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三四年前,我睡覺的時候沒法關燈。”“好像世界一旦全都暗下來,就會心神不寧,或者做一些被追逐之類的夢。”蔣麓像是此刻察覺到什麽,試探道:“有一種……習慣性的焦慮?”“對,總是擔心台詞沒有背順,或者哪裏忘記做什麽事。你也會這樣嗎?”他們對視幾秒,同時笑起來。蔣麓把牛奶杯放到一邊,再一次關掉夜燈,讓蘇沉睡在自己胸膛前。心跳聲沉而有力,一下一下,像是混亂世界裏不變的夜燈。黑暗裏,他的聲音沙啞又寧和。“現在,你在想什麽?”蘇沉闔上眼皮,遲疑道:“想明天那場很不好拍的戲。”蔣麓伸手輕撫他的臉頰,緩和道:“那都是明天的事。”“你呢。”蘇沉又睜開眼,在溫暖巢穴般的懷抱裏看向他:“你還會想別的事嗎。”“也許會。”蔣麓搖一搖頭:“但抱著你的時候,我會感覺穩定很多。”像所有的顧慮推想都可以按下暫停鍵,在黑夜裏得到難得的緩衝。他們相識太久,連睡眠時都會偶爾共唿吸,氣息起伏趨向一致,如共生的樹脈。蘇沉本來還在惦記那盞燈,趴在他懷裏沒多久,已經困得聲音模糊。“早知道會這麽好……我該早點讓你帶枕頭過來。”次日再拍戲時,兩人皆是神清氣爽,比平日還要更精神。與從前不同的是,剪輯師全程在場,而且現場臨時有電視和白板提供講解支持。第九部裏穿越時間的內容,一部分靠原劇本重新搭建演繹,一部分靠綠幕拍攝再剪輯。 “簡單來說,需要演員跟以前的自己對戲。”剪輯師阿牛把電視掰向蘇沉:“那麽在走位上,你要躲開原來的自己,同時還要躲舊時間線的蛇骨婆婆,去救你的父親。”老皇帝當時在北宮避禍,死在萬蛇啃噬裏,沒有留個全屍。但這一次,元錦帶了避蛇的白草,腰間還拴著婆婆親製的萬安桃符。他要迴到第一部結尾的那一刻,趁著從前的自己和姬齡在前宮相聚時,把父親救迴來。 龍馬會背著他們遠渡歸去,在血珀門前轉換宿命。電視裏再放映第一部的劇情時,連畫質都透著七年前的時代感。 人們聚在電視前,看見十一歲的蘇沉,還有十五歲的蔣麓相繼出現在畫麵時,都忍不住感慨幾句。“小時候好可愛啊!!現在真是竄高好幾節,全變成大帥哥了!”“蔣導十幾歲的時候就很撩了有沒有?他其實一直都很臭屁哈哈哈哈”蔣麓拿黑水筆在白板上快速畫出行動範圍,以及室內外建築截麵草圖,指節一敲版麵,眾人配合安靜,聽他吩咐接下來的拍攝流程。“打光要注意,我們是綠幕模擬效果,注意從室外到室內的變化。”“蘇沉。”他喊他全名時,許多人倏然抬頭,像是察覺到什麽。“跟我過來,我們順一下戲的調度。”蘇沉輕嗯一聲,走在他的後麵。綠幕裏的牆麵和道具布置都非常少,隻用膠布標記不同阻擋物的位置,方便後期做出對應的剪輯。一旦進入這個範圍,空間感變得非常模糊,而演員還是在跟一段影像對戲……傳達並監督效果的便隻有導演。“在這個位置,你會和剛才三十七分過去的宮人擦肩而過,”蔣麓把人按在擋板上,示意攝像跟進距離:“這裏有一個轉身,踮著腳尖走對,快速錯過空隙,然後潛進去。”他安排完高低遠三個機位的不同方式,示意蘇沉再看一次白板和電視機上的走位。“現在綠幕環境裏光線是正常的,但其實你要把自己放在暗室裏,整個走廊隻有兩三盞蠟燭。”蔣麓思路清晰,單手調完打光杆位置:“燭光照在你臉上,會映亮你的眼睛。”“但你在演的時候,什麽都看不見,還要避開所有可能撞見你的人。”“唿吸放輕,身體要緊繃。”他右手一按蘇沉脊梁,目光專注:“走過這個雙黑標記點,你要弓腰,這裏有懸下來的鐵鏈。”“下一個雙鉤標記點是守衛點,注意目光變化。”“再來,側頭,目光跟我的手走。”百餘平米的綠幕空間裏,蔣麓作為導演清晰記得每一個標記點的對應含義,引著他穿過複雜線路,躲開劇本裏每一個外人的眼睛。老皇帝被鐵鏈捆縛著關押在北宮最深處,而他需要憑借從前的全部記憶,把父親救出令他悔恨一輩子的絕望命運裏。導演在前引導,演員在後凝神記憶,配合之默契讓旁人都為之噤聲。吵架歸吵架,這兩個人對工作真是讓人沒話說。所有人都會喊累或者犯錯,他們兩整整撐到最後一部,像永遠都拉滿著弦的利弓。“大概明白了嗎?”“明白,蔣導。”蔣麓打了個響指,示意攝影迴撤到最初起點。“這次我在鏡頭外確認整體調度,你自己走的時候要默念秒數。”“第七十秒前,你要穿過空殿,第九十秒時抵達掩避點。”蘇沉予以頷首。“開始。”男人後撤一步退到監控屏旁,蘇沉獨自進入綠幕之中,演一場從人物到道具都不存在的戲。人在潛心思考時,會有一種非常明顯的沉靜美。哪怕綠幕裏什麽都看不見,現場的所有人在目睹元錦潛入舊宮時,情緒還是一下子被提了起來。他們看著元錦皺眉沉思,避開逡巡來去的看守,卡著視覺死角與宮人擦肩而過。每一個時間點都踩得恰到好處,容易碰出聲響的屏風也被輕巧繞過。綠幕裏,什麽都憑借想象和標記。可當他緊貼著不存在的牆時,背脊如利劍般繃得筆直。緊靠身體語言和情緒狀態,在綠幕裏也一樣可以快速沉入戲裏,演出最驚豔的效果。時間一到,蔣麓高聲喊卡。少年站在關押父皇的門前,轉頭看他。“蔣導,演得怎麽樣?”“好。”蔣麓誇得很少,示意道具組過去移動標記點,再度打開電視確認位置。剪輯師不時在旁邊補充幾句,確認最終成片能完美融入舊有劇集裏。隋虹在旁邊看了半天,靠近潮哥小聲道:“他兩還生悶氣著呢?”“別說,我都不敢觸他眉頭。”潮哥道:“那天我跟他整理合同的時候,提了蘇沉可就一句,他直接讓我出去。”隋虹不知道該怎麽哄哄這兩人,抱臂琢磨著情況:“但是還別說,他們兩互相客客氣氣的,一樣能把戲排的相當好。”怎麽感覺……比平時還要更默契一點。難道是她看錯了?老皇帝如今再來出鏡,已比從前蒼老更多。好在第一部殺青時,關於他的戲份都是靠旁人的台詞來展現。 如今再一裝扮成潦倒病弱的樣子,效果更令人信服。這幾場戲,是十年後的元錦在與十年前的自己交鋒。老皇帝的樣貌還保留在第一部時瘋癲張狂的模樣,現在鏡頭突然再打到他現在衣衫襤褸目光渾濁的狀態,也能令屏幕前的觀眾看得一驚。 有條不紊的拍攝之後,畫麵終於從綠幕轉到側殿實景。元錦立於門前,以匕首反手一斬。鐵鏈無聲斷裂滑落,被穩穩接住,無力地搖晃了一下。老人滄桑抬頭,像是自知死期已到。老皇帝花白頭發胡亂披散著,在黑暗裏視力已衰頹到視人模糊。可大門豁然打開的那一刻,他看見一個銀發飄揚的青年,輪廓有幾分麵熟,卻又從未見過。老人聲音幹啞,顫顫巍巍地睜大眼睛。“你……你是?”蔣麓忽然喊了一聲卡。“化妝師,給他加一下紫瞳。”他起身走進鏡頭內,吩咐道具師幫忙補霧,安排鏡頭在逆光裏重新拍進門的那一刻。“攝影師蹲低,不行趴著。”“要拍出元錦身材的修長,逆光裏泛光的紫色眼睛,還有他銀發揚起來的樣子……”原本已足夠有衝擊感的畫麵,隨著高度和細節調整,進一步被推到更有縱深感的效果裏。隋虹瞥了一眼監控屏,在旁邊悄悄笑。小編劇看得好奇,問隋姐在笑啥。“吵架歸吵架……鏡頭還是充滿愛意的嘛。”難怪網上人們都說新導演有濾鏡加成,他鏡頭裏的蘇沉就沒有不好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