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策,玄策快走,不要停下來。”


    閉著眼睛的百裏守約口中不住喃喃著,臉上帶有焦急的表情,一滴滴汗水從他的額頭淌流下來。


    他的手攥緊了,骨節泛著青白之色,可見用了多大的力氣。


    百裏守約猛的睜開眼睛來,眼中的波瀾終於漸漸的散去,恢複了淡漠如水的狀態。他現在看見的是在長城中所住屋子的房梁,知道自己究竟存在於哪裏,不再停留在記憶當中的那個世界。


    到這時,他的胸膛仍舊起伏著,隻是不像一開始那樣的劇烈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進入身體裏麵,將那些滾燙的熱意給驅離。


    直到這時,百裏守約才驚覺背後已經是一身的冷汗,黏糊糊的,又帶有冰冷之感,讓人十分的不適。


    在這秋寒的夜晚,夜色冷,人冷,心冷。


    從床上直起身子來,他坐在床榻上。雖然身上的傷勢還沒有完全的好轉,卻也恢複得不錯了,至少一個人自主生活還是沒有問題的,就是離重新去城牆上輪值還有一段距離。


    旁邊敞開的窗戶,從窗外吹拂進來的秋風,帶著秋意似水,如水一般的光亮在石製地板上波動著,微光瀲灩。


    這是月光,窗外清冷的月光一直陪伴著他,在這不點亮燭火的夜晚裏,也帶來了一絲光亮。


    月光如火,雖然清冷,卻仍舊是光,擁有生命的溫度。


    從百裏守約的視角望出去,他隻能夠看到窗外院子中的一角,卻看不見天空中的月亮。即使是月亮向著天空的一角緩慢的移動著,直到隱沒不見,他也沒辦法看見。


    不得不說,有些遺憾。


    卻也不遺憾,因為過往的關係,對於月亮百裏守約有著深厚的情感以及記憶。


    他記憶當中的月亮,有著很多的形狀,他全部都記得很清楚。隻要他想,眼睛裏麵看不見月亮,心裏麵也會浮現月亮,隻不過與現實世界當中天空月亮的形狀會有所差別。


    月亮啊,曾經陪伴他與弟弟百裏玄策在無數個逃亡的日夜裏麵,給予他們指引,給予他們慰藉。在那些交織著夢境與現實的噩夢當中,隻要睜開眼,一看到月亮,便也不怕了。


    所謂的孤獨,恐懼,是身邊沒有人陪伴才會出現的。他也會感覺孤獨,覺得恐懼,那時候有百裏玄策在,這時候雖然百裏玄策不在,但他還有月亮。


    靈狐一族故老相傳的傳說裏麵,死去的親人其實並沒有徹底的消失,他們會去到明月上頭,注視著,陪伴著還在大地之上生活著的親人。


    百裏守約笑了笑,俊秀的麵龐上帶有的是極盡的溫柔。


    他做噩夢了,噩夢裏麵是無數個逃亡日夜當中的片段交織著組合而成的,帶有著他那段時間最為深切的恐懼。醒來以後那種空落之感,源於沒有完成母親的囑托,把弟弟給丟了的愧疚。


    還弱小的時候,總會被噩夢嚇醒,以至於不敢再重新閉上眼睛。


    等到強大了,噩夢卻也不會消失了。不是不能夠消失,是百裏守約留著它,讓它繼續存在於他的生命裏麵,變成他繼續強大的動力與理由。


    人如果沒有畏懼,或者渴望的東西,腳步很容易停下來。


    向前與微笑,那最困難時候一直做著的兩件事,他從來沒有忘記過。


    靈狐一族多靈秀,無論男女,容貌以及天賦都像是被上天眷顧著一般,在幼小時,便已經出類拔萃。這也是靈狐一族多災多難的原因,正是因為這天賜的美好,才惹來邪祟之輩的覬覦。


    有一些奴隸商人,便常常會組織捕奴隊,來尋找靈狐一族小聚居地的蹤跡。為的便是捕捉靈狐一族,將靈狐一族的族人以昂貴的價格售賣出去,去當奴隸,或者幹脆就是任人玩弄的玩物。


    正如這世間發生的許多廝殺爭鬥一樣,當有東西你有,別人沒有,而你又守護不住的時候,便是最為赤裸的弱肉強食了。


    同樣的事情,在他十二歲的時候發生。


    那一天,同樣是個明月璀璨的日子,月光明亮。


    不一樣的是小村落裏麵燃燒起的火焰,以及那混雜在火焰裏麵的殘忍大笑聲,還有族人們的哭喊聲。那無憂無慮的童年,定格在那一刻,從那一刻開始,他們在世上唯一的家沒有了。


    在月光下,在染紅了半邊天的火光中。


    一起沒有的,還有母親。


    作為從小沒有父親的靈狐孩童,捕獵是不用想了,唯有在叢林當中收集瓜果,自己種點蔬菜,清晨去收集掉落於花蕊當中的露水,這便是他童年時候做得最多的事情,以這為生。那個時候,他和母親,弟弟百裏玄策,雖然辛苦,有時候還吃不飽,卻還是過得很開心。


    所以他們常常要在其他的族人還在熟睡的時候,在黑暗的陪伴下去到叢林裏麵等待著東邊天空的第一縷光明,一同垂落的清晨的露水。因此,他們在村落被捕奴隊攻擊的時候,正好為了一天的溫飽待在叢林裏麵,躲了過去。


    可,他們是靈狐一族啊。


    人類的貪婪,使他們會去追索漏網之魚,將最後一絲利益都榨取幹淨。


    一場追與逃,開始了。


    他失去了最愛護他們的母親,那總是帶著溫婉笑容,讓兄弟兩個將頭枕在膝上,輕輕撫摸著他們的腦袋,哼唱著輕柔歌謠的女子。


    那一抹殷紅的血花,至今是他記憶裏麵深刻的淒豔。


    再然後,他帶著弟弟,開始了一段追尋著月亮的旅程。


    那是在現在的他看來一段不可思議的征程,一路上的種種,再換個時間段,換個人去,或許是不一樣的結果。


    他以為到了月亮下麵,到了一個沒有認識的地方,就可以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家了。


    但…


    他試圖這樣開始的時候,卻突然把弟弟,這唯一的家人給丟了。


    百裏守約目光閃動著,似乎看見了記憶裏麵的那張溫婉的笑臉。


    “對不起母親,我把弟弟給丟了。”


    他這樣說著,沒有哭。


    身為哥哥,家中的長子,他不能哭。記憶中她也沒有哭,隻是笑著說要睡上一覺,把弟弟交給了他。


    那可真是無比漫長的一覺啊。


    雖然想看看她,讓她醒,最後卻還是會去希望,那會是一個漫長的美夢。


    恍惚間,似乎有一隻輕柔的手,落在他的頭上,輕輕的撫摸著。


    記憶中溫柔的聲音,總在他看著其他靈狐孩童快樂玩耍的時候出現,給予他對於未來的美好盼望:“雖然你還小,但也是百裏家的男兒呦。百裏家的男兒,總有一天會震驚百裏,聲震八方的呢。”


    他從那裏,走到了未來這裏,真的是一段很漫長的旅途啊。但有些時候卻還會突兀的想要迴到過去,徹底存在於那迴望的一眼裏麵,即使是永生的凝滯。


    可時間無論如何都在往前行進。


    時間如此,人如此。


    再如何的漫長,終究一分一秒過去了,也不覺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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