳說中的兇獸。“闕勒霍多”這四字,即使不懂突厥語的,也能感受到其中滔天的殺意。


    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這也許是一句誇張的修辭,也許是什麽東西的比喻,沒人知道。


    檀棋知道時間緊急,語速很快:“……這是我們在丙六客棧搜撿到的一塊殘布,上麵勾勒了半個長安城外郭。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是整個長安的詳盡坊圖。”


    一聽是長安坊圖,張小敬的兩道蠶眉糾到了一起。李泌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得嚴峻,問道:“依你之見,突厥人要這坊圖做什麽——嗯,讓我換個問法,如果坊圖在手,他們能做些什麽?”


    “順渠下毒、連坊縱火、乘夜殺良、散播妖讖、闌入皇城……若是上元燈會,隻消在崇仁坊、延壽坊、興慶宮、曲江池幾處觀燈繁盛之處拋灑幾枚銅錢,都能鬧出大亂子。有坊圖指引,這長安城他們就能來去自如,可幹的事情隻怕太多。”


    張小敬掰著手指,侃侃而談,每說一句,周圍人的臉色就寒上一分。


    李泌麵色嚴峻,他已把形勢估計得足夠嚴重,可沒想到還有這些匪夷所思的險惡招數。靖安司的人畢竟是官麵上的,這些方麵的見識遠不如這位見慣了鬼蜮伎倆的前任不良帥。


    “依你之見,倘若不能公開搜捕,接下來該如何著手?”李泌問。


    張小敬答道:“私藏皇城坊圖,是要殺頭的大罪。除了官府,一般人家不會有。曹破延既然無法從崔六郎那裏獲得,要麽去皇城裏偷,要麽……”他的視線移到了沙盤上,身體朝檀棋挪了挪,幾乎與她肩碰肩:“望樓最後一次看到曹破延,是在哪裏?”


    檀棋對他的大膽有些吃驚,遲疑了一下才迴答道:“曹破延翻過水門的速度太快,望樓來不及監視。不過據我們推測,他可能在延壽坊、布政坊一帶上岸。這兩處都是人流繁盛之地,利於隱藏。我們已經派人去搜索了。”


    張小敬道:“我猜他不會走遠,最終還是得迴到這裏來。”說完一指沙盤。


    “西市?”崔器有些驚訝。李泌卻微微點頭,和張小敬異口同聲:“胡商!”


    胡商多聚集於西市,其中不乏身家巨萬的巨賈。長安坊圖對生意大有裨益,他們暗中收藏一份並不奇怪。張小敬對他們的秉性再熟悉不過,這些人天生就是逐利之徒,膽子比駱駝還大。


    崔六郎敗露之後,曹破延不敢再接觸唐人。若想在最短時間內拿到坊圖,他別無選擇,隻能打胡人的主意。


    “可你知道去找哪個商人嗎?”李泌皺眉問。西市胡商的數量太多,不可能一個一個排查。


    張小敬捏了捏拳頭,淡淡答道:“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法。”李泌略顯緊張,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這家夥說的“非常之法”,恐怕會是一些不合仁道的手段。不過現在可沒時間奢談刑律和良心。殿角銅漏,水仍在一滴滴敲擊著時筒。每一滴,都可能意味著數百條人命的散失。


    “張都尉,朝廷之國運、闔城民眾之安危,都托付給你了。”李泌大袖一拂,鄭重地雙手抱拳,肅容一拜。他身後的官吏們見狀,也一並起身,齊齊拱手。


    張小敬沒有迴禮,隻是用手撣了撣左眼窩裏的灰塵,淡然道:“我是為了長安百姓,其他的可不關心。諸位莫要會錯了意。”


    眾人霎時臉色全變了,這是什麽話?雖然私底下大家對朝廷都有怨念,可怎麽能堂而皇之說出來?


    張小敬咧開嘴笑了笑,轉身走出殿去。靖安司的一幹屬員心驚膽戰,都看向李泌。李泌麵色如常,拂塵搭在手臂上,似乎全不為意。


    這家夥這是在向自己暗示,他不願受任何控製。


    在門口,崔器已經備好了一整套裝備:精煉障刀、貼身軟甲、煙丸、牛筋縛索,等等,還有一把擘張*。張小敬嫻熟地把這些東西披掛起來,又蹲下身子,用兩截麻繩把褲腳紮緊。穿戴妥當後,一股精悍殺氣撲麵而來。


    張小敬把那柄*拿起來,反複拉動空弦,又用耳朵聽了聽,對崔器道:“拆掉望山,鉤心再調緊兩分。”崔器聞言一怔,望山是輔助瞄準用的,比較累贅,有準頭的人不愛裝,鉤心調節的是弩箭飛速,越快威力越大,但準頭不易控製——看來這位是個用弩的高手啊。


    他連忙拿著弩箭去找工匠調整,張小敬趁機把徐賓叫到一邊,壓低聲音道:


    “麻煩友德你派人去敦義坊西南隅,那兒有個聞記香鋪,給掌櫃的送個口信:立刻離開長安,一刻也不要耽擱。最好你也勸家裏人盡快出城,絕對不要去參加燈會。”


    徐賓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


    張小敬語氣無比嚴厲:“我在長安城待了這麽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座城市有多麽脆弱。若李司丞所言不虛,我估計——”說到這裏他難得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加重了語氣:


    “這次長安在劫難逃。”


    曹破延此時正站在某一坊的大門口。此時他頭上多了一頂鬥笠,不掀開的話,完全看不到麵孔。


    此時坊門大開,無數攤販擺攤在坊牆之下,吆喝聲四起。十來個閑漢在一處空地抓著粗繩兩端,牽鉤做戲,圍觀鼓勁的人更有十倍之多。在坊門旁邊,立著一具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燈輪。燈輪上每一角都垂著五彩綢穗,隻待黃昏後舉燭。


    曹破延拉低鬥笠,從裏衛身邊朝坊內走去。靖安司已經傳來了一通文告,讓諸坊裏衛留意一個連髯胡人,隻是事起倉促,沒有附上圖影。裏衛們正忙著為牽鉤喝彩,他們一看曹破延衣著不是胡袍,連打量都懶得打量,任其進入。


    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處僻靜角落,從懷裏掏出一截小紙卷,看了眼,然後攔住一個跑過的小孩,詢問李記竹器鋪在哪裏。小孩見他相貌兇惡,連忙說就在背街寬巷盡頭的宅子裏。


    曹破延順著指點走去,這裏果然有一個竹器作坊,過道和門前堆滿了還未糊紙的燈籠架子和竹篾子,有鸞鳳,有雲龍,還有各色神仙與吉祥物件。看來這裏生意不錯,到了上元節當日還在忙碌。


    他敲了敲門,三下長,一下短,然後再兩下長。屋裏沉默片刻,一個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頭來,一把削竹尖刀提在胸口。


    “白氈金帳設在王庭何處?”他用突厥語忽然發問。


    “草原的雄鷹不懼狂風。”曹破延掀開鬥笠,也用突厥語迴答。


    對方打開一條小縫,讓他閃身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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