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霞光千裏漏,天際孤雲舊。億萬念成河。兩浪相擁,鏡水新漣皺。


    “飲風澍意風中奏,引渡花沾袖。兩岸係紅繩。可有輕舟,能把心參透?”


    “妙哉!”曲音錄下,台下有人忍不住稱讚道,“本以為‘殷詩雙壁’隻是寫詩好,不曾想,錢公子的詞,亦是絕唱。”


    “是啊!”另有人附和道,“此詞,上闋寫景,以兩浪相擁,奠定詞之意境;下闋寄情於景,寫出對詞中之人的思念。”


    又有人補充道:“更為妙極之處是,‘可有輕舟,能把心參透’,明明是寫情,卻用來‘參透’一詞,又似佛家之渡人渡己之意,為此詞增添了些許意境。”


    “隻是,不知錢公子這詞中之人,是何人呢?”時方看向錢端,調笑道。


    “這……”錢端略微低下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改日!改日,定然介紹給各位認識。”


    “哈哈哈哈……”眾人笑,“看來,這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所言屬實非虛啊!”


    “哈哈……”錢端落座之時,瞥了白駒一眼,眼神之中,滿是得意。


    不過,白駒卻沒有看他,而是與江時對視了一眼。


    看江時那眼神,白駒便明白了江時想要跟他說什麽:“人家錢端都宣誓主權了,你還不寫首詩來搶過風頭?”


    白駒卻是淡然一笑,滿不在乎的樣子,開口說道:“用詞確實精妙,可格局太小,隻限於情情愛愛,實非絕妙之唱。”


    聞言,錢端皺眉,冷笑道:“若是白兄有什麽高作,趁早寫下來呀!”


    白駒聳了聳肩:“再說吧,我對這首曲子,實在不感冒。若非‘樂絕’之琴技,我真要睡著了。”


    “那,還有人要用此曲作詞嗎?”葉落秋笑道。


    接著,便是片刻的沉默。


    葉落秋了然,這裏沒有人覺得,自己能夠作出比錢端這首更好的詞了,故而才沉默不語。


    “那麽,便下一首吧。”說著,葉落秋再度撫琴。


    此曲名喚《蝶戀花》,原是唐教坊曲,後用作詞牌,本名“鵲踏枝”,又名“黃金縷”、“卷珠簾”、“鳳棲梧”、“明月生南浦”、“細雨吹池沼”、“一籮金”、“魚水同歡”、“轉調蝶戀花”等,此體為雙調六十字,前後段各五句四仄韻,另有變體二種。以南唐馮延巳《蝶戀花·六曲闌幹偎碧樹》為正體。


    第一遍琴畢,便有人起身,三兩步上前。眾人驚唿,卻無人覺得那人不自量力,因為那人是“殷詩雙壁”的另一人——吳進。


    “塵雪紛紛飄幾處。吹亂明眸,不見通天路。殘葉飛花枯了樹,春寒迴夢孤琴曲。


    “料是清明應墨雨。一縷雲煙,滿眼芳菲去。醉裏問君君不語,乘風歸去風迴顧。”


    當唐書姝將其唱完之後,眾人皆是為之傾倒。


    “塵雪‘吹亂明眸’,此句雖有傷感,確又不失幾分可愛。”有人評價道。


    “‘一縷雲煙,滿眼芳菲去’,此句值得深思。”又有人評論道。


    “‘醉裏問君君不語,乘風歸去風迴顧’,此舉句化用先朝歐陽學士之‘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卻又以‘風迴顧’,化解了先前的傷感,妙哉!”此番評論的,是王宏圖。


    “好酸……”這麽多聲讚歎之中,出現了一個另類的聲音。


    王宏圖看向了白駒,問道:“不知,這位仁兄,有何指教?”


    白駒說道:“整首詞都很憂慮,我能夠想象得到,在方才聽曲之時,吳公子內心的傷感。但是,整首詞的內容,卻有些不知所雲了。‘醉裏問君君不語,乘風歸去風迴顧’,此舉雖妙,亦是點睛之筆,但是,卻總讓人覺得,少了些什麽。”


    “這……”


    旁人想要說什麽,吳進卻做了個手勢,示意眾人安靜。


    吳進笑吟吟地看向了白駒,說道:“白兄,你說的不錯。可我覺得,詩本就是內心情感之流露,不必講究太多的內在含義。更何況,這是詞,詞本就是市井之間的玩物,難登大雅之堂。我等作詞,被這情情愛愛所束縛,也實屬正常。”


    “誰說詞就一定要被情情愛愛所束縛了?”這一次出聲的,並非是白駒,聲音來源於簾子的另一邊。


    吳進朝著那簾子拱了拱手,問道:“不知,這位姑娘有何高見?”


    “其實我也覺得,你們的詩太酸了,更像是無病呻吟。”那女子說道,“不如,下首曲子,我來寫一首詞,如何?”


    “靜候佳作。”吳進依然保持著謙遜有禮的樣子,迴到了原作。


    葉落秋輕輕一笑,撫琴奏曲。此曲名喚《鷓鴣天》,又名“思佳客”、“思越人”、“醉梅花”、“半死梧”、“剪朝霞”等,此調雙調五十五字,前段四句三平韻,後段五句三平韻。


    第一遍奏完,吳進看向了簾子那邊,問道:“不知姑娘是否還需再聽一遍?”


    “不必了。”


    未幾,那女子便已然成詞。在葉落秋的第二次彈奏之下,唐書姝將其吟唱而出:


    “冬去江南又是春,林間花草對晨昏。橋頭溪上如輪月,多少年前照舊人?


    “年少語,話乾坤,淩雲壯誌笑王孫。而今鴻影一雙月,難見伯牙把酒聞。”


    尋刺是看著王芷玥寫下這副詞的,當“多少年前照舊人”一句寫完之時,尋刺便意識到,此詞定然不簡單。白駒跟尋刺說話,詩也好,詞也好,堆砌那麽多辭藻最後都難免隻是徒有其表。而此詞,開篇兩句寫景並未使用太多華麗之詞,而奠定基調的“橋頭溪上如輪月,多少年前照舊人”,頗有當年張若虛那首《春江花月夜》“江月何年初照人”之感。


    那首《春江花月夜》,素有“孤篇蓋全唐”之美譽。尋刺覺得,若是白駒沒有作出比這首詞更為精妙絕倫的詞,那麽,此詞將成為這次詩會之絕唱。


    “妙哉!哈哈哈哈……”聽完了之後,白駒大笑道,“我大殷男子之詞,盡是些堆砌辭藻之作,不曾想,女子之詞,卻如此精彩!不知道閣下,可否告知芳名?”


    “王芷玥。”王芷玥倒也沒有藏著掖著,大大方方地告訴了眾人自己的名字。


    “昨日偶然邂逅之人,卻成為了詩會上最為奪目的一顆明珠,哈哈哈哈哈……”白駒大笑著,拿起了一旁的酒壺,大口大口地喝上了幾口。不得不說,王芷玥的這副詞,讓白駒興奮了起來。


    此時,錢端臉色都青了。王芷玥的這副詞,白駒的那番話,明顯是在打他們“殷詩雙壁”的臉呀,錢端覺得,這是赤裸裸的羞辱。他看向了吳進,原以為吳進也會有同樣的感受,結果,吳進卻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年少語,話乾坤,淩雲壯誌笑王孫。’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女子能夠寫出來的詞句。”吳進起身,朝著那簾幕拱了拱手,說道,“王姑娘,在下曾經拜讀過閣下關於‘女權’的文章。那時,吳某還不以為然,覺得王姑娘隻是在自吹自擂。今日所見,王姑娘之才,確實不輸男子,而且,若是王姑娘與在下一同參與科舉考試,隻怕,吳某這狀元之冠,便要保不住了。還望王姑娘能夠寬恕,吳某曾經心中的冒犯之意。”


    “這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吳公子不必放在心上。”王芷玥也站了起來,隔著簾子迴了個禮,柔聲答道。


    “這是詩會,有才之人,確實應當得到眾人的欣賞。”也不知是不是這酒太烈的緣故,白駒的臉頰,已然泛紅。


    錢端陰沉著臉,看著白駒,陰陽怪氣地說道:“既如此,某些人這麽囂張,怎麽也不見作詞呢?”


    白駒淡然一笑,看向葉落秋,說道:“下一曲。”


    葉落秋揚起嘴角,心知,白駒已經興奮起來了。從前,隻要白駒進入了寫詩的狀態,定然能夠作出絕世之作。葉落秋相信,今日也不例外。


    葉落秋開始撫琴,此曲名喚《念奴嬌》,又名“百字令”、“酹江月”、“大江東去”、“湘月”,得名於唐代天寶年間的一個名叫念奴的歌伎。此調為雙調一百字,前片四十九字,後片五十一字,各十句四仄韻。另有雙調一百字,前片九句四仄韻,後片十句四仄韻等十一種變體。


    第一遍奏完之後,大家都看向了白駒,毫無疑問,白駒已然成了此時的焦點。錢端、王宏圖之流,目光之中滿是不屑;尋刺、王芷玥、唐書姝、吳進、時方等,目光之中充滿了些許期待;而葉落秋與江時,眼神之中隻有信任,他們知道,接下來這首詞,不久之後,必將傳遍於天下。


    白駒抬頭,恍惚之間,仿佛靈魂出竅。白駒覺得,自己似乎接觸到了另一個靈魂,此時的自己,已然不屬於自己,而屬於另一個人。


    白駒亦是心知,接下來這首詞,定然會流芳千古。從前,每一次,白駒由於某種原因,接觸到另一個靈魂之時,所作之詩、詞,皆是上等佳作。其實白駒並沒有覺得那些詩作是自己寫的,因為在那一刻,他完全是無意識的狀態,他似乎都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可是,狀態一過之後,白駒便會恢複過來,再看那詩作,雖然感覺不是自己寫的,卻也難以解釋是從哪兒來的。而在眾人眼中,白駒不過是以瘋癲之姿,寫出了絕世之作罷了。


    這,也是白駒不喜歡“才絕”這個稱號的原因。“劍絕”陸吾穎,確是個劍癡;“武絕”秦漠,武功冠絕天下;“樂絕”葉落秋,所奏之曲讓人沉醉;“智絕”江令成,年僅二十便已官拜侍郎之位。而他“才絕”白隙然,卻感覺所寫之詩作不是自己寫的,這也讓白駒一度懷疑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但他毫不懷疑的是,自己又要作出天下無雙的詞作了。


    白駒張開眼,看向了那片湖水,忽覺一陣恍惚,仿佛看到了當年那位翩翩儒將,影響了後世整個魏晉風骨。


    “你到底寫不寫啊?”白駒在那佇立了好一會兒,錢端都有些不耐煩了。


    “寫詞這種事,是催不得的。”吳進皺起了眉頭,反駁道,“我想,白兄自有打算。”


    “諸公,可曾去過赤壁古戰場?”白駒忽然問道。


    眾人不解。


    白駒看了葉落秋一眼,道:“奏樂。”


    錢端冷笑了一聲:“哼,還不是要聽第二遍,才能作得出詞。”


    葉落秋跟白駒對視了一眼之後,明白了白駒心中所想,不禁揚起了嘴角。白駒這是想要自己來吟唱——沒有初稿,直接吟唱。


    葉落秋開始撫琴。而江時,坐於桌前,提筆蘸墨,準備為白駒抄寫。


    白駒往自己的嘴裏倒了一口酒,然後喝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話畢,白駒坐在地上,又飲了一口酒,樂聲至間奏,突然傷感了起來。


    “妙哉……”聽完上闋,吳進、王芷玥皆忍不住感慨道。


    而錢端,整個人都傻楞在座位上,驚呆了。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白駒突然起身,指著天邊,大喝道:“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突如其來的氣勢,令所有人為之一驚,隻有撫琴的葉落秋與記錄的江時,一臉平靜。雖然對於這首詩,他們也為之震驚,但是白駒的這個狀態,他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唐書姝亦是如此,她見白駒,還有一股懷念感,懷念五個無比優秀的少年,為了自己而展開爭鬥的時日。而尋刺,則是透過簾子的縫隙,一臉癡迷地看著白駒。


    白駒坐在地上,再度飲酒,然後自嘲般地笑了笑,道出了最後一部分:“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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