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謫年少時,就有一人已經深埋在他的心底。這一生山高水長,而那個人會是他最敬重的人。


    坐擁一百零八間客棧,全四陸最精明的商人,天下第一聰明人,江湖三傑之一……誰會想到十裏穿巷的那個一向神秘的大東家曾經是個討飯吃、遭人毒打的小乞兒?


    胡謫三歲開始有記憶時,便知道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跟著瘸腿的老乞丐討飯了兩年,五歲時拜師入了幫派。


    說是幫派,其實就是換個三教九流的地方繼續謀生。他的師父是個與老乞丐比更為兇狠的老頭,專門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教他們武功,然後讓他們為自己做事。


    那個地方叫做“清門館”。每日寅時雷打不動地起床,開始挑水、劈柴、生火、練功,直到正午時分才能吃上一頓飯。館中僧多粥少,吃飯時必定哄搶。他長得瘦弱,年紀最小,擠在末尾,腹中從未享受過飽餐一頓的感覺。


    師父市儈至極,從來不把弟子當做人看,心情不好時便像對待牲畜時一鞭子抽打過去。一眾師兄更是冷眼相待,為了一點吃食就常常猜忌鬥毆,毫無溫情可言。胡謫在其中飽受折磨,不能抽身,幸好還有一人待他與眾不同。


    見到那個人時,是他入清門館的第三個月。


    那段日子眾人欺辱他年紀小,故意不給他飯吃,足足餓了他五天五夜。直到他餓得兩眼發黑,暈倒地上以為自己就要脫離苦海時,突然有一雙手把他拉了起來。


    等他完全清醒時,發現自己睡在軟軟的床榻上,嘴唇濕潤潤的明顯被水喂過,鼻尖還彌漫著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當那隻外酥裏嫩的烤雞腿遞到他跟前時,他才確信自己沒有出現幻覺。那一刻,他什麽都顧不了,拿著雞腿啃得滿嘴是油。


    “吃慢一點,這些都是你的。”


    一陣柔柔軟軟的小姑娘的聲音傳來,恍若天籟。他抬起頭,這才發現那個遞給他雞腿的是一個穿著雪白色裙袍的女孩。而她麵帶著微笑,手指正指著桌子上的烤雞。


    他看得目瞪口呆,雞肉塞滿了整個嘴,讓他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你還這麽小,他們那群人太過分了!”她的眼睛很亮,十分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又輕輕地問他,“我剛剛從外麵采藥迴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胡……胡謫。”他猛地咽下雞肉,口中含糊不清地道明兩個字。


    “胡謫……謫,謫,謫仙……”她不由得皺著眉頭搖起頭來,“這個名字不好聽,看你目清眉和的,不如我叫你‘清和’吧?”


    五歲的胡謫哪裏曉得什麽是目清眉和,哪個名字才好聽;他隻知曉眼前這個給了他雞腿吃的大姐姐才恍若仙子下凡。


    胡謫拿著雞腿木訥地點了點頭,稚嫩地嗓音顫顫地說了聲“好”。


    見如此,她輕輕地又摸摸他的頭,笑了起來,“快吃吧!以後有我在,你不會受欺負了。”


    後來胡謫才知道,那日救他的仙子姐姐也是清門館的人,也是那兇老頭的弟子。隻是兇老頭不敢像對待其他弟子一樣對待她,原因是仙子姐姐會醫術。她的醫術極為厲害,厲害到能餓得昏死在地上險些要去鬼門關的胡謫給救迴來。


    在同門師兄弟中,他從未對誰用過敬語,唯有稱唿她為“師姐”。師姐大了他整整八歲,性格內斂沉穩,行事已如個大人模樣,還有一手了得的本領。館中的人治病療傷都需要她,所以對她十分敬重,就連那個兇老頭也是。


    師姐果真如那日所言,自從采藥迴來後,便常把他帶在身邊,親自照顧他,悉心教他識字和做人的道理。一眾人皆發現了這一點,也就不敢輕易招惹他了。


    館中生活仍是清苦,門規森嚴,好在有了師姐,在他的童年歲月中照進了一束光亮。


    隻是有句話說,本領越大的人,肩上背負的責任也就越大。


    他早就知道他師姐是仙子下凡。這樣的仙子師姐,不該屬於他一個人,更不該隻屬於清門館。


    三年,師姐護了他三年。


    三年後,胡謫八歲,師姐十六歲。那個時候的胡謫,已經長成了一個明辨是非、可以自衛的小少年;而師姐的醫術已經爐火純青,小小的清門館已經容不下她豐滿的羽翼。


    師姐決定早早出館闖蕩江湖,去接受一番曆練,更希望用自己的醫術幫助到更多的人。


    下山那日,映著黃昏,師姐弟兩人依依不舍,話別了好久。最後還是師姐狠下心來,將手輕輕按在胡謫的肩頭,再叮嚀道:“清和,師姐走了,你好好保重。清門館絕非你的歸宿,等你想清楚你的心之所向,才能翱翔於這片天地之間。”


    “師姐,我已經想清楚了,你的誌向,就是我的誌向!你帶我走吧!”


    “傻清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誌向。你還是太小了,等你再大一點就明白了。”


    ……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誌向。


    人生在世,老天爺都賦予了他們獨一無二的使命。


    師姐的誌向是救死扶傷。果然不出一年,“妙手仁心醫聖雲娘娘”這個稱號便在江湖上聲名鵲起。師姐出門在外從來不用真名,但胡謫知道,這個稱號一定說的是她。


    師姐做到了!


    他替師姐高興,卻仍悶在清門館中,不知自己心之所向。


    直到後來他冒死逃出清門館,九死一生來到那個害人的“鳥籠”中,去見他這一生最為敬重的人。


    那一刻,仿佛到了五歲那年,他們初見的那一次。


    隻是這個時候,角色好像顛倒了過來。


    痛苦不能言的是她,而躲在牆柱後揪心得淚流滿麵捂著臉的他卻無法替她做任何事情。


    那一刻,胡謫才明白,師姐這些年遭受了什麽;即便是這樣,她的心中又在堅持著什麽。


    那是他十歲之後第一次見到師姐,也是他這一生中最後一次看到師姐。


    人這一生,山高水長,會曆劫千帆。胡謫踏過四陸的每一塊土地,看過無數人間煉獄後,他才真正明白了師姐的良苦用心。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後的某一天,那個愛穿青色衣服的女子問出了一個相同的問題。


    這一生中最大的心願是什麽。


    那個時候,他說,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江湖兒女俱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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