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的雨夜,少年的世界崩塌了。


    那也是“雲滄言”這個人,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天。


    他恭謹怯懦、匆匆一生,第一次試圖反抗些什麽、渴求些什麽,便落得了這樣令世人唏噓的下場。


    ......


    ......


    “阿雪......”


    那一夜那麽冷,匕首一刀、一刀割開羽翼的感覺那麽清晰,那麽疼。


    疼到連喊出來的力氣都沒有。


    他遍體鱗傷,眼淚合著血跡跌落,睫毛在劇烈的疼痛中顫抖,喉嚨裏有哽咽掙動。像折翼的鳥兒陷落在昔日戀人懷裏,就這樣被擁抱著一刀、一刀......活生生割下了雙翼。


    若那時候......


    就那樣死去該多好。


    後來漫長無邊的歲月裏,雲滄言恍恍然迴想。


    ......


    ......


    “月哥哥,他的屍首留給我吧。”


    隔著瓢潑大雨,肅穆的軍隊前方立著黑袍少年。


    他心愛的女孩正跪在那人麵前,邀功一般將手中一雙血淋淋的羽翼托舉而起。


    那人沒有看一眼。


    猩紅的目光灼然在夜色裏,越過瀾雪遙望而來,淡漠涼寂仿佛俯瞰螻蟻。


    夜風拂起長發與黑袍,暗沉的曼珠沙華如此刺眼。


    漆黑的惡魔軍隊隱沒在夜幕下,像鳥群悄無聲息地褪去。


    ......


    ......


    “滄言......”


    ......


    ......


    “滄言,別睡......”


    “別睡......求你......!”


    ......


    ......


    痛。


    無邊的、撕心裂肺的......逐漸麻木的痛。


    雲滄言聽見鮮血滴落的聲音,聽見自己逐漸停止的心跳,聽見女孩的哭聲......


    ......


    ......


    夜色裏誰在背著他行走,一句一句唿喚,聲聲泣血。


    ......


    ......


    璀璨的銀色蓮華綻放在夜幕之下,寒冷剔透。


    不知名的力量強行湧入身體,橫衝直撞、筋脈重組。


    花的種子如心髒在眉心躍動,就要衝破皮肉、綻開世間最詭譎妖冶的花朵......


    “啊......啊啊啊......”


    雲滄言垂死的身體驟然支立而起,渾身洶湧的力量一瞬衝破背脊、伸展開一雙漆黑擎天的羽翼!


    鮮血浸透了雙眸,他大睜的眼裏杏核狀的瞳孔在收縮,癡癡望著眼前的少女,兩行血淚順著臉龐跌落粉碎。


    被掐住喉嚨拖拽過去,瀾雪怔住了,卻也未掙紮。隻是安靜地看著他,有眼淚緩緩順著臉頰淌下。


    “你......背叛了我。”


    雲滄言喃喃低語,眼瞳裏血色充盈,眉心漆黑的花交織圖騰。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都要這樣對我......?”


    “是月神嗎......是他逼你的,對不對?”


    你說......


    愛我。


    你說......等到戰爭結束,離開這世事紛擾、過隻有你我的生活......


    可愛情終歸抵不過種族之別,抵不過你的親友與兄長,又或許你從頭到尾......


    都隻是在執行命令、施行計策。


    隻是我相信得那麽毫無保留,那麽愚不可及。


    “月神......不是你哥哥吧。”


    黑夜裏他凝望她的眉眼,低聲輕語:


    “界靈才是你親哥哥......”


    “你這麽賣命......這麽努力......這麽不折手段......”


    “到底為了誰?”


    瀾雪微微張著嘴,發不出聲音,呆呆地凝望他,大滴的淚水滾落。


    “是......”


    雲滄言怔住了。


    她咽喉被掐著,一字一句,每一句說的眼淚簌簌地落。


    “他是......我的......英雄。”


    最難的時候遇見他。


    日日夜夜夢裏夢外,還是他。


    一想到他,便不再彷徨害怕。一想到他,就可以勇敢到無往不勝。


    “阿雪......死不足惜。”


    她笑了,笑的平和滿足,仿佛已經得到了幸福。


    烙印給他,性命給他,一切都給他。


    即使到了地獄裏,我也不後悔。


    “住口......你住口......”


    “你在撒謊......你撒謊......”


    眉心滾燙,後背滾燙。


    雲滄言哽咽到說不下去了,喉嚨裏有火焰種子在生根發芽,疼到一個字也再說不出來。


    心口像是被人紮進了鐵錐子,捅得鮮血淋漓。


    全部是謊言。


    可笑的是斷羽折翼、事到如今,他還是不肯相信。


    沉寂的夜色,與她的沉默一樣。


    雲滄言忽然怔住了,近乎驚慌失措鬆開了手。


    瀾雪的身軀像損壞的布偶娃娃坍塌下去,霜白的長發沐著血散開在身上,還睜著眼睛、帶著微笑,眼裏卻沒了一絲血色。


    “阿雪......?阿雪——”


    他瘋了一般撲上來將她的身體撈入懷裏,顫抖的手指撫上那慘白的臉,呆呆看著她大睜的眼,一瞬近乎有血氣湧上咽喉。


    “不......不可能......”他哆嗦著手指,不住搖頭,“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


    “我不怪你了,我不生你氣了......羽翼而已你要多少我都給你,阿雪我不生氣了......你要殺我也好、騙我也罷,你愛的是誰都好,我認了......我通通都認了!”


    “你跟我說說話,你跟我說說話......”


    雨線連天。


    她躺在那裏,滿臉滿身的雨水,瞳孔早已失了焦距。


    雲滄言抱著她呆坐在地,整個人僵住了。


    ......


    ......


    “那孩子的羽賜太不詳了,天使一族怎麽會誕生出那種力量,難怪出生他就被家族拋棄......就算是親人也不想跟那種東西扯上關係吧......”


    “不詳的力量,也是力量。希望它今生與你相安無事。”


    “但記得要藏好它,不要被‘奪走’......你最重要的東西......”


    ......


    ......


    “哈......哈哈哈......”


    夜幕裏少年緊扣著自己的頭,笑得悲戚癲狂。


    “是你......是你啊......你幹的......好事——”


    漆黑的指爪一次次摳入眉心,仿佛要挖地三尺將那其中之物取出,鮮血順著鼻梁流入唇角,濃豔如花。


    難怪......


    得了這惡魔之力。


    難怪......斷羽折翼、重傷如此,還能活下來。


    “是我......是我啊......啊啊啊啊......”


    淒厲痛哭之聲響徹天地,少年扣著自己的頭淚流滿麵,癡笑得瘋瘋癲癲。


    七日七夜,天地倒轉、晝夜逆流。


    世人惶恐,應是有妖魔降世。恰逢聖戰激烈、惡魔族旌旗高揚,千年領袖月神的鋒芒令天地膽寒,人們便將這天象歸因於此。


    新生的少年穿上鬥篷、戴上了帽子,雪白的繃帶層層纏裹、掩藏了那雙不同尋常的漆黑羽翼。


    他望著遠山,風雲變幻、戰鼓擂擂,是戰場的方向,天使一族的戰旗正在硝煙中接連垮塌。


    所有的人事皆已遠去。


    未來的路隻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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