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


    一場瘟疫之後,月塘鎮的壯丁死傷無數,存活下來的多是老弱婦孺,家家戶戶門前掛著白布,鎮子盡顯破敗之色。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隻剩零星的幾個商販,無力地吆喝著剛從土裏挖出來的蔬菜,指望能用它們換幾個銅板。


    “滾,滾開。”賣肉的屠夫一腳把麵前衣衫襤褸的小孩踹開:“這年頭,我連自己的娃娃都養不活,做不了大善人!你還不如去廟裏拜拜菩薩,讓她賞你幾口飯吃。”


    “我可以幫你幹活,多久都行。不要工錢,隻要你賒我二兩豬肉。”男孩仍是跪在地上,他大約七八歲的年紀,臉上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倔強和堅毅。


    祖母已經躺在床榻上好幾天了,隻咽得下流質食物,因為營養不良而麵黃肌瘦,連臉頰都凹了進去。興許加點葷到粥裏,祖母的病能好的快一點。


    “賒?”屠夫正在磨刀,聽完把刀往案板上重重一插,冷笑道:“你要是能把它拔出來,我就答應你。”


    男孩疾步向前,奮力拔刀,刀卻死死地固定在木頭裏,憑他瘦弱的身板和饑腸轆轆的肚子,根本無法撼動它分毫。


    “走吧走吧。”屠夫不屑地擺擺手:“等你長大有力氣了,再來找我幹活。”


    “沐兒,這個給你。”


    男孩抬起頭,是鎮上賣豆腐的林叔,因著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性子,鎮上的人都叫他啞巴。他從竹簍裏切出幾塊豆腐,和排骨一起遞給他。


    “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跪。”


    “林叔……”男孩心裏酸楚,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不是白給你的,長大以後記得還給我。”老林背起扁擔轉身離去。


    男孩顫顫巍巍地端著粥走到床邊上,祖母起身喝了兩口,再怎麽費力也咽不下去,反而出了一身虛汗。


    “沐兒。不要管我了,祖母心裏明白,已經離死期不遠了。你去桃源鎮找餘先生和杜夫人,他們夫婦倆心善,會好好教導你長大的。”


    “祖母,我不走。”肖沐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苦道。自父母在瘟疫中死去後,祖母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他生命裏唯一的光源。


    “沐兒,聽話。你把祖母這個鐲子當了,換點路費。”祖母從手腕上摘下一個陳舊的金鐲子,那是她僅剩的嫁妝,因歲月久遠泛著沉靜的深黃。


    見他不願伸手接,祖母將鐲子放在枕邊,無言地背過身去。


    “肖沐哥哥!肖沐哥哥!”門外傳來稚嫩的嗓音:“我爹問你要不要去豆腐坊推石墨,每日可以給你幾枚銅板做工錢。”


    肖沐打開門,見阿茉笑盈盈地站在門口,她七八歲的年紀,雖然生的瘦弱,穿著粗布衣裳,卻掩蓋不住清秀的麵容。


    “走吧。”阿茉抓住他的手。


    肖沐迴頭看了眼房內:“祖母,我走了。”祖母的背影微微顫動,卻終是沒有迴頭。


    “那不是阿沐嗎?”兩個婦人在河邊浣衣,眼尖看到了這兩個並肩而行的孩童:“老林也太奇怪了,自己過得那麽窘迫,還要去管別人家的爛攤子。”


    “怪雖怪,倒是個癡情種。”年長一點的婦人捶衣笑道。


    “怎麽說?”


    “他賣了一輩子豆腐,到了四十來歲才攢夠了錢,頂著流言蜚語娶了個寡婦迴來。結果沒成親還沒三年,老婆就難產死了。”


    “娶了個寡婦?不怕別人在背後嚼舌根,戳他脊梁骨嗎。”新媳婦兒一臉驚詫。


    “沒辦法,他老婆也可憐。原先許了個富貴人家,還沒過門新郎官就得肺病死了。老林原就對她情根深種,因為家貧不敢提親,發生這事兒後,咬緊牙關再次登門求娶。兩個人相敬如賓,倒是過了段好日子,可惜啊。”婦人長歎著搖搖頭。


    “難怪他沉默寡言,見天地跟石磨待在一塊兒。小茉倒是不像她爹,天真爛漫,每天都笑嘻嘻的。”


    婦人的聲音一高一低,沿著河岸傳過來,肖沐伸手捂住阿茉的耳朵:“不要聽。”


    “沒事的,我習慣了。”阿茉低頭笑道。


    “將黃豆浸泡一夜,泡發好後從石磨口倒進去,一邊轉動一邊添水,讓豆汁均勻流出,記住了嗎。”林叔推著石磨一邊示範一邊說道。


    “記住了。”


    “這是個力氣活。”林叔遞給他一個梅菜餅:“以後吃飯就在這兒吃,管夠。”


    肖沐把餅子塞進衣服裏,打算晚上帶迴去給祖母,隨後便留在這裏幫忙。林叔整天悶著頭幹活,一言不發,哪怕飯桌上也是一片死寂。閑暇時他也隻是侍弄侍弄門前的兩棵茉莉花。


    “那是娘生前最愛的花。”阿茉神情有些落寞:“爹是真的很想她,也因此不待見我。”


    “別這麽想。”肖沐輕輕握住她的手:“林叔隻是話少,但我看得出,他很疼你。”


    待夜間迴到家,隻見油燈已經熄了。他躡手躡腳走過去,給祖母掖好被子。覺得不對勁,便輕輕探了探她的鼻息。


    祖母去世了。


    她躺得工工整整,金鐲子用手絹包著置於枕側。沒有預想中那般嚎啕大哭,聲嘶力竭,肖沐隻是平靜地撫了撫她鬢邊的白發。


    從此以後,就隻剩我一個人了。


    好像,也沒什麽不好。至少祖母她不用再受苦了。


    按照祖母生前的心願,肖沐把她和祖父擺在了一起。迴家時,隻見河邊閃爍著盞盞花燈。


    “阿茉。”他看清身影之後走過去:“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你祖母的事情我聽說了。”阿茉眼眶紅潤,又往河中放下一盞花燈:“小時候別人都嘲笑我有娘生沒娘養,爹告訴我,如果有話要對故去的人說,就把紙條放在花燈裏,隻要順著河流,一定可以遊到對方身邊的。”


    “嗯。”他低下頭,沉默無言。


    “肖沐哥哥,這個給你。”阿茉攤開手,掌心是一枚花生糖:“這是前幾日生辰時爹給我買的,我沒舍得吃。”


    “不用了。”肖沐輕聲道:“你自己吃吧。”


    阿茉把花生糖掰成兩半,塞到他嘴裏:“有時候,隻要嘴裏有甜味,就覺得生活沒那麽苦了。”


    肖沐鼻尖一酸,輕輕點頭。


    阿茉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個糖用紙包好:“剩下的明天再給你。”


    “你不吃嗎?”


    “我吃很多了,不吃了。”阿茉咽了口口水。


    肖沐把糖接過來,塞進她嘴裏:“吃吧,以後哥哥再想辦法給你買。”


    “謝謝肖沐哥哥。”她的眼睛笑成一彎月牙。


    隨著年歲漸長,肖沐的個子竄高了不少,便去碼頭改做搬運工人,苦是苦,賺的也多些。雖然他隻有十五歲,比不上那些壯丁力氣大。但因為幹活賣力,從不抱怨,很是招雇主喜歡。


    林茉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粉雕玉琢。若不是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還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小姐。鎮子上的年輕人都愛來她攤子上買豆腐,隻為了順道說上兩句話。肖沐也每天都去,林茉知道他雖然窘迫,卻生性清高,總是悄悄地多給他稱幾兩豆腐。


    “多謝。”肖沐沉默地接過來。


    待收攤清點的時候,林茉發現竹簍裏多了好幾貫銅錢。不知道肖沐在碼頭幫人搬了多少貨物,才換來了這些。林茉隱約想起他手上都是血泡,提起扁擔的時候手指隻能懸空著,一碰到就疼得皺眉。


    “肖沐哥哥,其實不用……”她叩響肖沐的家門。


    “拿著吧,我不想欠你的。”肖沐有些不好意思,遞給她一個紙包。


    “花生糖!”阿茉隔著紙便聞到甜香四溢,驚喜道。


    “聽林叔說,明日是你的生辰。我沒準備別的……”


    “我很喜歡。”阿茉低頭一笑,有些惆悵的問道:“肖沐哥哥,你以後打算怎麽辦,總不能一輩子做短工吧。”


    “還沒想好,但不會一直待在這裏。”見她麵帶愁容,肖沐問道:“怎麽了?”


    “近來常常有人來家裏提親。爹以我年紀小為由,通通迴絕了。但我知道,這幾年肯定躲不過去了。”她頓了頓,鼓起勇氣問道:“肖沐哥哥,你願不願意……”


    “阿茉。”肖沐打斷道:“你應該找個好人家,至少要能保證衣食無憂。”


    “哦。”阿茉低頭不語,用鞋尖在地上畫圈圈,繼而苦澀一笑:“肖沐哥哥,謝謝你的糖,我先走了。”


    肖沐輕輕嗯了一聲,卻在她轉身之後捏緊了拳頭。


    過了不過數月,街上敲鑼打鼓,十分喜慶。肖沐心裏明白,是阿茉要嫁人了。他翻箱倒櫃,找出祖母留下來的那個金鐲子,給林家送了過去。


    婚禮過去數日,肖沐頹然地走到街上,隻見橋頭人圍得熙熙攘攘。


    “婆婆,這是怎麽了。”他走過去問道。


    “昨日是花燈節,不少人放水燈祈福,官府今早便派人清理河道,沒想到打撈上來一具屍體。後來一查才知道,是徐家的新媳婦跳河自盡了。哎呦,前幾日婚禮辦得風風光光,這是有什麽想不開的呀。”


    “徐家?”肖沐內心一驚,從人群中擠出去。到豆腐坊門口,聽到林叔毫無波瀾的聲音:“你們想要,把聘禮拿迴去便是。”


    “呸。本公子八抬大轎娶她做正室,她倒好,拿著把剪刀威脅我不準碰她。原以為過幾日就好了,結果呢?居然一言不發地跳河自盡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徐家虐待她呢。果然是有娘生沒娘養的家夥,給臉不要臉。”


    林叔身著白衣沉默地站著一旁,飽經風霜的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肖沐氣得渾身顫抖,走進去一拳把徐家公子打翻在地:“不會說話,就不要說。”


    “你竟敢……”徐家公子憤怒地吼道:“你們幾個,把他往死裏打。”


    家丁將肖沐圍在中間拳腳相加,直打到他鼻青臉腫,吐出一口黑血。林叔並不阻攔,走迴客廳默默地燒紙錢。


    “算了,別把人打死了。我們走!”徐家公子招唿家丁抬起聘禮箱子,朝著林叔的背影罵道:“你女兒不配進我家祖墳,你自己給她收屍吧!”


    肖沐按著悶痛的胸口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進去掀開白布,阿茉的臉已經被泡的發白腫脹,薄薄地蓋了一層胭脂,頭發也被重新梳好。手腕上的鐲子是他前幾日送的新婚賀禮。


    肖沐垂下眼簾,喉結艱難地動了動。


    “林叔。”他跪在地上:“如果那時我勇敢一些,或許……”


    “與你無關,這是她的命。”林叔打斷了他:“不必自責,你走吧。”


    “林叔……”他喉頭哽咽,林叔不為所動,隻是靜靜地繼續燒紙錢。


    夜間肖沐把花燈一盞盞放到河中,看著它們順水流去。他往嘴裏塞了一顆花生糖,和著淚水,吃起來盡是苦澀。


    “眼淚無用,想保護重要的人,唯一的辦法是讓自己強大起來。”不知何時,一個身著墨青色長衣男子坐在他的身邊:“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肖沐轉過身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怎麽幫?”


    “你可有聽說過,雲寂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尋音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溪山琴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溪山琴況並收藏尋音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