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知道為何,傳說中身材偉岸、高大俊朗的“魔師”竟然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但兩人卻沒有懷疑自己的判斷。


    首先,便是因為縈繞徐行全身的魔氛,實在是太過強烈而濃鬱。


    若非是魔門中不世出的高手,又怎麽會有如此表現?


    其次,徐行言語中那種不容違逆的霸道,也極其符合世人對“魔師”的認知。


    畢竟,“魔宗”已經隱匿多年不曾出世,除了“魔師”以外,還有哪個魔門高手,能培養出這種氣度?


    徐行目光平移,挪到那名身材勻稱僧人臉上,語氣平淡到近乎冷酷。


    “剛剛,就是你出手,救走了鍾仲遊?”


    徐行這一輩子,本就最為痛恨鍾仲遊這種下作無恥的淫賊,剛剛又正處於借此人觀察龐斑魔功的重要關頭,忽地被這僧人打斷,就算脾氣再好,也不禁冒出些怒意。


    更何況,徐某人的脾氣,一向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若是挨了打、吃了虧,那是一定要報複迴來。


    如今這和尚的所作所為,已經觸了他的黴頭。


    這僧人的臉容肌膚皆極為白皙,滑嫩得猶如嬰兒,眼眸深遠平靜,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雖是看不出具體年齡,但從這眼睛中,就能感覺到他乃是久曆世事、飽經世情之輩。


    僧人其實在認出“龐斑”的第一時間,就已做好了魚死網破、殊死一搏的準備。


    是以,此時麵對徐行如此目光,他心中也並無太大起伏,反倒是歎了一聲,雙手合十,神情坦然:


    “淨念禪宗了盡,見過‘魔師’。”


    了盡?


    徐行目光微微一動。


    哪怕不算前世從“原著”中得到的情報,他來到這個世界後,也不止一次的從厲若海口中,聽說過這個名字。


    了盡,淨念禪宗本代的禪主,天變之後,白道中最頂尖的人物,向來與慈航靜齋齋主言靜庵齊名,據說功力之深,已不輸給一眾老牌宗師。


    隻不過,與魔道年輕一輩最出色的龐斑相比,那差距便著實是有些遠了。


    按照原著走勢,正道還要靠言靜庵這位齋主獻身,才能製住龐斑,令其退隱江湖二十年,為浪翻雲、厲若海等人爭取出難得的成長時間。


    其實,縱觀整個黃係世界觀,《覆雨翻雲》這段時間線的慈航靜齋,的確也稱得上正道魁首。


    比起挑選真命天子那一批,務實太多,至少有事兒是真上。


    徐行看著了盡,眼神有些古怪,歎道:


    “原來是淨念禪宗禪主當麵,你說我是龐斑?嘿,看來,新仇舊恨,今天也該一並算了。”


    新仇舊恨?


    徐行口中的新仇,其實是指把他指認成龐斑的事。


    畢竟,他徐某人就算再怎麽墮落,都不至於以百歲老人之身,去算計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也沒有自己給自己戴帽子的習慣。


    至於舊恨,指的便是“大金剛神力”一脈與慈航靜齋、淨念禪宗的恩怨。


    自九如祖師破空飛升之後,金剛一脈便與這兩大佛門聖地,以及身為禪宗祖庭的少林寺履有磨擦。


    了盡當然不知道徐行的金剛傳人身份,聽到這話,也有些始料未及。


    新仇自不必多說,可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淨念禪宗和魔師宮究竟有何舊怨。


    不過,正魔不兩立,了盡在心中早已將龐斑當成了必須要鏟除的大敵,也並未出言反駁,隻是沉聲道:


    “能令‘魔師’通名,實乃了盡的福分,縱然老衲今日戰死,言齋主亦會找‘魔師’論道,定不令‘魔師’失望。”


    了無剛說完,站在他身旁的年輕和尚已難以抑製怒氣,大聲嗬斥道:


    “龐斑,你殺我師尊絕戒大師,我敬你功深,但為我亡師,定要你償命!”


    這和尚的麵容其實頗為俊秀,眉宇間卻透露出一股勃勃英氣,後負古劍,身穿白衣,瀟灑孤傲,氣度灑然。


    徐行知道,以自己如今這一身魔氣,無論怎麽說,都難以打消對方先入為主的印象,便也根本不去辯解身份,隻是看向那年輕和尚,揚眉道:


    “這麽說,你就是絕戒的徒弟?你現在的法號,應該還是空了?”


    空了和尚,乃是少林第一高手絕戒大師的弟子,在原著中曾經隱藏身份,以許宗道之名,投身於“鬼王”虛若無麾下。


    等到天下定鼎後,空了為了替死在龐斑手下的師父報仇,又進入雙修府,與那一代的雙修公主穀凝清結為夫妻,借“雙修大法”提升功力。


    練成大法後,他因為懷疑妻子穀凝清仍然深愛舊情人厲若海,故而拋妻棄子離去,改法號為不舍,闖出了“劍僧”的偌大威名。


    迴想到此處,徐行忽然記起來,剛才厲若海的確是叫了一聲凝清。


    自己救起來那人,似乎正是本代雙修府的傳人,雙修公主穀凝清。


    這麽看來……


    想到這裏,徐行看向如今還沒有改法號的空了和尚,目光便更為古怪,不禁搖了搖頭,流露出一副感慨神色。


    ——原來,是三角戀現場啊。


    得出這個結論後,他心中那種怒意也淡了些,神情都變得玩味起來。


    不過,徐行仍是沒有放走他們的意思,隻是負手而立,淡然道:


    “淨念禪宗、少林寺,不錯,三家裏麵來了兩家。


    既然放跑了‘邪佛’,拿你們這些佛門中人來湊個數,也未嚐不可。”


    他轉過頭,看向空了,又搖搖頭:


    “以你目前的實力,想報仇是絕無指望,日後怕也等不到,不妨今天先為我做個見證。”


    空了聽了這話,雖然不忿,卻也必須要承認“龐斑”所言皆是事實。


    以他和了盡的實力,和魔師這等人物狹路相逢,自然是十死無生。


    空了乃是在獨自遊曆江湖的過程中,與穀凝清相識,本是看她一個弱女子,被魔門中人追殺,才仗義出手。


    可在相處過程中,空了也不自覺地被穀凝清這位迥異於中原尋常女子,充滿異域風情的雙修公主吸引。


    當然,他也並不否認,雙修公主這個身份,對自己也有一份別樣的吸引力。


    隻不過,兩人在結伴逃亡中,卻發現身後的追兵搜捕越來越嚴密,高手也是越來越多,幾有結成天羅地網之勢。


    穀凝清就在此時,讓空了這位人脈深廣的少林弟子先走,去尋救兵來相助。


    空了也又想起了盡近日來,為了東島之事,正從青海趕赴東島,會途經此處,便去請了這位前輩來,要保穀凝清一命。


    隻不過,在事前空了和穀凝清一樣,本還以為身後追兵乃是來自“花間派”的魔門弟子。


    憑了盡的武功和身份,就算是花間派掌門人“花仙”年憐丹親至,亦絕無可能從他手下奪走穀凝清。


    是以,空了此行可謂是信心滿滿。


    可他沒想到,出手的竟然不是“花間派”而是“陰癸派”。他更沒有想到,居然會迎頭撞上正在追殺鍾仲遊的“龐斑”。


    空了深吸一口氣,平複激蕩的胸懷,再抬起頭,看向徐行,沉聲道:


    “不知‘魔師’所言的見證,是什麽意思?”


    徐行微微一笑,縈繞周身的魔氛忽地消弭殆盡,不存分毫。


    了盡、空了皆有些不明所以,紛紛嚴陣以待,隻疑是這蓋世魔君又再擺弄什麽手段。


    可兩人沒想到,在盡收魔氛後,那張唇紅齒白的稚嫩小臉上,驟然泛起一種寶相莊嚴、堅固圓滿的金光。


    空了、了盡兩人的目光,立時整得渾圓,充滿了不敢置信的神色,他們都感覺得出來,這股金光中,傳來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這好像是一種,失傳已久的神功……


    了盡不禁驚唿道:


    “大金剛神力!”


    迎著兩人的震驚目光,徐行伸出右手,做拈花狀,笑得無比和藹:


    “我正是要小和尚見證,金剛傳人與淨念禪宗禪主之爭,以了結我們這一脈,延續百年的恩怨。”


    了盡隻覺自己那維持了數十年的“無思無念”之景,都被這場景從根本上動搖,嗓音顫抖:


    “你、你一個魔門中人,竟然學會了大金剛神力,這怎麽可能!”


    作為金剛一脈的老對頭,了盡禪主或許天底下,除了徐行這個正統金剛傳人外,最為了解“大金剛神力”的人之一。


    他深刻地明白,想要練成這門絕世神功,究竟是何等不易,若不能勘破“諸相非相”的道理,便決計無法成就。


    “龐斑”這個魔功深湛,精於操弄欲念的魔師,怎麽可能勘破此關?


    想到這裏,了盡不由得心生絕望之感——這魔師的魔功,又有進境,天下從此多事矣!


    徐行一笑,反問道:


    “見性成佛,何拘佛門內外?”


    空了麵容一震,顯然是大有感悟。


    了盡則是竭力穩住心境,平複胸懷激蕩,麵皮抽動數次,才恢複如常,緩緩道:


    “化佛為魔,也是你們魔門的老手段了,據傳說盛唐年間,縱橫天下的邪王石之軒,便是此道高手。


    不曾想,‘魔師’亦有此能,不令先賢專美於前,遙追邪王,實令了盡汗顏。”


    聽到這番話,空了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心中甚至生出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


    畢竟,金剛一脈第三代傳人淵頭陀,本就是死於蒙赤行之手。


    而龐斑又是蒙赤行寄予厚望的親傳弟子,通曉“大金剛神力”,那是再正常不過。


    而且如了盡所說,魔門研習佛門秘法,本就有先例在前。


    “魔師”既然要做古往今來的魔門第一人,不惜閉關修行兇險莫測的“道心種魔大法”,效法“邪王”自也沒什麽出奇。


    更何況,其實佛門和魔門的淵源,還可以在往上追溯。


    慈航靜齋的開山祖師地尼,就曾經和魔門第一代邪帝有過一段情緣,甚至就連“慈航劍典”亦參考了魔門至高秘法“天魔策”,以及邪帝手書的“魔道隨想錄”。


    這一段公案,對淨念禪宗、少林寺的各位掌門、首座來說,已算是半公開的秘密。


    了盡說完,又向前踏出一步,長歎一聲:


    “魔道興盛,魔作沙門,果真是五濁惡世!”


    說到此處,了盡那一雙智慧通明的眼眸猛然睜大,其中折射出極其罕見的堅決目光,顯然是心存死誌,要以命相搏。


    “可即便你學會了‘大金剛神力’,也絕不是真正的金剛傳人!”


    徐行長袖一拂,大笑道:


    “你們淨念禪宗,不過是慈航靜齋這群臭婆娘的一條好狗,也配與我談佛門正道?”


    了盡目光睜大,怒喝一聲:


    “你!”


    這個“你”字剛一說出口,就被豪邁的長笑聲給徹底壓過,笑聲傳遍數裏,令天地雨幕激蕩不已,散成茫茫白霧後,又衝霄而起。


    一時間,笑聲、雨聲、風聲、鬆濤聲、江潮聲,盡數連成一片,不分彼此。


    即便徐行還沒有真正出手,隻是立於原地,縱聲長笑,就足以令了盡麵色肅然,心弦緊繃。


    無處不在的渾厚聲音,已將了盡整個人徹底包裹。


    他隻感覺那不是聲音,是猶如實質的聲浪大潮,自己也不是站在山林中,更像是沉浮於波濤洶湧、狂風暴雨的汪洋大海。


    了盡雙腳此時已陷入地麵半寸有餘,衣袂不住地向後飄揚,袖袍鼓蕩,像是一張蓄滿了勁風的幡子,整個人卻如鬆柏般挺得筆直。


    而空了的袖袍邊緣,雖是溢散出鋒銳劍氣,卻依舊被迫得步步後退,且每一步後退,周身都迸發出刺耳至極的尖嘯聲。


    十步之後,他已是麵色漲紅,目眥欲裂,眼中浮現出不甘神色。


    空了雖然早知道“龐斑”魔威蓋世,卻沒想到,一心為師報仇,苦練多年的自己,在他麵前,竟然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空了才明白,為何“龐斑”會讓自己做個見證,因為在這魔君眼中,他根本沒有絲毫值得入眼之處。


    在某個節點,這些相互共鳴的聲音,一起衝破了某個無形界限,到了一種大音希聲、萬籟俱寂的地步。


    了盡猛地閉眼,將自己這一身臻至最巔峰境界的“無念禪功”催發到極限,空境場域油然張開,一掌拍出,將徐行周身十五丈之地盡數覆蓋。


    了盡的空境場域,與徐行在此界所遇的任何一位高手,都是截然不同,他的場域看上去並不堅固,有些虛幻,甚至可以說是虛無。


    ——仿若夢幻泡影一般的虛無。


    空境第二重天的場域,本就有屏蔽精神之能。


    隻是思漢飛、紅日法王已經用實戰證明,這種效力用在徐行身上,甚至都起不到鉗製的效果。


    可了盡這一掌卻不同。


    徐行能夠感受得到,置身於了盡的場域中,自己的肉身、真氣全然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唯一受到影響的,隻有神念。


    他立即意識到,了盡的場域,乃是一種摒棄了物質、能量影響,專攻精神層麵的場域。


    並且,這並非是“壓製”、“禁錮”這種常規意義上的負麵影響,而是另一種引導人摒棄雜念,發掘真我的正麵影響。


    了盡所修的功法,名為“無念禪功”。


    所謂“無念”在佛法中,指的便是通過修禪定,以解除念或想之執著,覺悟此本來一心,心外無有別境,而至無念無想,於諸境無礙自在。


    這種法門,其實和空境宗師踏足第三重天,要排除一切雜念的過程不謀而合,這其中最大的關隘,就是分清何為妄念妄想,何為本來一心。


    了盡也明白,麵對“龐斑”這種人物,想要用尋常意義上的打擊,意義並不大。


    所以,他索性拿出自己參詳“無念禪功”多年得到的感悟,以此為餌,邀請“龐斑”與自己共參“無念無想”之境。


    縱然是曆代臻至第三重天,堪稱大宗師的絕頂人物們,在踏出這一步時,都要慎之又慎,才能有所成就。


    而了盡卻將自己的心神,與“龐斑”練成一體,就是要盡可能地幹擾他的參悟,再借助這個突破過程的兇險,令“龐斑”精神崩潰。


    看著徐行眼中出現的茫然、空洞之色,了盡心頭一喜,頗為欣然。


    他抵達這個境界已有數年,雖然距離踏出最後一步尚遠,卻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抵抗力,能夠將自我維持得更久。


    隻是,了盡的笑意還未徹底綻放,就見一隻肌膚瑩白如玉,蘊有灼然金光的小手,握緊成拳,悄無聲息地打向自己腰腹。


    他亦是絕對意義上的實戰高手,右手長袖一拂,便迎向這隻小拳頭。


    這一招雖是平平無奇、無名無姓,卻是拳勁沉凝若山嶽,袖袍飛舞似流水,山水相依、剛柔並濟,可謂是渾然天成,盡顯宗師風範。


    但徐行的應變,卻大大出乎了盡的預料,他那隻手在被了盡的袖袍兜住後,豁地五指大張,從拳頭,變成了一個平平推出的手掌。


    就像是一座拔地而起、橫空撞來的嵯峨大嶽,且後勁連綿不斷,仿佛撞來的還不止一座,而是百十座山峰,簡直可以說是重巒疊嶂。


    了盡心境波瀾不起,雙手自然而然地生出變化,招式大開大合,勁力縱橫彌散,無所不至。


    可徐行的變化還要更勝過他。


    隻見兩隻小手在半空中飛舞,捏出種種法訣、手印,一拳一腳皆是直來直去,古拙沉雄,卻含無窮大力,仿若勾連須彌法界,一舉一動,皆要震動十方。


    交手三十來合,了盡雙袖已盡數被徐行的“大金剛神力”震碎,化作紛飛碎布片,露出兩隻白皙光滑的手臂。


    徐行的目光雖仍舊茫然、空洞,好似還沉浸於禪定境界中。


    可這具肉身的反應卻絲毫不慢,本能地向前踏出一步,雙手捏成爪,十根手指上泛起金光,仿若十口斷滅因緣的金剛慧劍。


    他右手輕輕一扯一撕,便從了盡胸膛上抓下來一大塊皮肉,令這大和尚一片皮開肉綻、血肉橫飛。


    徐行的左手更是捏住了盡的肩膀,隻一抖一震,便將那整個肩頭捏成血肉成泥、紅白相間的肉糜。


    一擊建功,徐行得勢不饒人,又旋身擰胯,踹出一記蘊有“大金剛神力”的戳腳,將了盡的身子遠遠踢飛出去。


    空了眼疾手快,飛身而起,接住了盡的身子。


    可他卻也被其中所攜的沉雄勁力推動,止不住地向後倒退,直撞斷了三根兀自矗立的古樹,才堪堪停下來。


    年輕和尚嘔出一口血,神色萎靡、麵容慘白,雙手更是顫抖不已,出現明顯扭曲,顯然已經錯位,整個人更是栽倒在泥坑中。


    失去真氣庇護後,空了渾身很快就被大雨徹底淋得濕透,那種陰冷潮濕之感,更是讓他心中絕望,萬念俱灰。


    直到此時,了盡這才自“無念”境界中清醒過來,他躺在空了懷中,勉強支起脖子,看著徐行的肉身,不可置信地震撼道:


    “你、你分明還沒有成就大宗師,怎麽可能全然不受影響?!”


    徐行拍了拍雙手,讓雨水衝走手上的血跡,又撣了撣衣服,淡然道:


    “若是全然不受影響,豈不是辜負你這一番好意。


    隻不過,我的神意縱然沉浸了進去,可我的肉身卻沒有。”


    了盡本以為徐行是如他一般,分出半數心神來應敵,聽到這話才知道,這魔君竟然是純靠肉身自行變化,心中更是大為驚駭。


    “沒有神意主持大局,純粹的肉身,怎麽能生出如此靈動的變化?”


    此時的他,已經取迴了方才的記憶,知道徐行在剛剛的戰鬥中,拳技究竟是何等精妙。


    可這一切,竟然都是肉身自行施展?!


    徐行灑然一笑,反問道:


    “日升月落、物換星移,本就是天地自然之理,可需要任何念頭來控製?”


    徐行舉的這兩個例子,雖然看似和武道毫不相關,了盡卻明白他的意思是,已經將肉身練成了真正的小天地,自有一套運行規律。


    可縱然明白其中原理,了盡卻也不能理解,徐行究竟是如何做到,隻能長歎一聲,語氣悲憫:


    “你,你竟然到了這樣的境界!莫非,當真是天佑魔道?!”


    空了聽聞此言,想起自己的師父絕戒大師,亦不由得悲從中來。


    他隻覺蒼天不公,怎會令龐斑這等魔君降生世間,造下這等殺孽惡業?!


    徐行負手而立,不予作答,隻是淡然道:


    “聽說,慈航靜齋的言靜庵,乃是不世出的奇女子,武功禪法皆不遜色於你,甚至還猶有勝之。


    如此人物,徐某也頗有興趣一劍,欲完納爾等與我金剛一脈的宿願,就讓她來見徐某吧。”


    痛打了盡一頓後,徐行心中那本就不多的怒氣,也悉數發泄了出來。


    畢竟,他也知道,了盡並非故意,這位禪主亦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而金剛一脈與淨念禪宗、慈航靜齋的恩怨,也從未上升到血海深仇的程度。


    這樣的懲戒,已算是足夠。


    並且,鍾仲遊雖然逃走,但以他如今這種魔種爆發、真氣半毀的狀態,能不能逃迴陰癸派都是兩說,就算跑了迴去,也是命不久矣。


    了盡注意到,即便到了這種時候,徐行還是自稱“徐某”,不由得心中疑惑。


    ——如此情況下,這老魔頭還有遮掩的必要嗎?


    莫非真是如“邪王”一般,佛魔雙修,硬生生練得精神分裂了?


    若是如此,今日之事,也並非毫無轉圜餘地。


    了盡身為淨念禪宗一派之主,自有非凡智計,此念一起,隻覺抓住了一線生機。


    就在他心中盤算之餘,又聽見漫天雨聲中傳來一個清清淡淡,好似不含任何感情的哼聲。


    “言靜庵?”


    這個聲音剛一響起來,空了和了盡便驚奇地看見,魔焰滔天、不可一世的“龐斑”,再次變了恢複到了寶相莊嚴、不苟言笑的狀態中。


    這個略帶寒氣的淩厲聲音響起後,又有一個更為嬌媚柔美,好似明珠滾玉盤,清脆且悅耳的嗓音隨後響起。


    “咦,小和尚,你怎麽迴來了?!”


    空了在泥濘裏,勉力抬起頭,睜開視線模糊的眼眸,望向前方。


    雨幕中,穀凝清挽著厲若海的臂膀,又倚靠著這位英姿勃發的高挑少女,蓮步輕移,緩緩走來。


    穀凝清雖是在往前走,目光卻始終聚焦於厲若海,星眸中似是蒙著朦朧霧氣,卻依舊掩不去那股濃烈如火的情意,幾縷發絲貼著在俏麗臉頰上,更平添一份俏麗。


    厲若海察覺到從身旁傳來的火熱視線,心中雖是尷尬,也不好直接別過臉去,隻能雙目凝注徐行的背影,擺出不苟言笑的模樣。


    厲若海的身形比之尋常女子,本就是高挑挺拔,麵容更是生得英氣凜然,不讓須眉。


    是以,穀凝清和她並肩而立,竟然有種天造地設、無比般配之感,令人不禁感慨,好一對壁人!


    徐行雖然沒有迴頭,直麵厲若海那好似要殺人的目光,卻也從過非凡的靈覺,將這一幕盡收識海,並暗自為這無限美好的畫麵點頭。


    空了看到這一幕,卻隻覺胸膛中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他用血肉模糊的雙手,緊抓了一把泥土,勉強撐起身子。


    迎著穀凝清的關懷眼神,空了抹了把滿臉的血汙泥濘,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嗓音幹澀沙啞,還帶幾分顫抖:


    “凝清,這、這位莫非就是,‘邪靈’?!”


    穀凝清看著他這幅淒慘模樣,嚇了一大跳,卻還是毫不猶豫地跑了過去。


    兩人畢竟曾經並肩作戰過,穀凝清又曾受過空了的幫助,以少女豪放直率的性格,自然不會放任這小和尚不管。


    她扶住空了的身子,震撼問道:


    “小和尚,你、你這是怎麽了?”


    少女的嗓音中,有抑製不住的震驚。她又看向衣袍皆被鮮血濡濕的了盡,眼中震撼更濃。


    空了感受著從身側傳來的溫熱觸感,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好在他是佛法精深的少林弟子,終究強忍了下來,隻是搖搖頭,神情複雜,複雜中還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悲哀。


    空了實在是想不通,穀凝清和厲若海,怎麽會和“龐斑”如此熟識。


    他也聽說,魔師宮如今正在捉拿“邪靈”,又聽說“魔師”勤修“黑天書”,精通將人煉製成劫奴的手段,難不成……?!


    一想到“劫奴”二字,又想到“黑天書”的邪異名聲,以及“魔師”一向的作風,空了剛剛因穀凝清脫困,而泛起喜意的心。


    年輕和尚又止不住地往穀底沉去,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穀凝清,卻不發一言,隻是麵色沉重僵硬,像是要落下淚來。


    穀凝清察覺到他眼中的悲傷、複雜,不明所以,又再次看向徐行,目中滿是疑惑。


    厲若海則是趁著這個機會,終於暫且擺脫了穀凝清,來到徐行身後。


    少女畢竟不是善妒之人,剛才隻是對言靜庵這個據說姿容隻在她之下的絕代美人,有一種本能敏感。


    如今她也將此念拋諸腦後,隻是悄悄鬆了一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模樣。


    徐行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能給厲若海絲毫說話的機會,要主動發問,以掩蓋方才的過失。


    所以,他迴過頭,揚起臉,看了厲若海一眼,不解道:


    “按理來說,你的嫁衣真勁,也不能為人療傷啊,怎麽一副耗力過度的模樣?”


    一提到這個話題,厲若海的雙頰就飛起紅霞,露出絕無僅有的嬌羞神態,隻恨恨地看了徐行一眼,緊抿薄唇,一言不發。


    對性取向正常,且頗為純情的少女來說,穀凝清對自己的愛意,完全說得上一句羞於啟齒。


    徐行見平日裏落落大方,甚至可以說是頗具豪氣的厲若海,驟然露出這種小姑娘家家的神情,玩心大起,抽動鼻翼,仔細聞了聞,才一本正經道:


    “厲姑娘,我估計你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你臉紅的時候,體內還會分泌出一種奇特的香味。”


    聽到這種調侃,厲若海立時氣血上湧,不禁紅了臉,還紅了眼,惱羞成怒,一腳踹在徐行的屁股上。


    好在,她還記得其他人都在身旁,竭力平複氣急敗壞的激動心情,隻用精神波動道:


    “那是凝清的味道!”


    ——那不對啊,剛才怎麽沒有這種氣味?哦,懂了,原來雙修大法,還有這種效果……


    想到穀凝清看厲若海時,那種媚眼如絲的神情,徐行立即想到了一種可能,麵色微妙。


    隻不過,顧及到身旁這位接近炸毛的羞憤少女,他沒有說出來,也對這不輕不重的一腳,沒有任何表示。


    ——罷了,罷了,這種時候,惹她幹嘛。


    帶著這種寬宏大量的想法,徐行轉過頭,看向穀凝清和空了,左手托住右手手肘,再用手掌摩挲下巴,一副專心致誌的模樣。


    ——呱,好一出六國大封相啊。


    其實,從大明王朝時期開始,徐行就頗喜歡看旁觀這種事,更喜歡撮合旁人,陸竹、細雨便是其中一對。


    在北宋世界,他更是提議用密宗的灌頂法門,為蘇夢枕解決煩惱,到了這個世界,徐行喜歡看熱鬧的性子自然也沒有改,當即便饒有興致地看起來。


    厲若海看這小子又用出了慣常的冷處理手段,不禁為之氣結。


    但她也實在好奇穀凝清和空了的關係,深唿吸幾次後,一邊看向那裏,一邊敲徐行的腦袋。


    徐行一想到,站在自己身後這一向高傲、凜然、不近人情的冷麵美人,竟也是這三角關係中的一環,就忍不住想笑。


    算了,讓她敲吧,就當是票價了。


    看著厲若海和徐行的互動,一旁的了盡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完全想象不出來,以“龐斑”的性情,怎麽會容忍有人如此對待自己。


    ——這少女,又是什麽來路?!


    難道蒙赤行也……?!


    一想到這個可能,了盡隻覺得驚駭欲絕。


    就在這時,穀凝清才迴過頭來,對上了徐行和厲若海的目光。


    厲若海還有些難以麵對穀凝清,不自覺地移開了眼神,雙手也背在身後,反握長槍,不斷用左腳尖踢右腳腳後跟。


    徐行則是毫不避讓,大方承認道:


    “我打的。”


    穀凝清雖然不認識了盡,卻也感覺得出來,這大和尚乃是不可多得的宗師高手,知道在場眾人中,隻有徐行有這樣的實力,能夠把他打成這樣。


    但聽到這小孩如此坦然的承認,少女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杏眼微睜,不敢置信地問道:


    “小……閣下,這又是為何?”


    “為何?”


    聽到這個問題,徐行氣笑了,反問道:


    “這兩個賊禿半道殺出,不分青紅皂白,就說我是龐斑,還放走了鍾仲遊,難道不該打?”


    說到這裏,徐行照顧穀凝清的心情,也直言不諱道:


    “並且,我乃金剛一脈的正統傳人,與淨念禪宗、慈航靜齋,以及這小和尚出身的少林寺,早有孽緣,如今既然狹路相逢,少不了要做過一場。”


    厲若海剛剛就是聽到“龐斑”二字,顧忌到穀凝清在一旁,便沒有在第一時間趕來。


    隻是後麵聽到徐行的言語,她也意識到,應當是對方認錯了人,這才趕來,是以現在聽徐行這麽說,沒有多少震驚,隻是啼笑皆非。


    想起這一路上,徐行對她的種種調侃,厲若海心頭更是大為快意——你小子也有被人認錯的一天!


    少女俯下身子,把頭擱到徐行耳畔,眉眼彎彎,學著徐行一慣的語氣,笑嘻嘻地悄聲道:


    “喂,你不會真是龐斑偽裝,特意來接近我的吧?”


    話說出口,厲若海自己都小小的吃了一驚。


    ——什麽時候,我說話竟然變成了這樣?


    徐行也感覺她的聲音格外柔和,卻還是頗為配合,以一種充滿老魔頭風格的姿態,桀桀怪笑道:


    “小姑娘,不曾想龐某偽裝一路,還是被你識破,既然如此,老夫也隻能不解風情,將你擄迴魔師宮,助我修行矣。”


    說話間,徐行眼中還亮起兩道魔火,以增添說服力。


    厲若海不禁哈哈一笑,剛想說話,忽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和陌生,從身前傳來。


    她雙目猛地大睜,卻見徐行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周身魔氣氤氳,目中神采也變得邪異而冷酷,帶著一種攝人心魄之力。


    隻聽他悠悠道:


    “厲姑娘,可還記得,我方才說過,釣魚的道理?”


    這話一出,厲若海心頭驟然一緊,清麗麵容緊繃,右手緊握丈二紅槍,目光更變得無比淩厲。


    “你——”


    見她露出這種好似受驚小鹿的神情,徐行忍不住哈哈大笑,眉眼揚起,嘴角一翹,得意道:


    “厲姑娘,跟我拚演技,你還早著!”


    這種得意在厲若海眼中,一律可以歸為“臭屁”,少女羞憤欲絕、怒不可遏,又是一腳狠狠踹向徐行的屁股,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


    “徐、踏、法!”


    徐行也不躲,隻是站在原地,輕輕應了聲:


    “幹啥?”


    “若海,你還是這樣,頗具童趣呢?”


    就在他們兩人打鬧時,穀凝清又嬌笑著從空了身邊走了迴來。


    看見穀凝清,厲若海多少還是有點身為長姐的包袱,隻給徐行遞過去一個秋後算賬的眼神,便雙手抱胸,哼了聲,不再有動作。


    徐行則是察覺到,穀凝清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和空了剛才看厲若海的眼神,有些莫名地相似,也隻是挑了挑眉,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不再言語。


    見這兩個小孩兒都消停了下來,穀凝清也露出頗為無奈的笑容,看向了盡、空了,將剛才發生的事,事無巨細地為兩人解釋了起來。


    其實,了盡在聽到“徐踏法”這個名字時,已經想起來,近來江湖中發生的一件大事。


    徐行打死紅日法王、重傷思漢飛的戰績,雖然還沒有傳迴去,但是先前一戰擊殺裏赤媚,打得四密尊者油盡燈枯,手刃薛禪王子的戰績,已經在江湖中有所流傳。


    隻不過,這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消息,並不真切。


    並且裏赤媚等人皆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宗師人物,怎麽會如此輕易地死在一個小孩子手中?


    是以,了盡雖然聽聞,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隻當是魔門為了東島之事,放出來的煙霧彈。


    隻不過剛剛在見識了徐行的手段,又聽到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後,了盡卻忽然將他,和那個傳說中的神秘高手聯係起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大和尚也不在乎自己右肩粉碎,反倒是站起來,單掌立在身前,慚愧道:


    “徐小宗師的戰績,老衲亦有所耳聞,方才之事,的確是老衲魯莽不了,唉,唉!”


    雖然徐行身份不明,但就憑他的戰績,了盡也可以確認,此人絕對不是魔門中人。


    隻是一想到,自己剛剛竟然放走了鍾仲遊,這大和尚就不禁麵色愁苦,猛地跺了跺腳,長歎一聲。


    徐行倒也不去怪他,隻是擺手道:


    “你的錯,我已經懲過,便一筆帶過吧,至於鍾仲遊……”


    他轉過頭,望向遠方,悠悠道:


    “他就算今天逃了,也沒幾天好活,魔念深種、魔氣攻心,就算想再造惡業,亦不會有此餘力,大和尚倒也不必為此太過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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