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反複複地看著這部片子,像是在看做錯的題,從頭到尾,從尾到頭。原先覺得萬無一失的片子,流到市場上反而顯得倉促而有缺憾。是不是女主角接不住戲?是不是劇本本身懸念不夠,起伏太平?還是宣傳噱頭沒有找好,引流量不夠?後期製作呢?特效鏡頭呢?他無法停止思考這些事,以至於再迴家看到蘇沉時,下意識會道歉。“我沒有幫你挑好劇本,”蔣麓很自責:“本來可以有更好成績的……”蘇沉笑著搖搖頭,說沒事。他是真的不在意這些。果不其然,這部電影並沒有入選金梧桐或金曜獎的最佳新人獎,在短暫冒了個水花之後,和無數部籍籍無名的電影一起沉沒。以‘娛樂圈’的說法,就是糊了。公司並沒有閑著,還在挑第二部,第三部,以及更多適合蘇沉戲路的片子。 電影糊了很正常,部部大爆年年紅到發紫的沒有幾個。在這個圈子裏,更常見的是偶然一閃,像是運勢到了脫穎而出,紅過一陣再換下一個。有大師算了蘇沉的生日,說這孩子大運九年剛剛走完,現在要走好幾年的下坡路。這話太不吉利了,被捂的嚴嚴實實,也有公司的迷信人士在研究能不能給孩子改改運,做點開財庫的法事之類的。輿論紛爭裏,梁穀雲敏銳發現蘇沉不太對勁。他表現的淡漠,像是對這些都並不關心,聊什麽都情緒很平。像是心神漂浮在其他地方,還沒有迴來。按理說,電影初戰遇冷,總該難過沮喪一陣子。唯一能提起興趣的,是蔣麓帶他一起讀劇本的時候。從去年搬家到如今八月,他們每周末都會一起在書房消化卜願留下的劇本。像是形成簡單的小習慣,也可能隻是打發時間。距離重光夜劇組解散已經整整兩年了,蔣麓仍未找到合適的。他一方麵在懷疑自己挑片子的審美,另一方麵,像是永遠都找不到能看得人靈魂為之一振,心神激蕩到瞬間明白就是它了的劇本。這方麵的進度無限接近於零,但新的認知在浮出水麵。拍電影,很燒錢。但到底要燒多少錢?前期成本,中期成本,後期額外的宣發和渠道資源成本,分別要多少?他在接觸過《花白河岸》以後,才發現這個事實。要很多,很多,很多。以他現在的現金流積蓄,絕對不夠。於是,明煌娛樂久違地收到來自蔣麓的拍戲申請。選片要求如下:片酬越高越好,其他無所謂。蔣麓打定心思,要幫蘇沉熬出頭,同時自己快速隨便拍點什麽攢錢,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打工。他不挑本子,劇情狗血惡俗都無所謂。明煌娛樂的高層壓著兩個經紀人再三挑選,最終給這兩位選了不同的本子。蔣麓的,是新年賀歲檔的《狗頭神探》。無厘頭爆笑喜劇,製作成本低而且還是新人導演,主要是為了捧紅一個小模特拍的片子,請了好幾個大腕幫忙抬咖。劇本聽說還是一個論壇的梗改的,授權費用隻要了二十萬,比起那些重量級ip算不值一提。而蘇沉則是攜手知名文藝片導演,往小眾高分文藝片的方向試探性發展,片名叫《群山之青》。時間一晃,就到了2014年。春節一到,《狗頭神探》隨之上映,意外爆了個冷門。粉絲們看到蔣麓久違地演戲時,都抱著試試看的想法過去捧場。一開始看的人不多,可越看越覺得魔性bgm魔性,角色造型不要太搞笑,劇情台詞洗腦的不行!「還有誰沒看狗頭!!我出電影票求求你去看!!大過年的真是要笑死!!」「蔣麓意外的適合演喜劇啊?!他咋迴事,賤兮兮的樣子也好帥!」「真沒想到我麓會因為這種電影火……一開始嫌棄都不想去電影院看,是誰真香看了兩遍我不說:-d 」投資總共隻花了八千萬,票房卻嗖嗖嗖漲到接近八個億,投資迴報率直接殺瘋了。怎麽會有這種好事!!蔣麓你丫的行啊!!片子一出,業內人士當即拍板,說這片子拿獎穩了。果不其然蔣麓拿走金曜獎最佳新人獎,片約更是如潮水般湧來。無獨有偶,三個月之後《群山之青》上映,票房跌到隻有七百萬。這樣的對比不要太明顯。同樣是靠《重光夜》走紅,同樣是急需從單一角色裏轉型,同樣是想躋身電影界,怎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直到蔣麓奪獎的那一刻,他才終於明白,蘇沉十五歲奪得視帝時說出口的一句我喜歡你,需要麵對多少壓力。他們兩人的境遇總是一上一下,像是很偶爾的時間裏才勢均力敵。他知道蘇沉並沒有看網上排山倒海的嘲諷攻擊,可他想把所有該死的獎杯都扔開,陪在愛人身邊努力讓對方笑一笑。可是蘇沉已經很少笑了。青年一直在機械性地重複著生活,拍戲,看劇本,上課下課,然後繼續尋找下一個拍戲的機會。有什麽不對,絕對不對。事情拖延到這一步,蔣麓竭力去找問題的所在,很快接到來自梁穀雲和楊春華的兩個電話,事情在墜入更深的困境。“蔣麓,你最近在外地拍戲,抱歉打擾你,”梁穀雲壓低聲音道:“沉沉最近住在家裏……一直不太對勁。”“他很少說話,有時候會想事情很久,其他人跟他說話也會沒有聽見。”“而且很奇怪的是……他會睡很久,每天都睡很久。”“蔣麓,拜托你有空跟他談一談,我們試過很多法子,帶他出去遠足,和他談心,陪他做手工……”女人深唿吸道:“可就是像隔著磨砂玻璃,任何話都很難到他心底。”“蔣麓,方便電話嗎?我是楊春華。”“蘇沉最近在學校……狀態不太好。”“他有穩定上課,作業質量也很高,可是不光是同學反映,還是我跟他接觸,他都好像很……抽離?”“你和他關係最好,我想問問,是不是電影的事給他壓力太大了,這麽年輕,需要放鬆一下?”蔣麓麵對不同的問詢,快速暫停手頭采風的工作,返迴時都去找他的愛人。蘇沉再坐在他麵前時笑容淡淡,仍舊像是平常狀態,可眼神裏沒有光。“麓哥,怎麽了?”蔣麓皺眉看了許久,給彼此都倒了一杯水,不作聲地喝完。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同一件事,抽離。和任何電影都無關,和票房成績,得不得獎,全都無關。他比任何人都親近他,此刻再凝視蘇沉時,像是離他很近,又很遠。蔣麓突然明白,這種陷落般的抽離是自《重光夜》結束就在不斷發生。像是汙血囊腫在無聲地孳生膨脹,直至今日,掏空了他戀人的心髒。他仍舊坐在他的麵前,仍可以自如演戲生活,可目光再沒有光。返迴時都的第二日,蔣麓來到蘇家。蘇沉仍在學校裏上課,並不知道此刻的對話。“你們找的心理治療師是怎麽說的?”梁穀雲雙手絞在一起,像是沒法麵對這個現實。“說……有抑鬱傾向,需要去醫院進行充分測試,也許需要藥物治療。”“阿姨,”他看著她的眼睛:“我對您從來沒有隱瞞,包括我喜歡他,和我承諾的一定會好好照顧他。”“我感謝您一直沒有出言拆散,可也想問一句,您和蘇叔叔,到底有沒有事情瞞著我?”梁穀雲幾乎自見麵起就在等這個問題。她如今沒法找卜願問個明白,再找蔣麓也算是在找替代性的答案。“蔣麓,如果當時他沒有全部燒完那八箱東西,會有什麽樣的後果?”蔣麓愣在原地,此刻好似置身冰窖。“你說什麽?”梁穀雲深唿吸著,眼睛通紅。“那天他被折磨的很慘,跪在地上求我們不要再逼他。”“但是有兩箱雜物沒有被引燃,需要重新點火。”“我和他爸爸一起點燃了那兩箱,再迴頭時看見他已經昏了過去。”也就是說,有兩箱裝滿和《重光夜》有關的物件,既沒有被蘇沉親手點燃,也沒有被他目睹燒盡的過程。像是卡在虛無之間,成為不上不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