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仙從浦口過江,進了京城,驗了劄付,到了任,查點了運丁,看驗了船隻,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那日,便問運丁道:“你們可曉的這裏有一個姓武名書號正字的,是個甚麽人?”旗丁道:“小的卻不知道。老爺問他,卻為甚麽?”蕭雲仙道:“我在廣武衛看見他的詩,急於要會他。”旗丁道:“既是做詩的人,小的向國子監一問便知了。”蕭雲仙道:“你快些去問。”旗丁次日來迴複道:“國子監問過來了。門上說,監裏有個武相公,叫做武書,是個上齋的監生,就在花牌樓住。”蕭雲仙道:“快叫人伺候,不打執事,我就去拜他。”


    當下一直來到花牌樓,一個坐東朝西的門樓,投進帖去,武書出來會了。蕭雲仙道:“小弟是一個武夫,新到貴處,仰慕賢人君子。前日在廣武山壁上,奉讀老先生懷古佳作,所以特來拜謁。”武書道:“小弟那詩,也是一時有感之作,不想有汙尊目。”當下捧出茶來吃了。武書道:“老先生自廣武而來,想必自京師部選的了?”蕭雲仙道:“不瞞老先生,說起來話長。小弟自從青楓城出征之後,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項,方才賠償清了,照千總推升的例,選在這江淮衛。卻喜得會見老先生,凡事要求指教,改日還有事奉商。”武書道:“當得領教。”蕭雲仙說罷,起身去了。


    武書送出大門,看見監裏齋夫飛跑了來,說道:“大堂虞老爺立候相公說話。”武書走去見虞博士。虞博士道:“年兄,令堂旌表的事,部裏為報在後麵,駁了三迴,如今才準了。牌坊、銀子在司裏,年兄可作速領去。”武書謝了出來。次日,帶了帖子去迴拜蕭守備。蕭雲仙迎入川堂,作揖奉坐。武書道:“昨日枉駕後,多慢。拙作過蒙稱許,心切不安。還有些拙刻帶在這邊,還求指教。”因在袖內拿出一卷詩來。蕭雲仙接著,看了數篇,讚歎不已。隨請到書房裏坐了,擺上飯來吃過。蕭雲仙拿出一個卷子遞與武書,道:“這是小弟半生事跡,專求老先生大筆,或作一篇文,或作幾首詩,以垂不朽。”武書接過來,放在桌上,打開看時,前麵寫著“西征小紀”四個字。中間三幅圖:第一幅是“椅兒山破敵”,第二幅是“青楓取城”,第三幅是“春郊勸農”。每幅下麵都有逐細的紀略。武書看完了,歎惜道:“飛將軍數奇,古今來大概如此。老先生這樣功勞,至今還屈在卑位。這做詩的事,小弟自是領教。但老先生這一番汗馬的功勞,限於資格,料是不能載入史冊的了。須得幾位大手筆,撰述一番,各家文集裏傳留下去,也不埋沒了這半生忠悃。”蕭雲仙道:“這個也不敢當。但得老先生大筆,小弟也可借以不朽了。”武書道:“這個不然。卷子我且帶了迴去,這邊有幾位大名家,素昔最喜讚揚忠孝的,若是見了老先生這一番事業,料想樂於題詠的。容小弟將此卷傳了去看看。”蕭雲仙道:“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謁?”武書道:“這也使得。”蕭雲仙拿了一張紅帖子,要武書開名字去拜。武書便開出:虞博士果行、遲均衡山、莊征君紹光、杜儀少卿。俱寫了住處。遞與蕭雲仙,帶了卷子,告辭去了。


    蕭雲仙次日拜了各位,各位都迴拜了。隨奉糧道文書,押運赴淮。蕭雲仙上船,到了揚州,在鈔關上擠馬頭。正擠的熱鬧,隻見後麵擠上一隻船來,船頭上站著一個人,叫道:“蕭老先生!怎麽在這裏?”蕭雲仙迴頭一看,說道:“嗬呀!原來是沈先生!你幾時迴來的?”忙叫攏了船。那沈先生跳上船來。蕭雲仙道:“向在青楓城一別,至今數年。是幾時迴南來的?”沈先生道:“自蒙老先生青目,教了兩年書,積下些修金。迴到家鄉,將小女許嫁揚州宋府上。此時送他上門去。”蕭雲仙道:“令愛恭喜,少賀。”因叫跟隨的人封了一兩銀子,送過來做賀禮,說道:“我今番押運北上,不敢停泊,將來迴到敝署,再請先生相會罷。”作別開船去了。


    這先生領著他女兒瓊枝,岸上叫了一乘小轎子抬著女兒,自己押了行李,到了缺口門,落在大豐旗下店裏。那裏夥計接著,通報了宋鹽商。那鹽商宋為富打發家人來吩咐道:“老爺叫把新娘就抬到府裏去,沈老爺留在下店裏住著,叫賬房置酒款待。”沈先生聽了這話,向女兒瓊枝道:“我們隻說到了這裏,權且住下,等他擇吉過門。怎麽這等大模大樣?看來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當作正室了。這頭親事,還是就得就不得?女兒,你也須自己主張。”沈瓊枝道:“爹爹,你請放心。我家又不曾寫立文書,得他身價,為甚麽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場,爹爹若是和他吵鬧起來,倒反被外人議論。我而今一乘轎子,抬到他家裏去,看他怎模樣看待我。”


    沈先生隻得依著女兒的言語,看著他裝飾起來,頭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紅外蓋,拜辭了父親,上了轎。那家人跟著轎子,一直來到河下,進了大門。幾個小老媽抱著小官在大牆門口同看門的管家說笑話,看見轎子進來,問道:“可是沈新娘來了?請下了轎,走水巷裏進去。”沈瓊枝聽見,也不言語,下了轎,一直走到大廳上坐下。說道:“請你家老爺出來!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麽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張燈結彩,擇吉過門?把我悄悄的抬了來,當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問他要別的,隻叫他把我父親親筆寫的婚書拿出來與我看,我就沒的說了!”老媽同家人都嚇了一跳,甚覺詫異,慌忙走到後邊報與老爺知道。


    那宋為富正在藥房裏看著藥匠弄人參,聽了這一篇話,紅著臉道:“我們總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個妾,都像這般淘氣起來,這日子還過得?他走了來,不怕他飛到那裏去!”躊躇一會,叫來一個丫鬟來,吩咐道:“你去前麵向那新娘說:‘老爺今日不在,新娘權且進房去。有甚麽話,等老爺來家再說。’”丫鬟來說了,沈瓊枝心裏想著:“坐在這裏也不是事,不如且隨他進去。”便跟著丫頭走到廳背後,左邊一個小圭門裏進去,三間楠木廳,一個大院落,堆滿了太湖石的山子。沿著那山石走到左邊一條小巷,串入一個花園內。竹樹交加,亭台軒敞,一個極寬的金魚池,池子旁邊,都是朱紅欄杆,夾著一帶走廊。走到廊盡頭處,一個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門。走將進去,便是三間屋,一間做房,鋪設的齊齊整整,獨自一個院落。媽子送了茶來。沈瓊枝吃著,心裏暗說道:“這樣極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會賞鑒,且讓我在此消遣幾天。”那丫鬟迴去迴複宋為富道:“新娘人物倒生得標致,隻是樣子覺得憊賴,不是個好惹的。”


    過了一宿,宋為富叫管家:“到下店裏,吩咐賬房中兌出五百兩銀子送與沈老爺,叫他且迴府,著姑娘在這裏,想沒的話說。”沈先生聽了這話,說道:“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兒做妾,這還了得!”一徑走到江都縣喊了一狀。那知縣看了呈子,說道:“沈大年既是常州貢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麽肯把女兒與人做妾?鹽商豪橫一至於此!”將呈詞收了。宋家曉得這事,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個訴呈,打通了關節。次日,呈子批出來,批道:


    沈大年既係將女瓊枝許配宋為富為正室,何至自行私送上門,顯係做妾可知。架詞混瀆,不準。


    那訴呈上批道:


    已批示沈大年詞內矣。


    沈大年又補了一張呈子。知縣大怒,說他是個刁健訟棍,一張批,兩個差人,押解他迴常州去了。


    沈瓊枝在宋家過了幾天,不見消息,想道:“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親,再來和我歪纏。不如走離了他家,再作道理。”將他那房裏所有動用的金銀器皿,真珠首飾,打了一個包袱,穿了七條裙子,扮做小老媽的模樣,買通了那丫鬟,五更時分,從後門走了。清晨出了鈔關門上船。那船是有家眷的。沈瓊枝上了船,自心裏想道:“我若迴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鄉人家恥笑。”細想:“南京是個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裏,我又會做兩句詩,何不到南京去賣詩過日子?或者遇著些緣法出來也不可知。”立定主意,到儀征換了江船,一直往南京來。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賣詩女士,反為逋逃之流;


    科舉儒生,且作風流之客。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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